三十三
玉靈走了,這讓春天難過了很長時間,雖然在孟生搬走後玉靈有時候會回文教樓來看她,但是和從前比起來還是疏遠多了。不過小孩子的世界總是豐富多彩的,春天每天可玩可學的東西很多,所以時間久了她也就慢慢淡忘了最初的失落,很多年後當她再想起嶽姨的時候就隻剩下腦海中的兩個畫麵,一個是那個跳《天鵝湖》的舞者,一個是玉靈在昏暗的燈光中離開家的背影,僅此而已。成人世界裏發生的一幕幕悲歡離合對一個懵懂的孩子來說遠沒有那麽重要,春天不久就又回到她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去了。
可是這一切卻深深刺痛了長水的神經,在目睹了青華和顧梅,玉靈和孟生的婚變後,長水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對自己從前的愛情觀產生了懷疑,社會變了,人心變了,感情也竟然跟著變了。他曾讚賞的愛情中的忠貞變了味道,原本“弱水三千隻取一瓢”的堅定與從容沒有了,今天愛你,明天可以愛他,這樣才叫個性,叫瀟灑。長水很疑惑,個性解放有錯嗎?
從前他和舒雅不是常常痛苦地慨歎人生沒有自由嗎?那時他們不就向往這樣的解放嗎?可是為什麽現在環境寬鬆了,他卻仍然覺得不自在?長水恍惚的感覺到在這樣的自由中我們好像丟掉了什麽,是什麽呢?他說不清楚。總之這令他很不舒服,因為從別人破裂的婚姻中他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和貴平的未來。
貴平已經開始變了,她變的越來越實際,以前長水以為她會嫌棄自己的病,卻從沒想到她現在是嫌自己掙錢少!從前她愛他的詩,愛他文人的氣質,甚至愛他身上的煙草味道,而現在她對這些不屑一顧,尤其是煙,她多次抱怨他抽煙弄髒了屋子,熏黃了牆,還嗆到了她和孩子。
的確自打有了春天後長水嚐試過戒煙,他也怕熏著孩子。開始的一段時間還是很順利的,那時春天的降生點亮了他的生活,他多年來第一次感到了從心裏發出來的快樂,人生也有了希望,所以他可以不需要煙來麻醉自己。可是自從春天上了幼兒園後,長水就又有了大把空閑的時間,他開始覺得空虛,對著四壁的牆他在這個十幾平米的小屋子裏感到了荒漠一般的空曠,除了抽煙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這時耳邊那些聲音就會再起,那密謀般得低語讓他有伸手出去抓撓的衝動,他必須狠狠地壓製住內心的煩亂拚命告訴自己,都是假的,那些東西不存在,抓不住的,抓不住的!所以煙他又撿了起來,他實在是太需要這唯一一個能令他放鬆身心的東西了。
貴平因此非常生氣,也開始看不起他,說他沒有意誌力。她鄙夷的眼神激怒了長水,他雖然沒有立刻同她吵架,但是這憤怒被壓在心裏時時跳出來挑動他的神經,使他越來越無法自控。
那天貴平下了夜班回來,長水已經把春天送到幼兒園去了,家裏就隻有他們兩個人,最近他們在一起獨處的時候基本沒什麽話可說,貴平晚上值班沒睡好,這時準備脫衣服上床眯一會兒,而長水順手拿起了煙口袋想到外麵廚房去抽煙。
貴平一看他又去抽煙氣兒就不打一處來,她張口便說:“你天天除了拎個煙葉袋子抽抽抽,還會幹點別的不!挺大個男人,整天窩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沒誌氣!說話也不算數,那煙不是說戒了嗎?現在又撿起來抽!”
長水被她這樣劈頭蓋臉的一頓訓也來了氣,他啪的一聲把煙口袋扔到了桌子上,一言不發轉身出了房門。站在走廊裏他看著對麵廚房的門不知道自己應該到哪裏去。從他們的房間走到廚房也就十幾步,這就是他每天來來回回活動的範圍,在屋裏看書或是躺著,然後走到廚房去抽支煙,到了飯點就開始準備做飯,每天唯一出去的時間就是到幼兒園接送春天,除此之外他便無處可去了。這時他賭氣從房間裏出來,又沒帶煙袋,一時之間有些茫然,貴平這樣反對他抽煙,可是沒有煙他該怎麽消磨這無窮無盡的時間呢?
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從樓梯上走上來一個人,這是個穿軍裝的男人,他看到長水就微笑著走過來客氣地問:“同誌,你知道第一醫院的楊大夫是住這兒不?”
長水一愣,知道是來找貴平的,他連忙點頭說:“是,她就住在這兒。”
“太好了,是哪間屋?”
長水指了指身後說:“就是這間,你找她什麽事兒,她剛下夜班這會兒休息了,我是她愛人,有事兒跟我說也行。”
軍人聽了上下打量了長水一番,然後說:“哦,這樣啊,我是楊大夫醫院的同事,昨天晚上跟楊大夫一起值的夜班,剛才下了班收拾東西發現楊大夫的手絹落下了,我回部隊營房正好順路就給她送過來了。”邊說著他邊從兜裏掏出一塊疊的平平整整的手絹遞了過來。
長水接過手絹看了一眼確實是貴平的,他又抬頭仔細看了看這位軍醫,他從沒聽貴平提起過他們醫院來了軍隊上的人,一瞬間不知是怎麽了,長水忽然起了疑心,他問道:“您貴姓?是咱們這兒四五一部隊的嗎?怎麽到第一醫院來了呢?”
軍醫眨了眨眼,可能是沒想到長水問得這麽仔細,他隻好一一回答說:“我姓李,就是四五一的,我們部隊上個月就派我們這批軍醫來地方醫院學習了,我現在一直跟著楊大夫一起值班,怎麽楊大夫沒提起過嗎?”
長水深吸了一口氣,有這樣的事,貴平一個月以來白天黑夜都是跟這個男人一起值班的!他竟全然不知曉!長水心頭無名火起,男人低俗的自尊心充斥了他的頭腦,他也不再回答李軍醫的話,轉身進屋砰的一聲把門給摔上了。
李軍醫莫名其妙,卻又不能再上前敲門說理,隻好氣乎乎地對著關上的門說:“啥人呐,有毛病吧!”然後下樓走了。
長水摔門的聲音吵醒了貴平,她從床上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問長水:“怎麽了,出啥事兒了?”
長水這時鬼迷心竅,多日來壓在心裏的憤怒全都借題發揮了出來,他上前狠狠地把手絹仍到了床上,然後抬手就打了貴平一個耳光,恨聲說:“你不要臉!跟別的男人在醫院鬼混,全都瞞著我!”
貴平被他打懵了,又聽到他這侮辱人的話,氣得差點暈過去。她使勁用胳膊撐住身體,慢慢坐起來,半天眼睛才找到焦距,她看到長水扭曲的臉衝著自己,那樣子可惡可怖。貴平尖著嗓子問他:“你說什麽,誰不要臉?你憑什麽打我!”
“你跟一個軍隊的男軍醫一起值了一個月的班了,就一直瞞著我,剛才那個姓李的找上門來還你的手絹,要不是這樣我還不知道!你如果跟他沒事兒,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貴平氣得哆嗦起來,原來就為了這個!她咬著牙從床上站起來照著長水的臉上身上劈了啪啦地打下去,邊打邊哭喊:“瞎了心的,我正正經經地上班你倒來汙蔑我!帶軍醫是醫院分派下來的任務,我和男醫生一起值班怎麽了,我楊貴平一輩子行得正坐得端,沒做虧心事我憑啥要事事都跟你說!
韓長水,你竟然敢動手打我!你不是人!我天天在外頭給你們張羅吃穿,這個家啥事不是我頂著,你一個男人就知道天天縮在家裏擎現成兒的,這還不滿意,你還用你那針鼻兒大的心眼來瞎尋思我!韓長水,你虧心不虧心!當年你瞞著有病的事騙我跟你結婚,我知道了沒嫌棄你,你後來住精神病院我又接你回來,我找了你,周圍人都是咋看我的,人家笑話我嫁了個精神病,我都沒計較,你現在倒要把髒水潑到我身上來了,你那良心是不是都讓狗給吃了!好好好!今天咱們就把這個事兒徹底掰扯明白,你現在就跟我到醫院去,咱們三頭六麵說清楚!然後我立刻開介紹信,咱倆離婚!這樣的日子沒法過了!”
貴平這發瘋一般的哭喊使長水亂了分寸,他還從沒見貴平這樣狂怒過,一時之間全沒了主意,隻是一味地往後退躲閃著貴平打過來的手臂。貴平鬧了一陣,看長水不像先前那樣凶惡了,這時悶不啃聲地靠門站著,知道他底氣不足沒了氣焰,貴平心中還是恨恨不平,但是也打的累了,她停下來坐倒在床上喘氣,可是心還是跳的厲害,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灰心,最後終於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起來。
長水靠著門坐在了地上,聽著貴平的哭聲他的理智慢慢地回來了。自己剛才到底做了什麽?他竟然伸手打了貴平!貴平說的沒錯,當年是自己騙得了她的婚姻,後來進精神病院她不但沒嫌棄他還重新接受了他,這些年來,這個家真的全靠她撐著,而自己隻會躲在她的身後傷春悲秋!還有她還給他生了一個如天使般的女兒,一想到春天,長水的身體開始發抖,女兒要是知道了他今天的所作所為該會對他多麽的失望和憤恨啊!他怎麽變得這樣的卑鄙!無緣無故地懷疑貴平的人格,侮辱她打她!
此刻長水不隻悔恨而且非常驚慌,他這輩子還從沒這樣慌過,他發覺自己跟從前那些在批鬥會上看到的人們一樣,心中充滿了暴戾的種子,一旦找到一個可以把別人釘到恥辱架上的理由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拳頭用暴力的方式來發泄自己內心久藏的不滿,唯一不同的是,那時的人們是以革命為由,而他現在是以夫權道德來當遮羞布。其實他剛剛何止是羞辱了貴平,他明明是狠狠地羞辱了自己!
這許多年來,哪怕是在精神病院的時候,他都坦然地相信自己始終抱著人格尊嚴沒有放棄,就算是被捆綁電擊,那也是來自外麵世界的壓迫,他內心的精神世界才是他的立腳之地,可是今天他分明看到了從那裏麵赤裸裸地跑出來一個魔鬼,一個自私,下賤,鄙俗的人,那便是他!這樣的發見讓長水渾身戰栗,他無法麵對這樣的自己,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去死!在這樣的愧疚中長水伸手開始狠狠地打自己的臉,一下接一下,希望身體上的疼能夠緩解心理上的無地自容。
貴平聽到長水打自己的聲音連忙抬頭看他,本來貴平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今天的事對於她來說可算是奇恥大辱,她對長水失望透頂,原想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跟他過下去了,可是貴平同時又是個心軟重感情的人,她這時看到長水痛苦地抽打自己的臉,之前的憤怒一下子散了。他是個有病的人啊!她想,剛才突然控製不住情緒幹出的混賬事未必就是出自他的真心。結婚這麽多年了,長水對自己多麽溫柔她全都記得,今天的這一巴掌確實令她心寒,可是真能因此就徹底抹殺他的好處嗎?貴平低下頭,過去的點滴都湧上了心頭,看到長水現在這般的自虐,她捫心自問,這顆心還是疼的!更何況他還是春天的父親!
想到這些,貴平剛才要魚死網破的決心全都沒了,她走過去拉住了長水的手說:“你平白無故傷了我的心,現在打自己又有什麽用!想給誰看?”
長水看到貴平紅著眼睛站在自己的麵前,說話的聲音又變得柔和了,他不管她說了什麽,隻知道她拉著自己的手上傳來了陣陣溫暖,他知道貴平原諒了他,於是他慢慢伸手出去抱住了貴平的身子,“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是人,我瘋了!”他低聲對她說。這是長水第一次從心裏邊承認自己的瘋病,他此刻甚至感謝這病,因為這樣可以為他剛才醜陋的行為找一個稍微體麵的借口。
這是貴平和長水結婚以來最厲害的一次衝突,雖然最終因為貴平心軟而和解,但是卻從根本上傷害了他們的感情,尤其是貴平對長水的感情,因為這次的事大大地變化了。她對他由原先的愛和憐惜開始轉向失望,在之後的日子裏隻要她一想起這件事,想起長水伸手打她時那窮凶極惡的樣子,她就感到心寒,這給他們未來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陰影。
而長水在此之後精神上也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他常常陷在對自己人格的深深懷疑中坐立不安,發病的情況也越來越多了。很多時候他甚至無法控製自己,在春天的麵前就把手攥成拳頭放到嘴邊撕咬,嚇得春天拚命拉他的衣袖大聲叫“爸爸”!一次長水忽然紅著眼睛瞪著春天惡狠狠地說:“滾!”當時正趕上貴平帶著秀榮一起來家裏,剛進門就看到了這一幕,貴平知道長水又犯病了,立刻上前拉開春天交給秀榮帶出去,然後自己進屋給長水找藥,讓他吃了睡覺。
秀榮在外麵安慰春天說:“春天,你爸平時那麽疼你,這還是姨第一次看見你爸對你這麽大聲說話,你嚇著了吧?別怕啊,你爸有病,吃了藥一會兒就好了。”
春天本來委屈地扁著嘴,聽了這話反倒瞪著圓圓的黑眼睛認真地回答秀榮說:“秀榮姨,我沒害怕,我知道我爸不是衝我喊的,他能看見我們看不到的壞人,他心裏難受,我可憐我爸,我想幫他,就算現在不行,等我長大了以後也一定能行!我會把那些壞人都趕跑,讓他們再也不敢來欺負我爸!”
秀榮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很懷疑自己的耳朵,這是一個還不到六歲的小孩說的話嗎?春天真是早熟,也不知道這對於她的未來來說是好還是壞。
父親的病和母親的焦慮並沒有給春天帶來一般人想象中的傷害,她對此既不害怕也不傷心,在她幼小的心裏有一股天然的勇氣,使她可以毫不畏懼地直視命運。父親是她愛戴,崇拜,和憐惜的人,不管命運從前,現在或是未來如何折磨父親,春天已經微笑著站了起來,她會張開雙臂擁抱摯愛的爸爸,給他安慰,給他力量,在世人拋棄他的時候,敬他重他,因為當父親開始教她念“春江花月夜”的時候,她就看到了他純淨如月般的精神世界,那是一種美,人性的孤潔之美。
春天的心很大,意誌很強,她從那時就認為美好的事情就應該彰顯於天地之間,不管社會什麽樣,命運如何安排,我心之正氣永不可折!所以還是兒童的春天就堅定地站在了長水的身邊,對於那些關於父親是精神病的議論和嘲笑她根本不屑一顧,相反的,她以父親的博學仁愛而自豪。長水得女如此不能不說是老天對他的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