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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二十六章一

(2022-01-26 05:48:57) 下一個

二十六

 

長水意外地回來讓貴平吃了一驚,她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長水整個人像是被榨幹了一般,形容憔悴地拎著兩個箱子回到了家裏。她問他為什麽這麽快就回來,他也不回答,隻是說累了,然後和衣躺倒在床上閉著眼睛不再說話。貴平不好再問,看光景長水好像是經曆了什麽重大的打擊,不過好在他舉止和說話還算是有條理,倒也不像是發作了精神病。貴平於是不去打攪他,心想讓他先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說吧。

可是偏偏這時樓下有人站在樓道口大聲向上喊:“三樓的韓長水,拿戳兒下來,有你的信!”

貴平一愣,因為長水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長春那邊,所以一般他的信不會寄到這裏來,今天倒是巧了,他人剛回來,緊跟腳兒就來了一封信。

貴平趕緊衝著樓下答應了一聲:“來啦!”

然後上床推長水說:“長水,快起來,樓下有你的信,趕緊拿了戳兒去收信!”

長水懶懶地從床上起來,一邊翻開衣服兜拿出他的名戳兒,一邊蹬上鞋往外走,他也不知道誰會把給他的信寄到煤城這個家裏來,就算是工廠發過來責問他不告而別,無故曠工的信也不至於這麽的快吧,他想。到了樓下他給郵遞員蓋了戳兒,拿到了信,邊上樓邊看發信人的地址,並不是從長春來的,而是從黑龍江龍江來的,那是黃先生的老家。

長水的精神為之一振,是黃先生來的信,他上一封給黃先生的信是從煤城這邊家裏發出去的,當時順手就寫下這裏的回郵地址,沒想到黃先生這次就把信回到了這裏。長水感到心裏稍稍好過了一點,這時能讀到黃先生的信,對自己多少算是個安慰。

他回到屋裏跟貴平說:“是黃先生來的信。”

貴平一笑,她常聽長水提起這位黃先生,雖然沒有見到過其人,但是在長水的講述裏,她早就知道這是長水的一位良師益友,長水心中有多少憤懣煩難的事,總是願意寫信給黃先生傾訴,而黃先生也神,在回信中經常三言兩語就能幫長水撥雲見日,化解愁腸,所以貴平對黃先生也可以說是仰慕已久了,這時見是他的來信,心中高興,她想,正好長水不知道又鑽了哪裏的牛角尖,這樣氣哼哼地跑回家來,現在有了黃先生的信,估計他一會兒看過了後就會心平氣和了。

於是貴平坐到長水的身邊,催促他說:“快打開看看!”

長水撕開了信封,從裏麵抽出了一張紙來,他有些奇怪,平日裏他和黃先生的通信都是寫的很長的,經常都要寫上幾頁稿紙,疊起來是厚厚一遝,怎麽今天這信寫得這麽短隻有一頁信紙?

他打開來從上讀起:“韓長水同誌,你好!”長水一愣,這不是黃先生寫的信,他原本期待著看到的那一聲溫厚的問候“長水,你好!”

竟然成了這樣冰冷的格式化,他連忙又拿起信封看了看,信是從黃先生的老家寄來的沒錯,不過他剛才沒注意到,那上麵的字體並不是黃先生一貫漂亮的行書,他再次捧起信讀下去:

“韓長水同誌,你好!前不久我替表哥收到了你的來信,而你的名字我又剛巧知道,所以就冒昧按著回郵地址給你寫了這封信。在此我要悲痛地告知你,我的表哥黃春來已經在幾個月前,在一次批鬥會上被造反派打死了,他的愛人,我的表嫂在一天後上吊自殺。

我在幫著整理表哥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他的一封還沒來得及郵出的信,信封上寫著你的名字。因為表哥是掛著反革命走資派的牌子被打死的,所以我不敢貿然把他的信直接寄給你,擔心這樣也許會牽連到你,就在我猶豫是否要毀掉這封信的時候,剛好你的一封來信到了,於是我想了這個辦法,以自己的名義給你寫了這封信,而我表哥的信,我把它還裝在原來的信封裏粘在了這封信信封的內側,如果你還願意讀他的信,那就把它拆下來,如果你害怕被連累,就把它燒了吧。言盡於此,祝好!衛霖”

信紙從長水的手上掉到了地上,他的心裏空了,黃先生竟然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他仿佛帶走了長水身體裏的一部分靈魂,讓長水失去了對周圍世界的感知力,他像是一個空殼一樣坐在那裏,雙眼直直地望向虛空,那裏也沒有黃先生,雖然長水想要努力想起黃先生的臉孔,想要在記憶中再見一見他,但是沒了,長水的腦子裏是白茫茫的一片,黃先生就像是一片水汽,碎裂蒸發得無影無蹤。長水呆呆地坐著,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

 

貴平從一旁彎腰撿起了信紙,飛快地看完,然後震驚地抬起頭望向長水,她替黃先生,也替長水難過,同時又怕長水受不了打擊精神崩潰,她動手推了推長水的身子,試著叫他:“長水!長水!你醒醒!別犯傻呀!你看看,這裏不是說還有黃先生給你的一封信呢嘛,你快拆下來看看,也許黃先生有什麽沒了的心事讓你幫忙的呢?你醒醒!快看信!”

她這一連聲的叫喚終於把長水喚了回來,是呀,還有黃先生的信呢!長水如夢初醒,從床上撿起之前的信封,然後對貴平說:“把剪子給我!”

貴平看他醒悟過來這才放心,這時連忙從抽屜裏找了剪子遞給他。長水的手有點抖,他盡量控製著自己小心地把信封拆開翻過來,黃先生的信露了出來。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體長水的心頭一酸,他抽出信紙展開來讀道:

“長水,你好!提筆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是個半死的人了。這樣說也許你會覺得可笑,死竟然還這麽的不幹脆,要分一半一半地來!是呀,我也已經嘲笑過自己很久了,可是沒辦法,我以前並不知道,一個人想死透竟是這樣的難。

你知道,六六年的時候我因為得到了學校裏一些好心的老師和學生的庇護竟然僥幸逃脫了被打倒的命運,那時你還來信相賀,說這是我曆年來尊師重道,仁愛學生的福報。可我卻無法以之為幸,從那時開始直到現在,這些年來我眼看著周遭各型各式的批鬥和械鬥,流著鮮血的青年踩在父輩的脊梁上無所畏懼地唾罵先人,打碎文化,挑戰權威,他們無限地引燃了內心深處的騷動和戾氣把這個社會上的一切秩序全都破壞殆盡了,看到這一切,我在內心裏已經無數次地放聲大哭了,不僅僅是為那些被羞辱被虐打的人們,更多時候我是為那些耀武揚威的年輕的紅衛兵而痛哭!

他們正值大好年華,本該術業專攻,博大心胸,以期日後成為仁愛寬忍的有識之士,可是現在他們卻整天在大街上興高采烈地剪人褲腳,剃陰陽頭,手提皮帶肆意抽打!這樣下去他們的人生可要怎麽才好!難道我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鮮活的青年變成凶狠的劊子手嗎?他們都曾是我們摟在懷裏麵的孩子啊!

我無法忘記高山和紫芝在幼兒時那清澈靈動的眼睛,他們都曾是我們的天使,是我在艱難時活下去的勇氣!可是,長水,就連我的孩子們也都變了!他們現在再也不願意跟我讀詩,聽我講故事了,他們長大了,也熱衷天天拎著皮帶出門去打人了,我看著他們忙碌的背影自問,這些年來我的苦心教育都到哪兒去了?這時我真的看不到希望了,我自己的,孩子們的,當然還有我們的教育的!

 

我以前跟你提過,兩年前高山和紫芝相繼下鄉去當了知青,我當時竟然還有些慶幸,他們終於可以結束這盲目混亂的青春期,換一個環境,到農村去,雖然苦,但至少能過上一段有序的生活,也許他們能在廣闊的大地上重新學到敬畏,學到尊重也說不定。

但是事實再一次證明,在經曆了這麽多的人世變遷後,我仍然是個天真的浪漫主義者,我所幻想的美好從來都不存在。我的兒女在鄉下被繁重的勞動壓彎了腰,他們從不知天高地厚無所畏懼的青年變成了為了回城不擇手段,甘願出賣尊嚴的人!

恰逢此時,我在教委的一次會議上沒有管束住自己,提出了適當豐富一些中小學課外讀物的意見,並且給領導們提供了一份書單。可笑我還自認謹慎,以為一些中西文學童話並無大礙,可以多少給那些還是天真的孩子們帶去一點彩色的世界。

看到這兒,你一定猜到了,我因此終於被打倒了,成了企圖毒害革命接班人的反革命。我天天被拉到各處去批鬥,家當然也被抄了,蘭香也丟了工作,現在我們兩個一個被分去掃大街,一個掃廁所。就在前天紫芝忽然回來了,我和蘭香喜出望外,畢竟在這樣艱難的時刻能看到孩子對我們來說算是個安慰。

可是紫芝卻對著我大發雷霆,她罵我糊塗,自私,是個害人精!她說,本來她這次回來是想跟我們商量到醫院去辦病退的,農村太苦了,她無論如何都呆不下去了,所以她要我去求在醫院當大夫的學生給她辦假的病退診斷單,好以此回城。可是沒想到,一回來竟碰到我被批鬥,她覺得又失望又丟臉。看著她咬牙切齒指著我罵的樣子,我驚呆了,這時才明白我的孩子早就不再是我的孩子了!

蘭香氣壞了,她大聲斷喝‘紫芝!’想打斷女兒的話,可是紫芝卻立刻衝著她喊:‘別這麽叫我了,我已經改名了!我現在叫黃文革!我哥也改名了,他叫黃衛東了!’

蘭香愣了,問:‘為什麽改名?’紫芝,不,應該是黃文革說:‘還不是因為我爸給我們起的名字都是從罪惡的封建文化裏來的!害得我和我哥在知青裏抬不起頭來!現在更好了,我爸徹底成了反革命了,你們怎麽就不為我們想想?我和哥又改名又巴結公社和大隊裏的大小領導,你們不知道我們為了回城都付出了什麽!好不容易公社那邊鬆口了,隻要我們能拿到醫院的診斷書就放我們回來,可是誰想到我爸這會兒就給自己整了頂反革命的帽子!這下子我和我哥全完了,你們毀了我們的一生,我恨你們!’說完她就哭著跑了。

 

長水,你看,我們是多麽的悲哀,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變成卑鄙的小人,這種滋味我已經無法用言語去形容了。哀,莫大過於心死,我的心死了,現在隻是身體還能走動,看起來像個活人罷了,所以我說自己已經死了一半了,就是這個原故。當然這個身體估計也挺不了多久了,也許在不知道哪次的批鬥中,有人一擊命中,就可以送我徹底入黃泉,我想我會感激那個人的,終於成全我死得徹底也算是功德一件。

 

從前我們都喜歡讀《西風頌》,如今我卻最羨慕雪萊死在大海中的幹脆,那樣地猝然而死,帶著不甘和未盡的理想,死的是身而不是心,所以他詩人的魂靈才可以高高飄蕩在宇宙之中,向人間播撒未燼的爐火星光。可歎吾之死,卻將注定身心俱滅,無可尋覓!長水,永別了!好好活著,也許,也許,未來你還可以代我,看到天邊自由爛漫的朝霞。”

 

讀完了黃先生的絕筆信,長水已經是淚流滿麵了,這位他最敬愛的老師就這樣寂寞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身心俱滅,無可尋覓”該是多麽痛,多麽絕望的臨終遺恨呐!長水緊咬著牙閉上了眼睛,“恩師!”他在心裏喊道,“你懷此千古遺恨,無處招魂,卻讓我這還在生命中煎熬的人到哪裏去尋你啊!妄想,妄想!先生,我們此生原來都是在妄想!生命也許就應該是生於虛無,死於虛無!此恨難休,此恨難休!”長水再次陷入了對人生的深深懷疑中,他苦苦地徘徊在自我和死生之間,像是戴了眼罩的拉磨驢一圈一圈地在原地打轉,眼前是漆黑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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