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陶淵明《自祭文》
眾所周知魏晉時代多狂士,狂嘛,有的人狂的比較真,有的就狂的有點矯情,或者說假的很,其實不管當時還是現在,狂都可以當作出名的一種手段,狂人要搏出位,就得做些世人忌諱或是不敢做的事情,人自古貪生畏死,那狂人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偏要大談特談死亡,談別人的死顯得沒膽色,務必要談自己的死,或慷慨或悲歌,顯得那麽的大義凜然又清新脫俗,所以那時就很流行寫自祭文,據說有個名士每次出行前都要給自己來上這麽一篇,還遍示親朋,殊為自得。
隻是什麽東西一旦多了就不值錢了,好像總說狼來了,但狼總是不來,人們就是失去了興趣,所以這樣頻繁地祭奠自己,卻總也不真死,不管是名士還是狂士,最後隻能是為後世笑也。須知真正的自祭文還是首先要對得起這個“祭”字的,就是自祭文這三個字的字麵意思,人之將死,其言也真。要真的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了,從而寫下這樣的絕筆,那才有回顧一生,喜怒哀怨,各種真滋味在裏頭。和那些拿祭文來作秀的完全兩回事。
所以從古至今也不知道出了多少自祭文,可是千年之下提到這個題目,大家最先想到的必定是陶元亮的這篇。後世他的迷弟蘇軾就給了一句相當到位的評價:“讀淵明《自祭文》,出妙語於纊息之餘,豈涉死生之流哉!”纊息即彌留之際,沒錯陶淵明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已是自知將不久於世,是真正的自我祭奠,對自己的一生做了回顧和反思,也對死後的墳墓做了想象,對人生發出了最後的感歎。
通篇按照祭文的規矩,四字斷句,簡單幹淨,文字似簡實繁,深沉優美,情感似輕實重,如表麵平靜的湖泊,內中卻暗流湧動。縱觀他一生的遭際,再讀這篇寥寥數語的自祭文,真是讓人感慨萬千,內衷戚戚。文字不長,錄在這裏:
歲惟丁卯,律中無射。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於征,草木黃落。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故人淒其相悲,同祖行於今夕。羞以嘉蔬,薦以清酌。候顏已冥,聆音愈漠。嗚呼哀哉!
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餘得為人。自餘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綌冬陳。含歡穀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籽,乃育乃繁。欣以素牘,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餘勞,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為世珍,歿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餘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複戀!
寒暑愈邁,亡既異存,外姻晨來,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後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第一段寫自知將死,候顏已冥,聆音愈漠,八個字就把人彌留時刻的樣子情景畫出來了,古人言簡意賅,還能兼顧文字之美,陶子確非凡人可比啊!
第二段回顧一生:貧窮和田園。筆調輕盈,看似內心平靜毫無波瀾,行文愈美,冬日夏泉,素牘七弦,好不悠哉樂哉。第三段發議論,時光荏苒,心無掛礙,世人以命為貴,以運為尊,唯我隻作壁上觀。若文章隻到這裏,我會覺得陶子也不免惺惺作態,
然而他在段末加了兩句“從老而終,奚所複戀!”,這兩句細品品,世上多少人不得善終,而得以老死的自己,以此為幸,又有多少無奈,多少可笑?奚所複戀!這世上真有可戀之事嗎?
這時胸中波濤開始湧起,延續到最後一段他暢想起自己的埋骨之處,吾本庶人,墓葬不封不樹,生前事身後名盡可湮滅,隨風飄散,這沒什麽,因為識運知命,我已看透,可是這時的情感再無半點輕鬆自得,是沉痛和無奈的,人為大化網羅,無論貧窮富貴,朝堂江湖,乃至他自己一直堅持的歸守田園,全都跳不出這羅網,細思之下真是無味之極。
緊接著他發出了最後的那聲後來成為千古名句的感歎“人生實難,死如知何”,所有從前營造出來的歡樂都抵不上這實難二字,誰看到這裏不是一生長歎呢!陶淵明以最真實的心境審視人生,生既如此不易,麵對死亡也就應該可以平靜了。這句裏麵表達的可不是豁達的境界,相反是一種放棄,一種無奈,這也正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因為這是人性的真情流露,沒有那些後天修為撐場麵,陶淵明此時年近古稀,百病纏身,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他發出了這樣如赤子般的慨歎,非常打動人心。
從這篇自祭文,可以看到一個不同於固有觀念中的五柳先生,他不僅僅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詩人,他還會同我們一樣發出“人生實難”這樣的感慨,如此一來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就立體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