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長水按照約好的時間到火車站會上了來這兒倒車的之怡,姐弟兩個一起坐車回到了梨樹縣老家。再次站在老宅的大門口,長水心中感慨萬千。一年前他從這裏走的時候,曾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沒想到,曆盡了劫數後,他又站在了這裏。不過有一點倒是真的和當時他想的一樣,這裏再也不是家了。
之怡在他身邊也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看著老宅這破敗的大門她又何嚐不是心情沉重呢?自從母親去世後,一切都變了。她不願意在這裏多做停留,招呼著長水一起走了進去。到了他們家的內院裏,他們兩個徑直去找了華姑,因為建業兩口子都上班去了,並不在家。
之怡跟華姑說明了來意,華姑倒是沒打蹦兒,立刻去建業屋裏找出了戶口本給了他們,接著她好奇地打量了長水一下,然後問道:“長水,我聽說你之前生病住院了?現在全好啦?我聽前院二叔家的建山大哥說,你得的是精神——”
之怡不等她說完,就厲聲打斷她道:“你胡說什麽呢!華姑,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嘛,我家長水現在大學畢業啦!國家給他在長春也分配了工作!他現在是國家幹部啦!”
華姑被之怡的搶白嚇了一跳,她白了之怡一眼說:“喊什麽呀,嚇了我一跳!我之前聽人可不是這麽說的!人家都說你們家長水廢了,都住到精神病院去了,還怎麽大學畢業呀!你別看我沒文化就糊弄我,什麽我不知道!”
之怡氣得夠嗆,又怕長水受到打擊,她一邊小心地觀察著長水的神色,看到他倒並沒有什麽異樣,才一邊對華姑說:“我竟不知道,你還是個包打聽了!你是沒什麽文化,不過好在字總是認得的,長水,把你的大學畢業證拿出來給華姑看看,讓她知道知道,到底是誰糊弄誰!”
其實聽了華姑的話,長水倒沒怎麽在意,這半年來,在他身前身後的議論他早就聽得厭了,再說華姑說的也沒錯,自己就是住過精神病院,有了那樣慘痛的經曆後,他現在哪裏會去計較這些閑言碎語。現在聽到二姐讓他拿出畢業證來證明,長水隻是覺得可笑,跟華姑有什麽好證明的,實際上對於他來說,現在就是跟全世界,他也覺得沒什麽好證明的,隻要不來逼迫他平靜的生活,他才懶得管別人是怎麽想的呢。
所以長水笑著對之怡說:“二姐,你又何必置氣,華姑不是已經把戶口本給你了嘛,咱們去縣裏辦遷戶口的手續去吧,別在這兒糾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了。”
之怡沒想到長水這樣平靜,看來他是真的看開了,這樣最好,她便點了點頭說:“你說的對,是我糊塗了,咱們現在就走吧。”說完他們不理華姑,轉身就要走。
華姑不覺有點氣餒,看之怡他們的樣子,長水是真的大學畢業無疑了,想來像他那樣聰明的人,得了一點半點精神病也是不會影響什麽的,人家該是龍還是龍,是不會變成蛇在泥裏打滾的。想到這兒,她還是有些不甘心,看著這趾高氣昂的姐弟,她就忍不住想要找點什麽事出來說說,來堵堵他們的嘴。
於是她跟在他們後麵忽然換了口氣,故作殷勤地道:“你們別生氣,是我剛才多嘴了,長水能畢業那是大好事,還是你們有本事!哎,我建洲大哥在煤城如今怎麽樣了,都還好吧。你們不知道,建洲大哥搬走後,你們的那個娘家姨淑珍還來過一回呢!知道建洲大哥不聲不響地搬走了,老傷心了!”
長水聽到她提起淑珍的名字,後背就是一梗。之怡聽著華姑說得奇怪也停住了腳步,她轉過身去問華姑:“淑珍姨來過?她傷什麽心?”華姑見之怡果然好奇,便抓住話頭繪聲繪色地講給他們聽。
那時淑珍在家左等右等也不見建洲捎信來讓她去,後來實在等不得了,就自己到縣裏來找上了韓家門兒,結果她隻找到了華姑。當淑珍得知建洲竟然連招呼也沒打,就帶著之文悄悄地搬走了後,她氣得站在韓家的院子裏恨恨地跺著腳罵建洲是個騙子。
聽到這兒,之怡的心中咯噔一下,緊接著她又聽見身後長水嘲諷地笑了一聲,之怡這才明白,之華之前說的父親和長水之間的誤會指的是什麽!她這時不知是氣還是尷尬,隻覺得血往上湧,滿臉通紅。
華姑看著心中快意,接著說下去:“當時我聽她罵大哥,當然不能由著她,就狠狠地拿話噎了她幾句,攆她快走。可是淑珍不理我,隻在院子裏呆呆地站著,過了一會兒,忽然衝著大哥以前住的房子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然後才氣呼呼地走了。”
華姑說完,心中很是痛快。說實話,那時看著一直自以為是,還老瞧不起自己的淑珍灰溜溜地走了,她是無比的舒坦。她又往深一層想,那個貨真價實高高在上的建洲又怎樣,不是也有和這個鄉下婆娘牽扯不清的時候!這麽一琢磨華姑的心裏就更加平衡了。雖然建洲一直待她不薄,可是總是卑微地乞求憐憫的人,其實比任何人都渴望自己能同施舍者的人格平等。在這一點上,華姑和淑珍是同一類人。
淑珍對建洲的渴望,無非也就是想要跟自己仰望了一輩子的韓家劃個等號,以此來證明自己並沒有低人一等。所以當她看到建洲悄悄地逃走了後,才氣得七竅生煙,本想大鬧一場,可是仔細一想,才發現其實自己什麽鬧的把柄都沒有。建洲跟自己說的都是些模棱兩可的話,細究起來,根本沒有什麽實際的意義。
至於說曾經抱過她,別說別人不會相信,現在就連她自己都有點含糊,那到底是真的,還是隻是她曾經做的一個夢。這樣越想淑珍就越心寒,越覺得讀書人厲害,明明狠狠地煽了你一個嘴巴子,還讓你挑不出他的錯來,想喊冤都不知道是為什麽!所以後來淑珍才隻好把自己堵在心口上所有的委屈和失落最後都化成了一口濃痰吐在了建洲的窗下,然後無可奈何地走了。
不提淑珍的想法,隻說這時之怡聽完了華姑的話,心中氣惱非常,她有一刹那想去煤城找父親問問,他和淑珍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她很想對他說,不管你有沒有做過對不起媽和這個家的事,可是你毀了長水!
不過之怡當然知道自己不會也不能那樣做。她勉強平靜了一下心情,看著華姑臉上幸災樂禍的神情,她故意裝作不懂,淡淡地說:“這個淑珍也真是的,我媽在的時候待她多好,怎麽現在看到我們家搬走了,她再也占不到便宜了,就像個跳梁小醜似的這樣折騰,真不是個好東西!”
說著,之怡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華姑一眼接著說道:“華姑,這做人就應該懂得知恩圖報,你說對不對?像淑珍這樣的,一邊巴望著人家接濟她,一邊還找機會敗壞人家,實在是沒良心的很!你說是吧!”
華姑知道之怡這話裏也捎帶著她,氣得臉上一紅一白的,又沒話可以回答,隻好板了臉對之怡和長水說:“戶口本你也拿了,趕快辦事去吧,辦完了趕緊給我送回來,別給我弄丟弄壞了!”說完,也不等他們回答,自顧自轉身回屋去了。
之怡雖然給了華姑幾句話聽,說得她啞口無言,可是自己的心裏並不高興。她回想著華姑剛才說的淑珍的事,越想越氣,可是偏偏又說不出口。她隻好拂了拂胸,對長水說:“咱們走吧,別跟她一般見識了。”長水無語,默默跟在之怡的身後走出了老宅。
之後在縣裏辦理遷戶口的事情一切都很順利,他們兩個當晚又回到老宅把戶口本還給了建業,然後就各自在他們原來的屋子裏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之怡和長水早起去了淑媛的墳上,掃了墓,又磕頭上了香,兩姐弟少不了又痛哭了一場,這才再次坐車離開了老家回了長春。
之怡在長春又多停了一天,等著長水去衡器廠辦完了報到的手續,然後幫著長水把行李從學校搬到了廠裏的單身宿舍。因為長水是東北人大畢業的高才生,廠裏還是比較重視的,特別照顧給他在宿舍的筒子樓裏分了一間單人間。
之怡看了很滿意,她跟長水說:“這樣最好,你好靜,在這個單間裏就不怕有人打擾了。你們廠還不錯,比我們醫院強多啦,想我當年畢業那會兒,可是要跟四個護士擠在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裏呢。”
長水聽了一笑,他對廠裏目前的安排也很滿意,他現在總算是有了個自己的立足之地了。之怡看著弟弟的笑,有些感動,已經有多久了,她不曾再看到長水這發自內心的笑容了。雖然一切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可是這時她多少可以在長水臉上找到些從前那豐姿俊朗的弟弟的樣子。
她的心中一熱,柔聲對長水說:“長水,這樣挺好的,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長水抬眼看著二姐,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淚光,他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姐姐們還都對他寄予希望,她們都盼望他能重新振作。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回不去的終歸是回不去了,他韓長水恐怕隻能讓姐姐們失望了。
雖然這樣想著,但他自然是不會現在掃了之怡的興,於是也笑著溫和地對之怡說:“是,我知道,二姐,你放心吧。我在這兒會挺好的。”
之怡聽了是真高興,她又在房間裏轉了個圈,然後說:“我看你還少些毛巾和盆,我現在上街給你買回來。”說完就往外走。
長水隻好趕緊站起來攔住她說:“二姐,這些我都夠,你不要亂花錢。還是省些錢,你和則書多買些糧食是正經的。我這次看見你都瘦了,之前你還給我郵了那麽多吃的,一定是你和則書費力省下來的。以後不用再這樣了,我現在也有了工作,能夠自食其力了,你們不用老是顧著我。”
之怡笑著聽完他的話,欣慰地說:“長水,你看,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心思細膩,善解人意的孩子。我現在看到你又像從前一樣了,真是高興得很。好,就聽你的,這些東西先不買。當下確實是糧食最當緊了,我省了錢換糧食吧。不過,雖然你現在有了工資了,可是剛參加工作還是不如我們,以後有好東西二姐還給你寄。”
長水低頭笑了一下,他知道之怡就是這個脾氣,能哄得她開心也挺好的,所以他便不再同她爭了。
之怡幫長水都安排妥當後,第二天才買了回牡丹江的車票。長水把她送到了火車站,看著她坐車走了才回去。之怡在車上閉了眼睛想休息一會兒,可是腦海裏卻不自禁地想起了華姑的話,她歎了口氣,心想,對於這件事也隻好接受大姐之華的想法了:這是個誤會,大家都還是不要再提了的好。
不過對於父親,之怡多少有了些懷疑和不滿的情緒,所以後來,她回煤城的次數就慢慢地少了,再後來她和則書有了自己的孩子,工作也越來越忙,更加顧不上,就這樣她同家裏的關係慢慢地疏遠了。這些都是後話。
長水送走之怡後,獨自一個人回到了廠裏的宿舍。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東西,看看一切都已經就緒了,就坐在床上,順手從床邊的書箱子裏找了本書出來看。沒想到拿出來的又是雪萊的詩集。他遲疑了一下,便翻開來找到了《西風頌》讀下去。
“我若是一片落葉隨你飄騰;
我若是一朵流雲伴你飛行;
或是一個浪頭在你的威力下翻滾
如果我能有你的銳勢和衝勁
即使比不上你那不羈的奔放
我若能像在少年時,淩風而舞
便成了你的伴侶,悠遊天空
(因為嗬,那時候,要想追你上雲霄,
似乎並非夢幻),又何至淪落到這等頹喪
祈求你來救我之急。
哦,舉起我吧,當我是水波、樹葉、浮雲!
我跌在人生的荊棘上,我在流血!
這被歲月的重軛所製服的生命
原是和你一樣:驕傲、輕捷而不馴。”
讀到這裏,長水的眼睛濕潤了,當年黃先生送給他這本書的時候,他雖然也和黃先生一樣最喜歡這首《西風頌》。可是那時他還是個在內心裏可以淩風而舞的少年,他喜歡的是雪萊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和噴薄而出的激情,當然還有那些美麗輕靈的辭藻。
而自從他得病了以後,便再沒碰過這本書,因為他已經脆弱到承受不起這詩裏麵的火焰和光亮了。他怕被雪萊那像浪潮一樣巨大的激情碰撞心靈,攪亂他內心深處死一樣的沉寂。可是今天,他沒能管住自己,因為那讓他深愛著的詩句擁有吸引人心的魔力。
隻是沒有想到,這一次,讀到這裏的時候,另一種辛酸撬動了壓在他心上的巨石。詩的這一節豈不就是他現在真實的寫照嗎!
長水想,我如今難道不就是跌在人生的荊棘上麽!一百多年前,那個天才的詩人發出的痛呼“我在流血!”他直到今天才真的穿越了時空從那顆心裏麵聽到了血流的聲音!從前他愛那個“驕傲,輕捷而不馴”的西風的靈魂,而現在深深打動他的卻是雪萊剖開胸膛向世人展現的那顆流血的心。
長水默默放下了書,他從抽屜裏找出了紙筆開始給黃先生寫信。事實上,自從他得病以來就再也沒給黃先生寫過信了。後來在他出院再返回學校的時候,係裏的幹事還交給過他幾封黃先生在他休學期間給他來的信。他那時卻一心想躲開從前的人和事,所以並沒有拆開來看就順手扔到一邊了。
今天,他再看到這本書,刹那間很多往事全都湧了上來,他開始想念起黃先生,對著攤開了的稿紙,他發覺自己竟然好像有很多話想對黃先生講。一首《西風頌》讓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在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他曾同黃先生有很好的默契。
這時,他覺得黃先生或許會願意聽他傾訴,也會懂得他那紛亂顛倒的精神世界,因為他和他一樣都能觸摸到,雪萊那至純至美的“心的心”。
長水下筆很快,他的思想好像風暴一樣在筆下傾瀉,他寫了他的愛,他的痛,他的病,他的夢還有他的幻境,這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有幾次他甚至感覺那些激烈的字句可能會燙壞信紙,但是寫到哀婉處,淚的辛酸又恰恰打濕了信紙,撲滅了那些火焰。
長水一氣嗬成寫完了信,便立刻把它裝進信封裏貼上郵票,走到廠子外麵,在街上找了個郵筒投了進去。他做這些事情時不敢有片刻遲疑,因為他怕隻要稍稍一個轉念,他就會把這封信撕得粉碎。這一刻,他渴望得到黃先生的理解。黃先生曾經在以前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是他的精神指引,也許這次黃先生仍然可以幫助到他,或者哪怕給予他一點理解者的同情,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