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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十四章下

(2021-08-29 12:35:09) 下一個

 

長水慢慢地在平靜中渡過大學最後的時光,他以為他的心已有如枯井,無水無波,再也沒有什麽事情能夠在他的心裏激起回響,可是偶然的一次在食堂,當他無意間聽到旁邊的大一新生在議論一個人的時候,那個名字讓他的心卻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那天長水聽見坐在他對麵吃飯的幾個學生在討論剛剛舉行完的班級生活會議,一個男生說:“別的事也就算了,我最看不上咱們班那個老留級生!成天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一到開會的時候就非要自我檢討,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話,我都能背下來了!真是挺煩人的!”

他旁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女生點著頭說:“就是,我和你的感覺一樣,現在一聽到他說話就膩味,你們還記得不,有次上課老師叫他回答問題,他站起來就喊‘報告!’弄得老師都愣住了,後來大家想起這件事還都笑得不行呢!”

不等她說完,旁邊的幾個他們的同學就已經開始笑了,之前說話的那個男生還故意捏著嗓子學著說:“報告老師和同學們!我陳凡民是個罪大惡極的人,曾經做過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的事情,感謝黨和學校沒有拋棄我,給了我改過自新的機會,讓我到農業建設第一線的農場裏去,通過勞動來改造思想,重新洗滌了我的靈魂,使我重獲新生。

現在又允許我再回到學校裏來繼續讀書,感謝黨,感謝學校,感謝同學們,你們的再造之恩我陳凡民終生難忘!我保證,一定好好向各位同學學習,堅決同自己身上的罪惡做鬥爭,好好改造,希望同學們能監督我,幫助我。”學完,這個男生還不忘站起來很滑稽地給大家鞠了個躬,那些學生中立刻爆發了一陣哄笑。

那個戴眼鏡的女生邊笑邊說:“劉強,你學得真像!逗死我了。你們說,這個陳凡民不就被送去勞教了兩年嘛,怎麽這麽神叨叨的,不管看到誰都恨不得來個九十度的大鞠躬,一點骨氣都沒有!”

“可不是,”她對麵的一個女生接著說,“他那個樣子總讓我想起電影裏演的那些給日本人點頭哈腰的漢奸!”這麽一說,他們大夥都點頭說還真有點像,然後又都笑了。

長水默默低頭吃著飯,聽著這刺耳的笑聲,他咬了咬牙。原來凡民已經回來了,他拋棄了所有的尊嚴和人格回來了。長水的心中一陣淒苦,他忘不了送凡民走的那天,他們雙手相握,許諾“活著再見”。如今他們都活著,可是這是怎樣的活著啊!長水無法再聽那些也許是無心,但是卻是無比惡毒的話和笑聲,他蓋上飯盒站起來走了。

在他的身後那群學生中有一個眼尖,盯著長水的背影對其他人說:“你們快看!剛才走的那個人好像是咱們數學係以前有名的天才,韓長水!”

另一個學生就問:“真的?你怎麽知道?”

“我昨天剛好有事去畢業班,他們的一個同學指給我看的,不過,可惜他後來得了精神病。”

其他的幾個人都點著頭說:“原來這就是韓長水。”

之前說話的那兩個女生這時都在心裏暗暗地想,沒想到這個天才不但聰明,原來還長得這樣一表人才,真是可惜了。

 

身後這些若有若無的議論長水也聽見了幾個字,他諷刺地笑了一下,對著前麵的虛空。之前他一直覺得是自己的心空了,再也容不下這個世上的東西。可是現在他忽然有一種感覺,他覺得真正變空了的是這個世界。人格,尊嚴,信義,德行,怎麽在這個世上他一條也看不見了呢!

全都放棄了!曾經那樣堅持的凡民不知道經過了什麽樣的折磨,使他如今變成了沒有脊梁,沒有靈魂的人。長水能想象勞動教養是什麽,他想起了舒雅那位自殺了的王叔叔,能把人逼到絕路上的東西,可想而知該是多麽的殘忍!

長水理解凡民,他也一樣經曆過被人看管,毫無尊嚴的生活,在那裏麵你除了妥協就是死,而死卻又是那樣的難。長水可憐凡民,也可憐自己,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們隻能眼睜睜地丟棄那些曾經視如生命的東西,而他們越是懂得這些東西的價值,他們的心就會越痛。

匍匐在現實下沒有尊嚴的活著是對生命最大的欺騙和侮辱,隻可惜他們別無選擇,所以隻好閉起雙眼。很久以來,長水都以為自己不會再流淚了,可是再次聽到了凡民的故事,他的眼圈濕潤了,凡民,這樣活下來的你和我,可還要再見嗎?

 

雖然長水無意再見凡民,他認為那樣會令彼此都不舒服。可是凡民卻並不這樣想,當他聽說長水又回到學校裏以後,心情一直很不平靜。長水的事情他也已經聽說了,他為他惋惜,也為他難過。凡民和長水雖然當年相交並不深,但是在他被送去勞教前長水的毅然相送,凡民一生都不會忘記。他知道,他和長水是可以相互理解的人。

凡民自從回到學校裏以後,就一直對所有人表現的卑躬屈膝,他背負著“極右分子”和“勞動教養”的雙重重壓,他真怕如果不表現出那樣深刻的認罪態度,會在將來畢業分配的時候被學校再次送回農場去。那噩夢一樣的日子他永遠也不想再過了!

早在離開農場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這一生再無尊嚴可談。可是他的心還在,每做一次那樣放棄了人格的自我檢討,都像是在他的心上插了一把刀,他常常徹夜難眠,捫心自問,活成這樣的行屍走肉,自己的生命還有什麽意義!痛苦沒日沒夜地折磨著凡民的心,他無人可以傾訴,無處可以發泄。

如今長水回來了,凡民忽然很想去見一見他,他想剖開自己鮮血淋淋的心給長水看看,他甚至想對長水說:“我雖然放棄了自己的人格,但是我仍然有心,我的靈魂沒有死,我還知道疼,知道愧悔,而麵對這個世界,我隻是別無選擇罷了。”

總之凡民想用一個真實的自己去跟長水說說話,他把這個真我藏得太久了,他很怕有一天自己竟然會把它忘記,雖然它會使他疼,可是沒有了它,凡民不敢想象自己還算是個什麽。所以當這一天凡民終於等到長水一個人留在教室裏做題的時候,他推門走了進去。

 

凡民進來後,並沒走近長水身邊坐下,他遠遠地找了個靠邊的地方坐了下來。長水雖然知道有人進來了,可是他並沒有抬頭,他現在一直都是這樣,對身邊的人和事漠不關心,他們班的同學都已經習慣了他的這個樣子,倒也沒人跟他計較,也都不來打攪他。

所以長水並沒想到剛進來的這個人會開口對他說話。“韓長水,你回來啦。”

長水聽到凡民的聲音打破寂靜傳了過來。他愣了一下,然後猛抬起頭,循著聲音看到了坐在靠窗戶邊位置上的凡民。他打量著幾年不見的他,雖然才二十幾歲,但是凡民明顯老了很多,他還是那樣瘦小,寬邊的黑框眼鏡架在他的臉上仍然像是一個重壓,他變得很黑,嘴角和臉頰之間有了兩道深溝,這使他看起來好像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幾歲。

長水收回了目光,他想,這幾年不知道凡民是怎麽熬出來的,他看起來破碎,滄桑。

“是啊,我回來了,你也回來了。”長水回答凡民。

凡民本來有很多話想對長水說,可是他乍一看到長水,卻忍不住的心酸,曾經那樣風姿卓越的韓長水如今竟變成了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他身上的光全都熄滅了。麵對這樣的長水,凡民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隻覺得自己心底裏的痛苦此時全都翻騰起來,為什麽曾經美好的東西全都被毀了?!這個世界到底要把他們怎麽樣才肯罷休!難道這就是他們這代人的命運嗎?為什麽這麽殘酷!

凡民紅著眼圈看著長水,他顫抖著聲音說:“韓長水,你知道嗎,我的這一生,毀了!”

長水盯著凡民看了一會兒,忽然裂開嘴笑了,他隨後說:“我知道,我的,也毀了。”

凡民雙手握緊拳頭狠狠地砸向前麵的桌子,然後發出了一聲哀嚎,那聲音就像是一頭受了傷的狼,臨死前用盡全力發出的哀鳴,充滿了對生命的絕望和不甘。之後,他就撲倒在桌子上放聲大哭起來。

長水靜靜地看著失去了控製的凡民,掙紮,在人生的洪流中,我們拚命地掙紮,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崩潰,可是不管你願不願意,人生都會卷著你走,不管心有多痛,除了順流而下,我們別無選擇。

 

凡民的叫聲和哭聲驚動了走廊裏的同學,很多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紛紛跑進長水他們的教室來看。他們看到這樣奇怪的場景,那個勞教回來的老留級生伏在桌子上哭得難以自己,而曾經的數學天才,現在的精神病人韓長水坐在遠處愣愣得發呆。

進來的這些人都莫名其妙,心想,怎麽這兩個人湊到了一塊,難道是兩個人一起發了神經病?否則那個一直謹小慎微的陳凡民怎麽敢忽然放高了聲音?真是嘖嘖怪事!

凡民察覺到進來了很多人,他強行收住了眼淚,站起來低著頭快步走向門口,在經過長水身邊的時候,他聽到長水輕聲說:“我每天傍晚都會去小樹林裏吹一會兒蕭,如果願意,你可以來聽。”

凡民的腳步停滯了一下,韓長水終究是理解他的,善良的長水願意給他的真心一點安慰。凡民的淚再次湧出,他低聲說:“謝謝!”然後快步穿過堵在門口的人群走了出去。

長水自始至終一眼也沒看其他人,凡民出去後,他就又低下頭繼續做習題了,對於身後的那些好奇的目光毫不理會。看到他這樣,門口的那些同學也都慢慢地散了,當然這件事免不了在學校了傳了三兩天,最後大家都知道,數學係現在有兩個怪人,僅此而已。

 

凡民之後真的天天都到小樹林裏去聽長水吹簫,他們大多數時候都並不講話,不過一種同病相憐的友誼和信任還是慢慢的在簫聲中悄然產生了。後來,偶爾的凡民會跟長水講起勞教時的事情,講自己的那些真實的恐懼和絕望。他相信長水不會出賣他,能夠說一些真話讓他的心多少輕鬆了一些。而長水也慢慢地開始給凡民講了他和舒雅的事,還有精神病院裏的故事,凡民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他安靜,無害,讓長水覺得安全。

他們兩個在這樣的傾訴中都得到了心靈的安慰,相互治療了一些內心的傷痛。所以在最後快畢業的這半年裏,長水也算是又有了一個朋友,生活又開始平緩地流淌,他終於可以舒一口氣,稍微自然一點的過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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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寫寫歲月' 的評論 : 是,他們算得上是患難之交,也可以說是君子之交
寫寫歲月 回複 悄悄話 患難之交才是真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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