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梨樹縣是座不大的縣城,統共不到一千戶人家。前清時,因為這裏遍種梨樹,春天開得一大片白花花的梨花,也好似一片香雪海,就因此得名。
長水家的老宅在東大街的頭上,有長長的青磚圍牆和高高大大的門樓。遠處看去,還是相當的場麵,讓人還能感覺到當年宅子主人的氣勢。
走到近前才能發現,門樓上的瓦片,圍牆上的青磚都有多處破敗,連大門上獅口裏銜著的門環也有一個不見了蹤影,一切都透露出江河日下今非昔比的光景。
老宅子就像是一個曆史的見證,它隨著主人興起,輝煌,沒落,破敗。亦好像是人的一生,從出生到長大,帶著對人生的憧憬,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擁有青春和夢想,奮力追求人生頂點,然後擁有或者以為擁有,再然後就是失去,從物質到理想,身體年邁衰老,不得不麵對即將來臨的死亡。
這正好像是一出悲劇,反複地上演。其中有道不盡的悲歡,說不完的心酸。每個人都有著自己不同的經曆,其中多有不為外人道哉的難言之處,可又不能全部掩住,全都從眼角眉間偷偷流露出來。就好像老宅子的這道青磚圍牆,本來是用來遮掩護衛宅子裏的東西的,但屹立的久了,經曆了滄桑,就會從邊邊角角的碎磚破瓦中透露出無限的故事和行將就木的悲哀。
長水一家的到來,並沒有像他們想象的那樣受到華姑的抵觸和白眼。相反的,華姑好像還很高興他們的回來。他們全家安頓下來後,
長水就慢慢發現了華姑的難處。她因為嫁不出去,要在家裏做老姑娘終老了。前院住著的二爺爺和三爺爺兩家就興出不少怨言來,說她又不真的是家裏的姑娘,大哥把她當女兒養了這些年,本已是仁至義盡,誰想到,現在還要留在韓家一輩子,將來要韓家的子孫為她養老送終,實在是沒道理。
後奶奶如今又臥病在床,再沒氣力為她爭什麽。她兄弟還小,更是說不上什麽話。何況這樣的閑言碎語聽久了,難保他長大後也嫌棄起她來。華姑這時正是想要長房有個主事的人能為她撐撐腰,說句話。因此,長水一家一回來,她便改了從前的樣子,不但事先就把長水他們的房間打掃出來,等他們到了,還對長水的父母很是尊重,言聽計從起來。
淑媛開始也很是吃驚,住了幾天,便明白了緣故。她慨歎地跟建洲說:“想不到華姑竟換了個樣子。世事使人愁呀!沒想到,華姑這一世竟就這樣耽誤了。我本來還愁,回來了,她要和我打擂台,不知要添多少亂。沒想到她經了這些事,倒是安靜了。這樣也好,你哪天在叔叔們那裏說一下,就是華姑,既然老太爺在時認了她,我們如今就不會把她推出去。何況日後還有她親兄弟,韓家便是留她一輩子又何妨,不過是多一個人吃飯罷了。”
建洲也點頭說:“是呀,我也是這樣想。明天你跟她說下,讓她不要聽那些閑言碎語,橫豎這是我們長房的事,我們不嫌棄她就是了。”就此長水一家在老家倒也安安靜靜的住下來了。
過了幾天建洲到縣裏的小學和中學去問了問,學校倒還是照常開課。於是他就替長水他們姐弟報了名,一切安排好後,他們就去上學了。隻是建洲本想也在學校謀個教員的位置卻沒有成。學校裏的教員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正好滿員。
縣裏的學校不像城裏,是教育部掛名,直屬管理。這裏的學校以前本是幾個本縣的鄉紳興辦的鄉學私塾,韓家當時也有份出資,用以惠及鄉裏,教育本土子弟。後來民國了,興起西學,縣政府接手過來辦,才有了正式的小學,中學之分,隻是教學內容上雖然增添了算數等西學科目,但主要還是以國文,古文為主。
建洲以前也是在這裏讀書的。中學的校長倒還認得他,又看了建洲的履曆,也覺得人才難得。但是如今雖說縣裏沒有像城裏那樣亂,政府還勉強能撥出款來維持學校,隻是學校想要再增添師資卻是絕無可能的事。又不能為了建洲而解聘其他教員,所以也隻好說讓他等等看,一旦有位子空下來,就會優先考慮他。
建洲沒有辦法,隻好道了謝,回家來等。所幸家裏以前還有些積蓄,如今住在老宅又不需交租,家裏的幾塊地還雇人種著,糧食倒還充足,所以全家的生活還不至太窘迫。
長水的二姐之怡還有半年的課業就應該中學畢業了,她之前就同在大學裏的大姐之華在信商量好了,中學一畢業她就要像大姐一樣去報考哈爾濱的醫科學校。如今突然起了這些變故,她跟著家裏搬回縣裏,又要在這裏的學校學習些八股舊文,心裏著急的很。
一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她跟長水說:“我們每天上學來學這些老夫子的古文也不知道有什麽用!我是不管,在這裏混上半年,等哈爾濱醫專秋天招考時,我是一定要去考的。幸虧我把以前的書都帶著,每天自己複習應該也可以了。”
長水的這幾個姐妹都很聰慧,讀書也很在行。大姐之華,最是能幹,從小主意就大,人又剛強。那幾年父親建洲在北平讀書時,她在老家幫著母親頂起門戶,多少次後奶奶和華姑找事兒為難母親,都被她不軟不硬的給頂了回去。後來在城裏,她又邊自己讀書邊幫忙照顧弟妹,家裏的很多大事小情都是她幫著拿主意。建洲和淑媛也都很倚重她。
後來她自己立誌學醫,因為她常跟母親淑媛去醫院,看到醫生救死扶傷,認為是極有意義的工作,所以就報考了當時的哈爾濱醫學高等專科學校。她對他們姐弟的影響很大。所以二姐之怡也就把之華的理想當成了自己的,想跟她一樣,去念醫科。
建洲思想開明,在家裏主張男女平等,所以全力支持她們姐妹讀書,並不因為她們是女孩子,就不給予她們大的期許。雖然現在家裏暫時沒了經濟來源,可他仍然願意支持之怡繼續升學。他知道,隻有這樣,他的子女日後才能成為有本事的人,可以自食其力,亦可以去幫助別人,他希望他們未來的路能越走越寬。
所以之怡如今並不真的愁,她學習一向很好,現在又每天自己加緊用功,她手上有很多大姐寄給她的複習資料,她很有自信,自己能夠考取。她現在有些替長水發愁,對他說:“倒是你,該怎麽辦,你才剛剛上中學,在這裏的學校學不到什麽東西,以後你要怎麽升學?還有之文和長空,還都在小學,要是幾年下來這樣混下去,耽誤了可怎麽是好!”
長水有些無語,他心裏何嚐不擔心這些。在他一聽說他們要搬到鄉下來開始,他就鬱悶到了現在。這時他隻好看著之怡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先這樣上著學再說吧。其實這裏教的古文還是挺有意思的,我本來也有打算以後報考燕京大學國文係,在這裏加強一下古文,興許對我還挺有幫助。”
之怡睜大了眼睛問:“你要以後學國文?決定了嗎?我還以為你一定要去學數學的。畢竟你那麽聰明,數學成績一直都那麽好。”
長水笑了笑,說:“決定什麽呀,現在不過是瞎想想罷了,誰知道以後到底怎麽樣,仗還沒打完呢。”
之怡聽了也有點黯然。不過她很快就又笑了,說:“我看形式一定會慢慢好起來,大姐之前給我來信還說,哈爾濱那邊局勢就很平穩,城市也很繁華,讓我們好好讀書,將來都到那邊去上大學呢。隻不過,”
她頓了一下,有些擔憂地看著長水說:“我擔心你在這邊念的這些老八股恐怕在你報考國文係的時候幫不到你什麽忙。你知道的,燕京大學國文係主要注重新文學,就像你們的黃老師,就更願意研究西方文學。你隻在這裏念些古文怕是不管什麽用。這樣,等我考到哈爾濱去,就幫你到那邊的國文係去多多找些資料郵回來,你那麽聰明,自學想來也是可以的。”
長水聽她計劃得有模有樣,心裏也高興起來,這樣看來他還不是全無希望。他感覺未來的藍圖又一次向他慢慢展開了。他真誠的對之怡說:“能這樣,那是最好了,謝謝你,二姐!”
“你先別忙謝,你先祈禱我秋天能真的考上大學再說吧,哈哈!”之怡調皮地向他眨眨眼睛,笑著跑到前麵去了。長水被她的快樂感染了,也拉開大步笑嗬嗬地跟在後麵跑回家去了。
在他們回來一個多月後,大姐之華的信也到了。她在信裏說,哈爾濱那邊一切都好,共產黨已經占有東北大部分地方,現在正開始組建各級政府,恢複生產,東北各地的學校也大部分複課了。東北的仗應該是快打完了。她覺得其實建洲很該帶著長水他們在城裏再堅持一段時間,不該這樣急匆匆地就回縣裏來。
“不過無論如何,”她寫道,“世道就快太平了,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我還有半年就大學畢業了,之後就能找事做,幫家裏了。”她還著意問了之怡的功課,催促她好好複習,秋天一定要去報考醫學院。不用擔心學費,她一有事做就可以負擔起他們姐弟的學費。
全家看了她的信都很高興,雖然她信裏微有責怪父親見事不明之意,可建洲並不在意。大家都被她信裏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描繪鼓舞著。
隻有華姑,在一旁聽他們讀完了之華的信,默默地低頭退到炕角上去,好半天都不講話。她想,她本來也曾跟之華一起去上過學的,隻是她不如之華機敏,先生教的東西總是記不住。而且那時她聽了她娘的話,覺得女孩兒家讀書再好也沒什麽用,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瞎兒就行了。何況日後總歸要嫁人,能幫女婿料理家什,過好日子才是正經。所以她中學隻念了一年,就輟學回家幫她娘帶弟弟了,從此便同之華漸行漸遠。
如今之華在外麵隻靠自己便闖出了廣闊的天地,而她,連最卑微的想要依附一個男人生活的願望,都沒有實現。相形之下,華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那種苦是她說不出,道不明,可又鬱結在胸中的,對人生切齒的失望。她發現她其實一直都在瘋狂地嫉妒著之華,不僅是之華,她還嫉妒之怡,長水和這個家裏的所有人,他們都有可以期待的未來,而她,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淑媛發現到了華姑的異樣,並且馬上就明白了她的失落。她給建洲使了個眼色,讓他放下之華的信,然後轉移話題說:“再過幾天就是小年兒了,我們家裏也得準備準備。最近大家也都過得清苦些,小年兒的時候,我們殺隻雞,燉小雞兒燉蘑菇,再買點肉,好好包頓餃子吃,好不好?”
長空聽了就第一個跳起來拍手叫好,之文雖然比他小一歲,可卻比他要安靜得多。這時候隻是倚著淑媛抿嘴看著他笑。之怡和長水也跟著笑了。
長水的心忽然就變得輕快起來,他覺得之前那些因為停課搬家而生出來的煩惱就像壓在他心中的重石,這一刻全都不翼而飛了。生活原來也可以如此簡單,或者它本來就沒有他想象得那麽沉重。
到了小年兒這天,淑媛果然抓了隻雞,把它交給之怡和長水,讓他們兩個把雞殺了,她一會兒做小雞兒燉蘑菇。然後自己去缸裏撈了兩顆酸菜,舀水洗淨,放到菜墩子上當當的剁起來。華姑在那邊活著麵。之文和長空在旁邊弄了個小盆兒洗蘑菇。
一會就聽之文叫:“二哥,你慢點兒!你看你又把水濺到我衣服上了!”
長空卻嘴裏念念有詞地說:“這不是蘑菇,這是小傘,這還是電母的金剛傘!刷刷刷!你看它多厲害!”
然後,長水就聽見之文喊:“媽!你看二哥!”
之怡和長水都笑了。緊接著之怡舉了舉手裏拎著的雞,對長水說:“來吧,大少爺,我抓著雞膀子和雞冠子,你拿刀割它的脖子。”
長水窘了,他從來沒殺過雞,以前這活兒都是之華和之怡,或是母親幹的。他這會兒拿著刀,看著之怡手裏的雞,心裏怕起來,全不知道該怎樣下手。
之怡等得不耐煩,催他說:“快呀,還等什麽?你割了它脖子,我好往碗裏擠血。”
長水沒臉說自己害怕,隻好一閉眼,狠狠對著雞脖子用刀砍了下去。結果就聽之怡哎呀一聲,他抬眼一看,自己這一刀竟將雞脖子給砍斷了!之怡嚇了一跳,就鬆了手,沒想到這隻可憐的雞竟還沒有死,撲楞著翅膀,滿院子跳著跑,撒得到處都是血。
長水當場就嚇傻了眼。淑媛趕緊跑過來和華姑一起好不容易抓住了雞,然後瞪了他們一眼,說:“怎麽回事兒!讓你們殺隻雞,搞得雞飛狗跳!好好的雞血全都白瞎了!”
之怡白了長水一眼說:“都怨你!連個雞都不會殺!嚇了我一大跳!”
長水剛才本來就怕得厲害,現在又被母親和之怡責怪,不禁來了氣,他扔下刀說:“以後我再也不殺雞了!”
這時長空鑽了出來,說:“我來,我來,二姐,以後殺雞找我,真好玩!”
之怡和長水全都笑了,之怡伸出手指點著長空的腦門說:“你就知道玩!”
被長空這一攪,長水的氣也消了,隻是他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恐懼,以至多年後他仍然記得那天滿院子的雞血。華姑看著他們也笑了,她心想,看來會念書的人,也有沒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