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川往事之重逢

世人說，人死如燈滅，一切塵緣都會在此了結，正如我數千年來在三途川接引魂魄時所見到的一般。可我亦見過有些魂魄前債未償，前緣未了，即便再入輪回，也放不下那些債和那份緣。

人世間幾十年的光陰對我來說並不算很久，隻是我沒想到會再次見到七七。雖然她的容貌已和前世大不相同，但即使不去翻看她的前世今生，我也能確定眼前的人就是七七。因為我能認出她的眼睛，那雙阿南送給她的獨一無二的眼睛。

在沒有擁有這雙眼睛之前，七七也和小春一樣經常住院。阿南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到七七就是在住院樓外的停車場裏。那個時候，阿南已經換了不少份工作，而每次被解雇的原因也大都類似，客戶總是投訴他的眼神太凶了。那天因為堵車，他到醫院送貨時晚了一些，被醫院的人一通責難，不管他怎樣解釋，醫院的人還是說要投訴他。阿南煩悶的來到停車場取車，心想，這份工作大概也做不長了，隨手拿出香煙，可打火機卻怎麽都打不著。正當阿南的煩悶快要到達極限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嘿，這裏是禁煙區哦。”阿南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句話是對他說的，抬起頭就看見了站在幾步之外的七七。

後來不知道是走運還是巧合，醫院的人並沒有投訴阿南，他繼續給醫院送貨，而且總是會在醫院碰到七七。漸漸的，他們開始簡短的聊天，漸漸的，阿南開始期待見到這個總是會對他笑的女孩。雖然隻有工作之餘的一點點時間，但阿南還是和住院的七七成為了朋友。七七讓阿南告訴她香煙的味道，七七給阿南講那些讓她感動的電影片段，七七還會讓阿南陪她到天台吹風。他們從不對彼此細說自己的事情，可是阿南卻覺得七七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那天傍晚，阿南和七七再一次來到天台，他們一邊看著夕陽西下，一邊聽七七講故事。

故事講到一半，七七卻突然說了一句不相關的話：“為什麽總要躲開四目相對？”

阿南看著七七愣了一下，又迅速移開了視線，“沒有啊。”

“你又躲開了。”

阿南無奈的歎了口氣，“經常有人投訴我眼神凶惡。”

七七有些不解的看著阿南，“你很討厭自己的眼睛麽？”

見阿南沒有說話，七七低聲說：“我倒是挺喜歡的。。。你這雙眼睛，雖然眼神別扭，又有點悲傷。。。”

第一次聽到有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阿南吃驚的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好像眼前這個坐在輪椅上病弱的女孩是什麽洪水猛獸一般。

“我從小就不斷地住院出院，所以遇到點什麽事，我都會想“憑什麽是我”，要麽心生哀怨，要麽嫉妒別人。但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神時，就覺得我們有點像。”

聽到七七這麽說，阿南又不自覺地靠近了七七，“所以，你才會跟我講話的。是麽？”

七七低下頭，想了想說：“為什麽呢？”然後又抬起頭笑眯眯的看著阿南說：“我也說不清。”

說完兩個人就這麽默默的看著彼此，這回阿南也跟著笑了起來。

“時間不早了，我推你回病房吧。”

“好啊，那等你下次過來，我再把後麵的故事講給你聽。”

“嗯。”

兩個人約定的話語被天台上的晚風吹散。那個時候的他們怎麽也不會想到，再次重逢時竟然是在三途川。

當阿南狼狽的跑出“玉目館”後，便獨自一人來到了商場側麵無人的走廊，不堪回首的往事再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同學的毆打、客人的責罵、同事的奚落、領導的處罰，還有深夜的逃竄、女人的哭喊、警察的追捕、陡峭的階梯。阿南想，這樣糟糕的人生，死了也就死了吧。如果說還有什麽牽掛，那也隻是七七而已。

那天，結束了天台上的約會之後，阿南正要離開醫院，卻在走廊上無意間聽到有人提到七七的名字。阿南從醫生和七七母親的對話中得知，因為家裏沒有錢給七七做手術，導致她的病情不斷惡化，已經到了很嚴重得地步。阿南為七七難過，卻也一籌莫展。當阿南離開醫院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時，他看到了一個正在講電話的女人，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阿南卻聽得很清楚。“錢都準備好了，咱們一家三口馬上就可以出發去法國了。”這句話讓阿南鬼使神差般地跟了上去，趁著女人收起電話的間隙，一把扯下女人背在肩上的口袋拔腿就跑。阿南顧不得女人在他身後拚命的追趕哭喊，甚至來不及想這個口袋裏能有多少錢。他想他一定是瘋了，竟然當街搶劫，可是他停不下來，就這樣一直跑，直到他再也聽不見身後的腳步聲，直到他躲入一條無人的小巷。那個口袋裏是整整50萬。阿南有些吃驚的看著口袋裏的錢，他沒想到會有這麽多，可是和七七的生命相比，一家人的旅行又算得了什麽呢。

阿南以最快的速度將這筆錢匿名捐給了醫院，並要求醫院將其用作七七的手術費，縱使後來在被警察抓捕時墜樓身亡，阿南也沒有後悔，他隻希望七七能夠恢複健康。

“阿南。”熟悉的聲音打斷了阿南的回憶，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卻看到了最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那個人。

“怎麽會？”阿南站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朝他走來的七七說到。

“我還想問你呢？你為什麽要做那種事？”七七有些生氣的走到阿南麵前。

“怎麽會這樣。。。”阿南彷佛明白了什麽，眼中的吃驚漸漸變成了難過。

看到阿南神色間的變化，七七意識到，麵對自己的死亡，阿南比她更加痛苦。她忍不住心疼的抱住阿南，傷心地說：“對不起。。。都怪我。。。”

“你的手術呢？”

七七搖搖頭，“似乎是失敗了。。。”看著阿南傷心的樣子，七七又說：“不過，我下輩子也是人！你看這個，這是能守護前世姻緣的護身符，是我在“命運館”找到的。因為我上輩子很努力，三途川發了很多獎勵金給我，我全都用來買這個護身符了。”

“全都用來買這個了？”

“對！”

“為什麽？”

七七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護身符，抬起頭時臉上露了出淡淡的微笑，“這樣一來，我們下輩子。。。”

看著七七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閃爍著羞澀但堅定的光芒，阿南的耳邊彷佛再一次聽到了七七的聲音，“我倒是挺喜歡你這雙眼睛的”。在那一刻，阿南終於明白了自己剛剛在“玉目館”流淚的原因。原來，這雙曾帶給自己苦痛的眼睛，曾讓自己討厭的眼睛，也是自己心愛的人喜歡的眼睛，是那麽的重要。想到這裏，阿南先是露出了笑容，然後又像個孩子似的大哭了起來。

隻不過，現在的七七應該已經不記得這些了吧。 我走到七七麵前，說著對每一個來到這裏的魂魄所說的一樣的話語，“歡迎來到三途之川，請您節哀。”

當七七用那雙溫柔明亮的眼睛望向我時，我用意念翻看著她的生死簿。我知道她這一世過的很好，平安喜樂，正如阿南所期盼的那樣，隻不過。。。

“請問，你還記得阿南麽？他回來過麽？”我的意念被七七的問題打斷，同時驚訝於她還記得自己前世的過往。

“他沒有回來過。”我看到七七的護身符還在，心中便知曉了緣由。

“怎麽會這樣？他為什麽還沒有回來重新投胎？”

“你先去抽簽吧，回來我會告訴你的。”

七七再一次抽中了來世做人，在周圍人羨慕的目光中離開，和我一起來到了幽冥山上。

我看著山下寬闊的河川，聽到七七說：“上一次，他就是在這裏看著我和小春離開的吧。”

七七很聰明，我說：“是。你已經看過那張字條，應該明白阿南那樣做的理由。”

“我明白，不然那個時候我也不會帶著小春上船。我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麽還沒有回來。”

“因為他和其他人私自交換來生，違反了三途川的規矩，所以被罰永生永世不如輪回，永遠隻能做一隻小蟲。但那個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會這樣。”

七七聽完以後愣愣的看著遠處的渡口發呆。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喃喃地說：“都怪我，都是我的錯，他為什麽總是這麽傻。。。”說著說著就留下了淚水。

那天，在我和七七短暫的重逢之後，她便再一次踏入了輪回。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之間，我又想起了第一次送她和小春上船前，她看著這座山上的某處說的那句話--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