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髦外婆的前世今生 |
送交者: 檸檬清香 2003年11月16日16:10:54 於 [茗香茶語]http://www.bbsland.com |
-------------------------------------------------------------------------------- 作者: 石磊 (推薦: 一讀者) 萬維讀者網 2003年11月15日 http://www.clibrary.com 深秋的午後,新天地裏落葉滿地,黃昏的風一起,金色的陽光被吹成一把一把的碎金,灑進那些整新如舊的石庫門裏,那兒散坐著各種膚色、各種發質、各種風情的人們,他們從世界各地不遠萬裏來到此地,專程來消磨一杯韻味獨特的下午茶。 在上海的新天地裏,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 香港世聯顧問集團的董事長林乃仁,曾擔任新天地的公關顧問。當時新天地的動遷還沒有結束,一日,林乃仁去動遷地的石庫門中做調查,遇到一位七十多歲的上海老婆婆。老人在新天地的原址上住了一輩子,乍一眼望上去,也就是上海馬路上常見的那種買汰燒、衣著普通的老婆婆。 林乃仁問老婆婆是否願意搬走,老婆婆說當然願意。 為什麽呢?林乃仁再問。 因為可以住樓房去了啊。老婆婆高興地說。老婆婆歎息這裏沒有抽水馬桶、住了足足36戶人家,房子跟人一樣年紀老邁,又破又小。但是還是有一些留戀的,畢竟住了一輩子,曾在這裏結婚,曾在這裏生子。 林乃仁和老婆婆絮絮叨叨地聊家常,聊了半個小時。談話結束時,老婆婆提出,想跟老房子一起留個念,希望林乃仁能給她拍張照片。林乃仁立刻一口答應,老婆婆開心地說:那你等我半小時。 林乃仁很詫異,香港人惜時如金,鮮少遇到這種請等半個小時的請求。但是林乃仁還是同意了等她。 半個小時後,當老婆婆重新出現在林乃仁麵前的時候,那個情景,林乃仁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老婆婆已經換了一身鮮豔的旗袍,發髻梳得一絲不亂,唇上還塗了淡淡的口紅。 這就是上海啊!林乃仁向周圍的人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四周唏噓不已。 這就是上海啊,破敗的石庫門裏一個七旬老婦,輕易就擊倒了一個見多識廣的董事長,這個家庭主婦半個小時裏成就了一篇上海神話,讓無數人口耳相傳。上海人這種天生的優雅氣質,底子深厚的風情,令上海以外的人愛煞、羨煞、急煞,企圖拷貝卻永遠走樣。 上海女作家程乃珊說,上海人有種與生俱來的優皮意識。即使在“36元萬歲”的年代,上海人穿一身藍布中山裝,也掖得筆挺整齊。從前巴掌大的一塊亭子間,上海人就有本事塞進全套捷克式家具加吸頂壁燈還有落地燈。上海人無論住在多麽逼仄的屋子裏,照樣花心思搞得滿屋子花木扶疏,五十塊錢買來的茶幾上,鋪著手工精致的蕾絲茶巾。香香的玫瑰茶,淡淡的恩雅,歡迎你隨時推門進去拍張照片登載到時尚家居雜誌上去。在任何物質匱乏的日子裏,上海人仍可以將生活安排出不可思議的精致和樂惠。所以,當今天,上海橫空出世一個新天地的時候,驚詫的是上海以外的人,上海人自己一點不驚,上海人覺得,這種東西,上海人天生就擁有,前世裏就有,過去的半個世紀裏沒有,不是他們的問題,今天有了,才對。 這幾年,上海的小資風情,備受全國人民關注,踩著小康步伐,一路小跑著茁壯成長的上海小資,仿佛是上海這座城市的一個摩登指數,安妮寶貝傾力描述的那種質地滑軟如絲綢的小資境界,是我們時代的熱銷商品,因為那裏麵含混著一個集體美夢,讓人信仰並著迷。而其實,小荷尖尖的小資,不過是上海幸福的一個淺薄表征,真正體現上海的摩登韻致的,還另有其人――那種叫做“老克臘”的老男老女,他們和她們在上海已經默默引領風騷長達半個世紀,他們隨便撕一點皮毛給小資們,都夠孩子們咀嚼再三的。 “老克臘”一詞顯然是外來語,流行的解釋至少有兩種。一種是說“克臘”是“Color”,意思是“色彩”,引伸開去,可以是說“光鮮”、“體麵”,也就是上海人所說的“花頭”。而前麵冠著一個“老”字,意思是說這群人的年紀不輕了。 另一種解釋老克臘,是說“克臘”是“Class”,層次高,品位高,“老”字當然還是指年紀一把。 老克臘是那樣一群上海人。他們灰發或者白發,一頭發絲抹過適量的生發油,梳理得紋絲不亂,可能還架著一副秀氣的眼鏡,一眼望過去,文質彬彬如暖風拂麵。他們男的穿筆挺的西褲,三接頭的皮鞋擦得雪亮。冷天圍羊毛的格子圍巾,出門禦寒是大方簡潔的派克大衣,三五友好定期在咖啡館裏喝蒸餾咖啡玩兩下橋牌。至於上了舞場,他們的風度是可以讓年輕人自慚形穢得邁不動步子的。有一點高尚的嗜好,收藏一兩樣玩意兒,唱得一口字正腔圓的英文老歌。在他們眼睛裏,張曼玉的風情不過是小兒科,阮玲玉那樣的女人才算是正統的尤物。有人說,一座城市的女人漂亮水靈不算什麽,一座城市的男人瀟灑上品,才代表著這座城市的文明程度。上海優越於其它城市的,可能正是男人的品質這一點,而且還是老年男人。試想一座城市,生活水準無論多麽飆高,人均GDP無論達到多少,如果這個城市的男人多是些頭發幹枯、西服穿得如同裹粽子、並且再配一雙燦爛耀眼的白色襪子、喝咖啡咂巴咂巴有聲有色、吃完牛排用手指大舉摳牙縫、上了舞場大踏軍步的貨色,怎麽說呢?這樣的城市好極也有限吧。如果雅致美好的新天地裏,成天聚集著一群群靠賣魚賣地皮賣保暖內衣而剛剛脫了貧的中年男子,這個地方大約用不了半年就淪落成喝波霸奶茶打撲克牌的紅茶坊了。而上海是不同凡響的,這個城市靠著這些品質卓越的老克臘男人,把自己跟暴發那兩個恐怖的字眼,清清楚楚地區別開來。而且,看過了老克臘的風采,會覺得上海確實是個可以被稱作都會的城市,而不是剛剛農轉非過來的初級城市。我們口口聲聲在揣摩的城市感覺,在上海真是婉轉流利,令人眼花繚亂。 至於老克臘裏的女人,另有溫煦的稱呼,比如“時髦外婆”是其中一種。那些婆婆,滿頭銀絲一絲不苟地燙成鬆軟文靜的細卷兒,恰到好處地蓬鬆起來,娟秀知性,溫存嫵媚,讓人心生尊敬。她們的這頭頭發,既不是歡天喜地地堆成誇張的高峰,也不會粗枝大葉地幹枯散亂。體麵兩字,在這些時髦外婆的頭發上,真是體現得絲絲入扣。她們穿略略鮮豔的衣衫,不太喜歡黯淡的色彩,也不會挑明豔得桃紅柳綠的那些顏色。款式是規規矩矩的老式,絕對不會大膽前衛不知分寸,最難得是她們會穿衣服,穿什麽是什麽,比起小資來,韻味更加深長悠遠,那是歲月積累的成就。比如她們穿旗袍風韻一流,小資是難望項背的。再來是時髦婆婆們的那份教養,真正叫人沒有話講,說話柔聲細語,舉止輕拿輕放,平跟皮鞋一塵不染,如落花飄零一般地走在地上,這樣的婆婆,哪怕年紀七旬,一樣有人癡癡迷戀上去。到了年底聖誕,小資們手腳生澀,不知道如何裝點聖誕樹,還要去季風書店淘一本指南手冊來臨時抱佛腳,時髦外婆微笑一笑,午睡起來信手拈來就幫忙打扮了一株氣韻溫馨的聖誕樹,順便還給小資把聖誕派對上的冷餐菜單一一擬定,讓初出茅廬的小資們深覺革命尚未成功,小資仍需努力。 時髦外婆大多難得現出倦容,她們十分講究保養,紅棗桂圓白木耳,一樣一樣拿冰糖慢火燉了來吃,不過看她們吃補品,並沒有迫不及待時不我予的饑餓感,而是從容不迫跟生命為友的一種恬淡。她們不會一擲千金地去買昂貴的SK II的麵膜,而是用一磚細白的豆腐輕輕敷在歲月滄桑的臉上,並且引經據典地告訴你這是陸小曼的秘方。但是如果小資要去買口紅和腮紅的話,倒是很有必要聽一聽時髦外婆的意見的,時髦外婆會告訴小資,淡杏色的腮紅有多麽嬌豔,玫瑰紅的唇要配骨感瘦削的麵龐,圓團團的臉相一定要避開古銅色一類的口紅。她們見識多廣,經驗老道,給的都是最窩心的意見。 一旦困倦起來,婆婆們自會掩門休息,絕對不會當眾流著口水瞌睡。閨門裏帶來的好教養,是刻在了她們骨子裏的品質,她們無論經曆多少不堪的歲月磨難,都不會遺失這些。她們玩樂的興致經常是飽滿高昂的,人生有趣,這是在她們曾經衣食無憂的少女時代就清楚的真諦。在她們的少女時代,曾經是熱衷體育的前衛分子,打籃球、打網球、學遊泳、騎自行車,她們都是身輕如燕的。至於跳舞,她們的工架一端出來,是要小資們驚豔的。細膩柔美,舞步精準,小資們亦步亦趨都學不像。上海女作價陳丹燕在她的《上海的狐步舞》裏,曾經寫到,在她的青春時代,聽過老克臘們這樣的歎息:“你們這些人,哪裏還會知道什麽狐步舞,你們是再也看不到那樣繁華的上海了,你們現在成了鄉下人。”倔強地向往著小資生活的陳丹燕,憤懣地、咬牙切齒地寫到:而老天有眼,我們還沒有老,又能跳從前的舞了,雖然是穿著家織的毛褲、在逼仄的屋子裏、蠢笨地跳著華爾茲。 上海的時髦外婆,十個有九個半是講究美食的女人,她們大多自己就燒得一手好菜,什麽是最好吃的上海菜?時髦外婆的菜就是啊。現在的上海館子裏,偶爾也會在菜牌上登載出“老外婆紅燒肉”這類的菜品,騙一騙沒有見識的食客。其實紅燒肉是粗菜,時髦外婆是不屑於染指的。她們的下午茶常常有自己親手做的蝦仁餛飩,或者冬筍年糕,或者美人玫瑰凍,或者火腿粥,或者蟹粉湯團。黃昏時分,結束了牌桌上的怡情小戰,外婆們聽聽老唱片,吃吃下午茶,中產生活夫複何求。 有意思的是,上海的這些時髦外婆、老克臘的考究生活,都是關起門來低調進行的,不像小資們高調衝刺,喧嘩騷動。老克臘們、時髦外婆們,沒有氣焰,與世無爭,從容不迫地把自己的生活品位堅持到底。所以,一般人想看也看不到他們和她們的生活。就像文章開頭我們提到的那位新天地的老婆婆,如果不是要跟老宅子一起合影留念,你又怎麽見得到她的廬山麵目?她還隻是換了一身旗袍梳了一個頭,已經驚世駭俗了,如果你走進她的日子裏去觀摩一番,不知要被她驚跌多少個跟頭呢。 不過,如果你以為上海的這些老人家都是超脫在世外的福人,所以才得以保持住那麽多的優雅和精致,那就是一個天大的誤會了。她們和他們,跟所有的中國人一樣,密密切切地走過新中國半個多世紀的政治運動和經濟困窘,那些苦難,她們和他們一個也沒有逃過。曾經的粗茶淡飯,曾經的難以為繼,曾經的痛不欲生,他們統統都跟我們一樣赤身體驗。跟我們不一樣的是,老克臘在台上被批鬥的時候,心裏還在穩穩地盤算著,哪一家的羅宋湯是正宗好味道的,等一歇批鬥結束了,要去吃一客。或者一邊被鬥,一邊默默地看台下女紅衛兵的臉蛋,看看哪個臉蛋最是標致,譬如當做是在搞小型選美。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憑著記憶,給子女講講從前看過的好萊塢電影、《國家地理雜誌》,順便把孩子的英語課給補上了。就像上海女作家程乃珊所記得的:就是在工宣隊頭頭最最吃香的年頭,上海的時髦外婆也不屑於把如花女兒下嫁給剛剛進城的所謂幹部,她們選女婿依然抱持自己獨特的標準,未來的女婿要懂得三種油:白脫油、摜奶油、色拉油。當年不知多少工宣隊頭頭聽完這三種崇高莫名的油,在心底深處歎了一口偃旗息鼓的氣。 歐守機是這樣一位走過風雨的時髦外婆。 這位80歲的老太太,望上去仿佛六旬之人,言語溫婉,舉止細膩。我們這些比她年輕了半個世紀的女人,跟她坐在同一張桌子上飲食,那種感覺是,這桌子上唯一的淑女是歐婆婆,其它的統統不能算是女人。老太太溫存,我們粗獷;老太太慢悠悠,我們急吼吼;老太太細嚼慢咽,我們狼吞虎咽;老太太享受,我們不懂。一張桌子上流淌而過的歲月風塵,讓我們歎為觀止,而至少有一種東西,是再也不會被風蝕的,這種好東西,叫做“女人味”。 歐婆婆八十年前,出生於上海的棋盤街,祖父是廣東中山人,八歲開始到上海謀生活,成年以後,靠自己白手起家,在棋盤街開設起兩間呢絨鋪子,專售英國呢絨。歐婆婆母親娘家是開珠寶金鋪的,在她母親出嫁時,陪嫁禮金物品非常豐厚,光是金銀首飾就有四隻方鐵箱,甚至還要勞煩巡捕出動保護搬嫁禮。當年的中產人家結婚,那個排場真是富裕,哪裏是今天的青春少女,去蒂梵妮選一個婚戒就到此結束了。可惜,歐婆婆的父母親,婚後感情平平,她的父親歡喜玩樂,常到妓院泡,玩堂子,把母親冷落在家。到歐婆婆三歲半的時候,她的父母已經和平離婚了。歐婆婆至今猶記得,簽字離婚那天,小小年紀的她也在場,低聲哭著,說不出話。她的母親從一隻首飾箱中,抓了一大把金銀首飾,放在小女兒麵前,用手無言地撫摸孩子的頭。母親離開以後,逐漸吃上鴉片煙,日日夜夜吃毒品,不到三年,將陪嫁的金銀財寶吃用清光。山窮水盡之時,甚至打過將親生女兒賣入妓院的主意。 而歐婆婆離婚以後的父親,則戀上風塵女子,在歐婆婆七歲那年,她的父親把風塵女子迎娶回家。歐婆婆回憶,他們的婚禮場麵同樣辦得十分熱鬧隆重。那天,父親穿長衫馬褂,胸佩一朵大紅花。那位新母親,大紅衫裙,頭上披著粉紅紗巾。 你看,上海的時髦外婆們,她們的童年遭遇,是不是滄海桑田得像極了小說? 歐婆婆的這位繼母也是廣東人,言語風俗和祖父母都差不多。這位繼母手段相當高明,侍奉祖父母孝敬周到,家務裏裏外外都能應酬,頗得祖父母寵愛和信任。歐婆婆的祖母不久就把二十多隻箱子的財物交給繼母打理,家中收入和經濟上往來,都交給繼母去安排。 然而好景不長,繼母漸漸變了一個人,經濟全權獨攬,開始對祖父母冷言冷語。而歐婆婆的生活從此開始苦難深重。天天中飯吃隔夜冷飯,用滾水一泡,拌兩口隔夜冷菜,草草吃完即去學堂。祖父目睹心裏十分難受,偷偷叫家人買隻蛋或肉鬆給歐婆婆吃。到歐婆婆八歲那年,祖父也長辭人世了。歐婆婆在家裏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靠自己發奮和親友資助,堅持去學堂讀書。經濟最困難的時候,歐婆婆硬是憑著成績優良,考試總是在前五名之內,被學校免去學費,但是每天下課,她要為學校打掃八間教室、校長室、教師室,掃地抹窗擦桌椅,還有廚房衛生,還要與學校的兩位修女一起,打理花園,灑水,拾垃圾,打掃清潔才可回家。 小白菜式的、苦哈哈的童年歲月,歐婆婆不講,誰會知道呢?今天歐婆婆娓娓敘說的往事,仿佛是別人的磨難,言辭之間沒有絲毫火氣,跟我們曾經非常熟悉的鬥地主批資本家的激憤,是不一樣的,那種涵養,不知是多少歲月修煉得來的。 初中畢業之後,歐婆婆向姑母求助,請求她幫助三枚大洋,讓歐婆婆去學習中文打字。至今歐婆婆仍然清楚地記得,學費是二元五角,再花二角買白紙。不久以後,歐婆婆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電台裏做播音員,月薪六十元。至此,一個孤苦的上海女孩子,終於有了獨立的生活能力,開始躋身白領,再也不必受人冷遇了。這個少女的生活開始改變,懂得打扮,買新衣,到理發店做頭發,熟悉社交生活。像今天那些從大學畢業、從外地來上海的女學生一樣,她們四處奔波,一旦成功尋覓到一份體麵的白領工作,她們立刻開始了從學生向小資的轉型。 也許是苦盡甘來,歐婆婆此後的一段人生真是步步生蓮,花團錦簇。 不久,歐婆婆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她未來的夫婿梁人傑。梁人傑畢業於著名的聖約翰大學,大學畢業後,供職於上海電話公司,月入高達360元大洋,因深得大班的賞識,每年特加工資,不久還晉升為營業組科長,工資漲到600多元。 不久,情投意合的歐婆婆和梁人傑就開始作結婚準備了,買家俱、床上用品,訂國際飯店西菜樓宴席,到國際照相館拍結婚照,新房裝璜得很美,全套柚木紅木家具,落地電唱機連收音機,樣樣齊備。那一段日子可真是忙碌,但再忙心裏是甜蜜的。結婚那天,男女雙方親朋好友280位客人出席婚禮,十分隆重,十分體麵,十分闊綽。歐婆婆很滿意自己嫁了一位有錢有地位而且恩愛有情的丈夫, 不久,這對夫婦就陸續有了三男一女四個孩子,每個孩子都請一位保姆專職帶領,另有一女傭煮飯買菜做點心,一女傭專職打掃房間、洗衣、幹雜事。家裏男人收入多,生活富裕,不愁穿不愁吃。歐婆婆一生之中,似乎隻有這短暫的數年是過著無憂無慮的中產生活的。 我在歐婆婆八十歲的時候,聽說她前半生的身世故事,心中的感慨是難以言說的。這位看上去氣韻高華,溫婉細膩的老太太,代表著上海老太太的好品質、好修養,任何人在馬路上遇見她,都會以為她一定是過足了錦衣玉食的好日子,焉知老人家的往事舊夢裏,有那麽多驚人的痛楚、有那些曾經熬也熬不過來的苦難?讓人佩服的是,老人家可以把一切的苦難都收藏得那麽嚴密,讓人看不見一絲的陰影。什麽文革,什麽三年自然災害,什麽上山下鄉,那些真實得駭人的記憶,在歐婆婆的微笑裏,你是一粒微塵都找不到的。 星期天的早晨,我在靜安公園裏散步的時候,經常會碰上一些容貌端莊的老克臘,他們戴著貝雷帽,三三兩兩地在陽光裏閑談。旁邊不相識的小女孩子,捧著英文書在琅琅地讀,女孩子讀一句,老克臘給她解釋一句。老派的牛津音現在已經很少聽得到了,老克臘解釋得那麽道地,一個語法都不漏過。那種聖約翰大學的教養在陽光下普照眾生。我站在旁邊聽著,心裏滿滿的都是感慨。午飯時間一到,老克臘微微一笑,告訴女孩子下個禮拜天再來吧,英語學得好,永遠不吃虧的。望著漸行漸遠的老克臘的背影,我想,他家裏那位等著他回家午飯的老妻,一定是位跟歐婆婆一模一樣的老派淑女,那種讓人望塵莫及的時髦外婆。 1950年開始,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歐婆婆的丈夫梁人傑開始是半脫離工作,要他交代問題,日日夜夜寫交代,要他坦白,從進入電話公司一直到上海解放,在裝電話的營業中做了多少黑市交易?拿了多少賄賂?交了些什麽朋友?電話公司是美商經營的,他們離開時交給你什麽特別任務?指定你與誰聯係?他們為什麽要給你升級,給你增加工資……這一切都應徹徹底底坦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被逼得四麵楚歌的一家人,不知如何是好,最後的出路隻有一條:積極退贓。歐婆婆把全部柚木家俱和金銀首飾統統作價上交,幾條解放前積累下來的黃金,也交上去。另外歐婆婆還上繳了皮大衣三件,勞力士金表兩隻,奧米茄鑽表一隻,西裝十二套,皮袍數件,有些是梁人傑的母親拿出來的。除此以外,還有退款,在1956年6月16日,前後有人民幣20萬元、人民幣20萬元、人民幣100萬元、人民幣4萬元、人民幣 100萬元、人民幣20萬元、人民幣14萬9千1百50元。這些全有收據,歐婆婆至今保存。另有一張收據上麵開列著:翡翠戒子一隻、金鑽石戒子一隻、七粒鑽石戒子一隻、金鑽翡翠雞心掛件一隻、金手鐲大小六隻、金鏈四條。這些是無價之寶,當時沒有作價。另有一隻大冰箱,一隻落地大型收音機伴唱機,還有數隻古董花瓶和數張古畫。所有家裏值錢東西,歐婆婆狠狠心一件不留,全部作價退款。當年,在上海江西路電話局還開了一個退贓展覽,說這是梁人傑貪汙所得。歐婆婆歎氣說:天知道,1949年解放到1953年,他哪有這本事可以貪汙那麽多啊。但是升鬥小民有口莫辯,歐婆婆想著的是:隻要人能活下來,什麽都可以重新擁有。退款以後,梁家一個好端端的中產家庭變成家徒四壁,隻剩下一張床,一張方台,數隻凳子。一夜之間,孩子的學費交不出來,家中的口糧都難以為繼,香港的親友好意郵寄來的食品,歐婆婆因為湊不齊應交付郵局的稅金,而婉轉告訴香港那邊,不要再郵寄食品來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1968年開始,梁人傑被關押起來隔離審查。他那段在電話公司工作的經曆,讓他被關押了十七個月,被扣上“貪汙份子”、“反動知識分子”、“裏通外國”、“資產階級生活腐化”等莫須有的罪名。要現在的白領們理解那段曆史,是要耗費一些他們的智商的。如果用今天的時代元素來演繹,那麽這個故事就變成:一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因為品學兼優,考入世界500強企業,很快得到外國老板的賞識,連連晉級,迅速成為金領一族。娶妻成家,置業生子,是模範中產家庭啊,怎麽一夜之間成了肮髒的貪汙份子?殊難理解。 而歐婆婆也跟著成了貪汙份子家屬,也要進學習班交代問題,那是街道辦的,從早上七點報到,到下午四點才能回家。給她戴的政治帽子是“幕後策劃者”,真是莫名其妙。當時她身邊還帶著四歲大的外孫女,孩子也跟著吃苦。去學習班早出晚歸。她坐在外婆旁邊的小凳子上。因為家中沒有大人看管她,她在食堂吃飯又吃得慢,誤了學習班時間,沒有辦法,歐婆婆隻好不給她吃飯,拿一隻饅頭在學習班讓她慢慢吃。歐婆婆的怨,多年以後的今天,提煉成了一句話:這樣的生活不是人能過的。要她破口大罵她是罵不出來的,婉轉娥眉,隻是這樣一句哀怨,聽著讓人心都痛起來。 從五十年代起,為了家,為了兒女,歐婆婆四處告貸,竟然先後向23位友人借過債。看看前麵她退贓的那張單子,再設想一下她淒風苦雨低頭求人的樣子,我怎麽能夠相信今天溫婉地、一塵不驚地坐在我們一起的歐婆婆,就是那個在命運裏苦苦掙紮的女人?改革開放以後,歐婆婆申請到日本探親,順便在日本親戚開設的飯店裏打工,幫忙料理飯店裏的雜事,以換取報酬。那時候的歐婆婆已經是六旬之人了,但是老人家不知疲倦地打工,為了掙些錢回上海,能還親友們的債。歐婆婆說:23位親友幫助過我,我要報恩啊。在日本的日子裏,老人忍著痛,忍著淚。前前後後,歐婆婆一連去四次日本,總算還清了友人的債務。 現在,歐婆婆的三子一女都已是中年以上的社會棟梁,梁家人才輩出,一門數傑。身體異常健康的老太太,每年都去香港小住,看望在那裏生活的兒輩孫輩。閑來無事,歐婆婆開始寫自己的小傳,斷斷續續寫了數年,每天寫200字。當我看到這份手稿的時候,它包在一張舊舊的報紙裏,裏麵是一張張的方格稿紙,歐婆婆的字跡端正清晰,老人家一生的風雨呼之欲出。 上海這樣的時髦外婆是俯首可拾的,新天地的動遷老宅裏深藏著一位,靜安公園裏倘佯著一群,以麵包考究著稱的靜安麵包房門口的長隊裏流連著數位,秋季的蟹宴上識飲識食的老吃客是她們,天蟾舞台的昆劇評彈的老聽客是她們,百樂門的舞池裏活色生香的是她們,她們是上海時髦的底蘊,她們是全中國淑女的標本,她們是中國人民曾經中產的見證人,她們是這一代中國人民渴望小康的動力。 不要忘記,我們永遠都不要忘記上海的於無聲處,有著這樣一些氣派一流的老式淑女,曆經風雨,飽嚐苦難,卻從不變色的真正的淑女。 新浪文化(石磊、七格、袁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