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忘的初戀,是在黑龍江下鄉後的1974年,當時農場是半軍事化編製,我負責糧食篩選、打包、發送,糧倉女知青有一個排,負責揚場、清掃和整理,七八個男知青管裝運,糧囤堆得有五六米高。
那時我認識了趙健秋。文革期間,人們潛意識中對學曆還是看重的,我是高中生,她是69屆初中生,在她這個年紀,對高中生很崇敬。
她很好學,休息或下班時經常問我很多問題,後來慢慢熟了,她讚揚我的字寫得好,她說想把我寫的報表拿回去練字,“當字頭”——現在沒有這樣的表述方法了,就是把我寫的字當樣子,我說好啊。
到今天我還清楚記得,我拿了些方格紙,從左邊豎著寫一些唐詩宋詞,讓她練字,第一次給她寫的是李白的一首詩,就是“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給她的時候,態度還有些躲閃,當時男女有很多規矩,下農場兩年之內,男女生都不大說話,即使已過兩年,也總是拘謹,記得那次我說,下工後要給她一份東西,她就等著我,我把詩給她,她很高興拿回去了;夏天的黑龍江氣候特別,晚上十點天才黑下去,農忙一般就勞動到晚十點。後來聽別人說,健秋就是做到再晚,回來也點上煤油燈寫字,天天這樣。
文革和上山下鄉期間,因為出身不好,沒別的事可做,經常在玻璃上練字,這不會犯錯誤,萬一寫錯可以擦掉,對於練字我有些體會,我經常告訴她寫字的事情,每兩天,她把寫好的字給我看,坦率說,她給我最好的感覺就是認真,有上進心。
那時候人和人相處的標準很簡單,不可能有現在那麽多要求,男女隻是起源於簡單的感覺或某一個因素——幹活幹得最累的時候,有個男生幫女生鋤草了,割麥了,就好了。農場的女知青最大的需求(現在人想不到)就是水,女生一天隻有三茶缸水,三個茶杯,三杯水,這杯子當然不會如現在那麽細小,是鐵皮的大水杯,冰冷的井水,有個女生為了能夠得到熱水,就會跟燒鍋爐的男生變成戀愛關係。
我喜歡趙健秋,開初是因為她喜歡我的字,喜歡我寫的報表。我呢,喜歡教她。驚訝她練字的毅力。兩人慢慢開始溝通,老高中對初中生,我告訴她每首詩的內容,辛棄疾的背景,毛澤東《詠梅》“反其意而用之”陸遊詞,講曆史,語文,數學——實際也是一個約會的理由。她經常找我,每次見她前,我都認真做些準備,尤其是數學,當時她連“合並同類項“都不知道,我憑記憶,看課本跟她講一下鄉時我帶去了全套初、高中課本。
過一段時間,我驚訝發現,她的字已跟我寫的字非常像,有時別人已搞不清這字是她寫的還是我寫的,我做過一個實驗,讓她填一份領糧食、豆餅的表格,會計看後認為,這完全是我的筆跡。
半年多我們已很有感覺了,但男女戀愛,在當時仍然敏感,發現誰談了戀愛,會成為別人的大話題,而我和她到了這樣的程度,如果一天不見她,我已經不習慣了;有次我說,別人都在議論了,她每晚還是來找我,不怕嗎,她坦然地說:不怕的,我和你的關係是不一樣了,如果一天沒見你,晚上就睡不好。
不久我們一起回上海探親。
文革初時,我曾在學校音樂教室聽唱片,是,四個同學躲著聽,因為實在喜歡,學校又亂,我把唱片拿回家,之後下鄉,我把它包好,吊在家裏五鬥櫥的背後。
有一天我請趙健秋來家裏,是夏天,很熱,我拿出家裏的手搖老式留聲機,拿出唱片,提醒她小心,當時《梁祝》已判為黃色音樂,但我一直認為這個曲子優美健康;夏天,家家的窗子都開著,容易被別人聽到,我們就跪在床邊,用一床棉花套遮住機器,兩個人躲在裏麵聽了一遍,又一遍;當時我和她挨得很近,說了《梁祝》的故事,解釋《梁祝》曲子。開始部分我解釋是天上的歡樂,多麽無憂無慮,他們見麵是天遇,《梁祝》兩人的天緣巧合,共同學習的機會。包括天勤、天別、十八相送,然後天問,因為不能得到,梁山伯悲痛欲絕,問蒼天為何不能有美滿婚姻,最後天怒,雷把墳墓打開。尾聲,我解釋成天聚。
我講著,她靠著我,有些激動,說如果人生進人這樣的境界,也是別無所求了。我第一次跟女性近距離接觸,兩人頭靠著頭,躲在棉花套中,很熱很悶,等我把它拿開時,她頭發上、臉上都粘了棉花絮的小球,我幫她拿,拿的時候她臉通紅,因為音樂的感染,我感覺到她的傷感,她一直看著我,感覺到男人的那種衝動,我很想抱著她,表示那種講不清楚的衝動,她滾燙的臉貼著我,我第一次跟異性間親密相處,就是那個晚上,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兩人覺得,我們的情感關係徹底定下了。她的臉貼著我的臉,我撫摩她的頭發,重複梁祝故事,沒有更多的動作;這種感覺,我今天想起還是銘心刻骨,感覺那種單純,好像是集中體現了情感的精華。
那時很多人都一樣,看一場電影,逛一次馬路,牽一次手,就已經定了,何況我們臉貼著臉,第一次擁抱。無論我和她都相信,這一生,一定是在一起了。一生永遠不會分開了。
但很快發生了變故。
我們認識了一年,1976年,那時可說我們的相處,似乎是精神戀愛,我甚至跟她說過柏拉圖的精神戀愛。但當年夏天,她突然被推薦上工農兵大學——當時被推薦上大學,普通知青眼中無疑是登天,不亞於現代人得了奧林匹克金牌、中五百萬大獎。
她沒有表示,說她接到場部電話,告訴她被批準,可以走了。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已經當會計了,我在辦公室先得到這個消息的,然後讓別人去正式通知她,是中午,我心情難受,覺得好像快要哭了,因為我實在不想離開她,那個時代,一個知青在農場,另一個回城讀大學,意味著戀愛關係的結束,那種難受可以說悲痛欲絕,但又要表示出是堅強的男人,應該支持她,讓她獲得這次機會。恰在這個時候,她進來了,坐在我身邊,我已經不想再說,說不出話來,她說你怎麽了,你說話啊,我說我不想說了,好好準備吧,我已經知道她的事了。她說,不要這樣,她不想去,她決定不去了。刹那間,我覺得她太了不起了。我連一句虛偽的話都沒有講——還是去吧。我說,這一輩子我永遠不會做任何一件讓你不愉快、對不起你的事。一定要讓你能夠把這次失去的成倍補回來。她說:你不要這個樣子,我不去就不去嘛,我們在一起也很好。她很平靜,笑嘻嘻的絲毫沒有一點勉強,沒覺得一點為自己惋惜。這事情過後,連隊裏批評她,說她小資產階級思想等等,她都頂住了壓力。
她真的沒去讀書,是為了我,完完全全為我,在第一時間考慮都不考慮,不是說跟我談話溝通,我影響了她。連長去通知她,她就上我辦公室去表示不想去,主觀上就是不去,她要跟我在一起,我覺得世界上沒有比她更重要的了,我腦子裏的想法是,我必須要為她而活,要報答她。現在有時想想,人生真是奇怪。
這麽好的一段完美的感情,某種意義上悲劇已經開始。
1976這一年,她家裏提議,要我們到她西安表哥處(鹹陽)看一下,那邊有個農場,我們可以一起調到那裏,離上海更近,那時都是以離上海遠近來判斷的,離上海的遠近是重要的因素,越近表明你的工作機會越好。我們兩個人就去了西安,我記得很清楚,火車到了北京那天,是唐山地震的前一天,我們在候車室等半夜十二點到西安的火車,天氣熱得反常,熱得我貼在候車室玻璃上,感受微弱的涼意;等我們坐了火車去西安,淩晨就是唐山大地震。
到了西安,見到了她表哥,談到他可幫我們遷戶口到鹹陽某國營農場,是農場和農場對調,我們當然很興奮。然後我們回來,我們的感情更好,每天工作結束就在一起,對我來說,不僅生活上,精神上對我都是很大的鼓勵。她永遠覺得,我是她眼裏最了不起的人,她一直深信我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總是複述我教她的李白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她說這就是我,看到我就會想到這首詩,她希望我不要灰心,總有一天會實現我的想法,我會成功,無論她看到誰,總是說我比他們強多了。
她很俏皮,記得回家那次去南京路,她說,把河南路和山西路一封,讓南京路這一段所有的人來比賽數理化,你一定考第一;我們走到外灘,她指著上海市革委的大樓說,丁偉中,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在這裏上班。
所以,等後來我大學畢業,真的走進上海市政府工作的第一天,我想到的就是她。經常,當我想她,就非常難受,覺得對不起她。
當時從西安回農場,按照她家意見,我們去辦戶口遷移,準備調鹹陽某農場工作,大概在1976年底調令過來了,名額有限,說隻能先辦一個,先來一人,接到這信,我讓她先過去,我好壞還算連隊會計,幫她辦。她堅持讓我先去。我說,兩人反正都要去,那邊是她親戚家,還是她先去,最後她同意了。
1977年初,四人幫已經粉碎了,以今天來看,下鄉的期限也快結束,但那時對將來的前途,誰也不知道,她就走了,一生中我是第一次失眠,其實那晚我們都沒睡覺,有意思的是,我們當晚都為對方寫了一封信,到車站時,她挨著我,馬上就要上車了,我心裏難受,她在牆角邊上拉著我說,可不可以像書上寫的那樣,抱抱她,親她一下。現在想來真是後悔,那時我說不要吧,我掏出一封信,說有東西給她,她說也有東西給我,結果我們掏出來的同樣是一封信。我說,等她上了火車,就在嫩江站郵局把它寄出,她說,到鹹陽後,在那邊的車站寄給我。
我們互相在信上的稱呼,記得是用革命家陳覺民家信的方式,我稱她“健秋至愛如吾”,她也是一樣,“偉中至愛如吾”。
以後當我拆開她的信時,真感到我們是同一條命,我們互相約定,不等對方信來時就寫信,結果每一次信都是回前一封信,而不是等到信來再寫。自她走後,即使看到農場的領料單,看到那些字心裏就非常想她,她在鹹陽農場,每次要寫報告,寫總結,都是我幫她寫了寄出。
農場每次有信件送來分場,其中一定會有她的信,就這樣,到了四月十二三號收到她的信(此信我現在還保留著),我拆開一看完全不對了,她信上稱呼不對了——前兩個禮拜突然就接不到她的來信,那時我每天給她寫信,卻連續半個多月沒有回信,我好像有一個預感,打開一看我就傻了,她寫了“丁偉中同誌”,我懵了,怎會這個稱呼,看名字確是她的簽名。
她的字體潦草,完全不像平時那樣,大意是說,她必須要講清楚一件事,我們間的認識和戀愛,是一種錯誤,完全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的情調在作怪,因為我們是不同背景和家庭出身,她是工人階級子女,我是資產階級有罪惡的家庭的子女,我們兩人不可能組成家庭,不應該結合在一起,即便她願意這樣結合,也會影響她弟妹的政治前途,他們將無法入黨入團,得不到任何工作上進步的機會,等等等等,她希望通過這信,能給我一個警覺,要我認真改造世界觀,尤其不要再學封資修書本上的知識,這樣隻能讓我越陷越深,走白專道路是沒有出息的,信就結束了。
完全是她的字,隻二十天沉默,變化如此之大,我來不及分析,是那種天塌下來的感覺,之後的日子裏,辦公室有她的字跡的紙我都不敢看,甚至不敢看別人與她類似顏色的衣服,仿佛一切都是假的,空的,極度無助和恐慌。
幾天後,我突然接到上海姐姐的來信,我祖母去世了。
是4月19號。我姐姐說,趙健秋的父親和她妹妹,幾天前到我家時,祖母正生病,他們父女來的意思,是要家裏人告訴我,絕對不許再跟趙健秋來往,癡心妄想!你們這樣的家庭,絕對不可以跟工人子弟戀愛,影響了她的進步,她上不了大學,完全是我的責任。
我祖母本就經曆著多次的政治衝擊,遇到這種事,非常傷心,等他們走後,祖母突然間就不行了,她在臨去世的時候說,哪怕全家做牛做馬,討飯要飯,也要讓我能有機會讀書,她知道我喜歡讀書。
這封信對我而言,是又一個沉重打擊,我覺得對不起祖母!也許,在戀愛上我錯誤的一步,等於把她老人家葬送了,這事的發生,讓我來不及去想這封信背後有什麽,到底為什麽她寫這信,在絕望中,我產生極端的想法,覺得人和人之間太不可信了,同時我期望相信自己,一定要努力站起來,努力向世界證明我不是卑賤的,我不是別人的包袱,我不會影響別人,我要證明給所有人看,我自己的價值;一段銘心刻骨的愛,怎突然這樣一個結局,所有的美好的夢全部被擊碎了,剩下的就是與冷酷的現實抗爭,我連再寫一封信的想法都沒有,說起來都不信。我覺得不應該再去想她,要用自己的努力,哪怕以十倍努力,換取別人十分之一的結果,我都將去做!
一般意義上的情變,處於如此境地,必將努力追問。我的沉默,含有家庭成份的極度自卑——這種感受,現在的青年難能體會。因此當時,我連再發一信證實、責怪、詢問都沒有,結束了。
人性的反應有時很奇特,心裏隻是狂喊,我要證實我自己,回信或爭吵、了解的興趣都沒有,結束了。這結束就結束了很久,一點的回音都沒有。
幾個月後,應該是稍有情緒的表現,我跟我現在的太太文娟,同樣是當時農場的女知青交往,戀愛。不久,兩人的關係就很好。
等到1978年全國第一次恢複高考,第一次全國統考,我考上了大學。
上學後我突然接到她一封信。信裏說,她知道我考上了大學。
一年裏,她沒和我任何聯係——如果家裏給她壓力,可以給我在信中解釋,但她沒有。我心裏仍然漾起以前的情感,我很快給她回信,在第一個學期我們倆通了多次信,仿佛冰釋前嫌了。寒假時,她來找我,我其實也很想找她,見麵後我們一次長談,她告訴我,那絕交信是她父親逼著寫的。她父親好像是上海101廠(造幣廠)一個工人,非常普通一個工人,住在工人新村,應該說,她父親沒有什麽讓我感到可惡憎恨的地方。通了半年信,我情感上已經明顯恢複,接近過去,但也明顯地有阻隔在那裏,就是我有女朋友了,她和文娟都是知青,曾經的同事,早就互相認識。不可思議的是,她提起我當時在火車站送她去西安時,說她上了火車,我在車下,我們還是講話,拉著手,她說有一件事情,一直想說,又不敢。我在車下說,再不說,火車要開了,沒時間說了。於是她說,昨天做了一個夢,昏昏沉沉一直沒睡好,想寫信給我,臨天亮時,閉了下眼睛,她做了一個怪夢,夢到她到上海跟我見麵,忽然發現我跟文娟好了,兩個人一起來接她。當時我說,怎麽會和文娟扯在一起?我跟文娟還沒說過話。怎麽可能?一點根據都沒有的事——這事想起來是很奇怪。
我們也許真是一個心,好像對人生將來,很多事情都有預感一樣。
在1978年寒假,我跟她談了很多,她說寫了日記,如我能原諒她,可以去看日記。的確,她的日記很讓我感動,寫了很多她當時的想法。當時確實是她父親說,如她再想我,就跟她斷絕關係。我說,為什麽寫完那信,不馬上再給我寫信解釋呢?完全可以在她父親走後,再給我一封信解釋這事情的,她回答不出原因。她隻是說我,為什麽我那麽快,才兩個月就跟文娟談戀愛了,我說,她理解我當時的感受嗎?我連她寫過字的紙都不敢看——她皮膚很白,我喜歡她穿黃顏色的衣服,我說自那信以後,我不敢看別人穿黃顏色的衣服。
真有整整十年,我一直不能看到女生穿黃顏色衣服。就是這樣,我處於一種從情感上很想跟她好的猶豫狀態中,保持我們書信的來往。
大學期間,我在西安飛機製造廠實習,曾去農場看望她,在她宿舍住了一晚,她把床位讓給我,自己住在同事小姐妹家,很明顯,我和她非常可能恢複關係,至今我還在責怪自己;但當時總忘不了,她為什麽曾這樣拒絕我,我一直反複問她,為什麽她要等我上了大學,才給我來信?是因為我成了大學生,她就要我,跟我好了?哪怕早一個月聯係我,我都會覺得她還有真情,我問她一百次,她就一百次耐心跟我解釋,她在情感上仍然遷就我,對我尊重,關心,體貼,謙讓,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但當時我就是覺得,似乎心態變了,不斷責問她,也折磨自己,為什麽一直等我上大學,才有她第一封信?她從各種理由來解釋。我放不下這個問題,這已經是個障礙了,我甚至感覺自己的病態,反複問她,她一遍遍給我解釋。
回上海過暑假,她請假來到我家,無論我說什麽,她一直低著頭說,都是她不好,她害了我,傷害了我。另外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家裏再不能接受她,那時我家已經平反,落實了政策,某種意義上,因為當時她和父親來我家鬧了一次,祖母才去世的,家裏根本不允許我回頭,連我好的朋友,也都反對,所以在我大學畢業前,我說,我真的很痛苦,不能再愛她,但很難忘記她,她總不能解決我這塊心病——為什麽我上了大學,她才跟我來往。
後來,我寫信跟她說,我準備畢業後跟文娟結婚了。
以後,她知道我結婚了,從此,再沒有跟我有任何的來往。
一直到1985年,那時我在上海市政府當處長,有一次下廠檢查工作回來,我和同事在一家小店吃午飯,茫茫人海,我跟她就會碰上,仿佛我們有剪不斷的紐帶;是在河南南路和人民路的飲食店,同事們說處長你坐著,他們去端麵,我一抬頭,她竟然就坐在我對麵,對著一個方桌,她低著頭,沒有跟我講話,匆忙吃完就出去了,我那時三口兩口對付,也站起來走出去,我知道她在門口等我,她果然站著,看上去憔悴,一看就是有病了,衣著按照現在來講,過於樸素,我們站到店外說了些話,她低著頭,漲紅著臉說,聽說我和文娟已有了小孩,我說是。她說剛才聽見同事叫你處長,你當處長了,我說是啊,她說,她沒這個福氣。都是她自己不好,我讓她不要這樣講,這事過去了;她說,是她自己對不起我,我說,別再說了,問她過得可好,她說她仍然在西安生活,來上海看病,腎髒不是很好。她說,早就知道,我一定會成功的。一定會實現願望。正好這時,同事都出來了,我介紹了一下,一個同事熱心地說,如果要看病有難處,可以找他,留了一個電話,然後我們告別,坐上小車走了。
現在想起,這種見麵對她來講,多少是殘酷的,她心裏一定非常難受,她有我的電話,她也完全可以找我,但是她一次都沒有找我,一個電話都沒有給我。
這次見麵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一直到1998年,那時我已經在國外了,有一次是一個項目上的需要,到西安,中午時省裏有些官員接待我們,吃飯的時候,我說,當年我的初戀,就是在你們陝西被拆散的,否則,我就成你們陝西人的女婿了。他們說丁總,想不想去一下那個地方?於是他們開車,十多個人陪著我,找到她調去的那個工廠,鹹陽第一服裝廠,磚砌的破舊的小廠房。去後才知道,廠已關並,辦公室坐著一個中年婦女。
我說,請問這邊有沒有趙健秋?
她說,啊,她已經不在了。
我說,她去哪裏了?
她說,不在了,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我說,不在了總有個去處?
旁邊省機關的幹部說,丁先生從美國來,找他朋友,是老朋友了。中年婦女站起來,看看我。你美國來的?
我說是,我跟她以前是黑龍江同事。
她說,你是她以前的男朋友?
我說,是的,你怎麽會想到的?
她說,她已經去世了。
我大感震動!怎麽她去世了?!那時1998年,她才四十多歲,怎麽會去世了?!
她說,你知道的,她一生很悲慘的,很苦,廠裏很多人都知道她以前黑龍江有個男朋友,她一直忘不了她的男朋友,她一直跟我們講,說她害了自己的男朋友,總是在人家麵前說自己不好,說她害了他,人家都勸她,你男朋友已經成家了,人也去了美國了,她現在也成家了,不要在精神上一直想這個事了。
之後她得了尿毒症,因為換腎,有排異。手術前,同事陪著她,在家裏沒人的時候,她說,請幫她跟醫生說一下,最近她突然感到,她的男朋友要來了,已原諒她了,他從美國回來。同事被她說得很傷心,就把醫生叫來,她拉著醫生,說真的要救救她,哪怕讓她再活一年,已經覺得男朋友要回來,不再怪她了,醫生一定要救救她,讓她多活一年,可以看到他了。
但她最後,還是沒有活下來,手術後,她就去世了。當時條件困難,她手術費用都是單位的同事和好友捐的,鹹陽的醫學條件不是很好,醫生告訴同事,你們要注意她的情緒,手術前這情緒不好,那兩天晚上,她一直在聽《梁祝》。
做完手術,她就去世了,
我在她的廠裏,聽完這些,再也忍不住,我大哭起來。當時跟我一起去的一個美國同事,中國台灣人,他也哭了。
我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從某種意義上,她的死我有很大的責任,我太可悲了,我為什麽心胸那麽狹窄,盯著“為什麽我上了大學才寫信”這樣的問題不放?早一點就找到她,按我的經濟情況,可以給她找一個很好的環境,用很好的條件治病,但我沒這樣做,為了我性格上的固執和不寬容,她這麽早就走了。
她同事講的過程,是真實的,肯定是健秋的話,《梁祝》的細節,隻有她知,我知。我感到震撼。
我們以前經常聽音樂,她總是說,每天半夜時總會聽到《梁祝》這個曲子。現在,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也是從那天起,我永不跟隨別人去卡拉OK,婉拒所有豪華消費,高檔遊覽消遣的請客方式,從此我再不去了,不會再去。有時甚至一用錢都會覺得,對她有罪惡感,我講不出來為什麽,很深的一種刺激。我無法忘記她,也是從那時起,我逐漸把業務重點轉到醫療領域中。
得知健秋死訊的當天,我就打長途告訴文娟。
直到現在,我經常與文娟聊這件事,從某種意義上,這一切對她都是不公平,文娟是無辜的,但她一直很諒解,她一直說,她和健秋曾經是知青姐妹。
我在美國的家裏有個佛堂,是專給健秋超度的。文娟經常跟我兒子提到健秋,她說,這阿姨完全可把你爸爸從我們家奪走,你爸爸也會這樣,但她連一個電話都沒有,到她生命最關鍵的時候,都沒來找我們。
她完全知道我在哪裏,她知道我出國了,知道我在做什麽,她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我,隻要打個電話給我,我一定會找她,幫助她,她承受太多不該承受的東西。
健秋是我們全家敬重的女性。
我經常會夢見她,我們坐在農場的糧食堆上,她看著我微笑。我們哼著《梁祝》。我一直在這個曲子中感受她,甚至幻想在哪一年,在另外一個世界——我真的想過,如果到另外一個世界,我不後悔,不害怕死亡,我欠她太多了。
普通人對自己不了解,也無法真正控製自己的選擇,所以才需要耶穌的引領。
聖經最著名的就是“彼得三次不認耶穌”,然後自己出去痛哭。在事情沒臨到自己身上時,人(包括彼得)都認為自己能做到自己想象的,但是當事情真的降臨時,才發現自己突然被恐懼或別的東西給絆倒、控製了,做出違心的事兒。然後就痛苦自責,彼得是出去痛哭,猶大是出去自殺。其實健秋應該說也是心理上自殺,帶來身體疾病。
耶穌知道人人都有問題,這個隱患的根沒徹底消除,這是基督教說的人人都有罪,是sinner的意思吧。
所以基督教社會就是兩手都要準備,一方麵是防備的方案:就是社會盡量不讓它發展到對人性進行高壓的階段,如文革,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那種高壓而保持心理正常、不錯亂。另一個就是認識耶穌的路,希望能徹底根除某些人性的弱點。耶穌如果在文革中,也不會出錯。這是說耶穌是完人的意思吧。
佛教也一樣,跟佛學,也是為了徹悟,徹底根除內心深處的無明,不至於事後痛苦、自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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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愚昧社會對人性缺乏認識,動輒造成高壓,最後就是社會體係的崩潰。
女人永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多學習,長本領,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才是最重要的,把自己變成自怨自艾的祥林嫂是沒有意義的。
文革過來的人,人性不多。”
經曆過苦難,見識過醜陋的,更理解生活的真諦和人性。
非要政治化地詮解嗎?
靈動的雙子 發表評論於 2023-03-23 17:14:27
“人,因為利益而牽扯在一起,也因為利益而分道揚鑣”,這就是人性,也是對愛情親情友情的最好解釋。丁偉中的例子裏麵牽扯了多少的利益,包括那所謂的愛情,也是因為當時雙方性覺醒而找的,所以不用講得那麽的淒涼悲慘後悔莫及的樣子,如果回到過去,他一定會因為別的事而不選擇趙,人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