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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所願,終有一見

(2023-11-02 20:26:00) 下一個

 

昆侖之西北、大荒之隅,不周山自古萬年寒冰、千年飄雪。

 

“帕米爾”是塔吉克語(波斯語係的一支),意為“世界屋脊”,《山海經》中稱之為“不周山”,視之為人間的天柱,到漢朝《西河舊事》開始稱為“蔥嶺”。天山、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喜馬拉雅山與興都庫什山等五大山脈都會集於此,係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位於新疆西部邊境,覆蓋中國、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五國的領土,其間的穀地是連接中國與地中海各國的絲綢之路上的必經之地。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這樣描述帕米爾高原:“東西南北各數千裏,崖嶺數百重,幽穀險峻,恒積冰雪,寒風勁烈。

 

小時候看過電影《冰山上的來客》,情節隻記得大概,印象深的是幾句經典台詞與歌曲《花兒問什麽這樣紅》、《懷念戰友》,以及畫麵中比天山的博格達峰還要高許多的雪山。殘存的記憶足以令我對那片終年積雪的冰寒之地充滿敬畏,對那些守護雪域邊陲的英雄深懷敬意。影片中的英雄阿米爾的原型名叫龍吉克·卡德爾,是生長於帕米爾高原上的塔什庫爾幹縣(簡稱塔縣)的一名邊防戰士,驍勇殺敵,曾獲一等軍功章。他的父親在解放前隻睡過牛棚,新中國成立後,在邊防軍的幫助下有了自己的房子,樸實的塔吉克人心存感恩,忠心耿耿地自願為國家守護邊境,沿著帕米爾邊防線不計報酬地巡邏,做了一名沒穿軍裝的哨兵,直到年邁不能再走山路。他立下家訓“望我子孫守邊愛國一輩子”,他的子孫便踩著他的腳印繼續在風雪中翻山越嶺。比卡德爾年輕許多的拉齊尼·巴依卡也來自祖輩就自願守邊的塔吉克家庭,2021年1月4日,在喀什大學參加培訓的他跳入冰窟托舉起落水的漢族小男孩,自己卻化作雄鷹融入巍巍雪山那天,緊隨拉齊尼、也奮不顧身地跳進冰窟救援落水兒童的還有來自伊犁、同在喀什大學培訓的維吾爾英雄木沙江·努爾墩。

 

生活在冰山上的塔吉克人是西域的古老民族,是兩千年前張騫見過的三十六國族群中僅剩的一個,其它族群早已消散在曆史的煙雲裏。他們最明白守護家園的重要性,心甘情願地擔當起這個責任。作為五十六個民族中唯一的白種人,他們對國家的認同卻是義無反顧的,除去漢唐,即便在動亂的南北朝也一直尋求歸順中原,到乾隆時期開始協助清軍護衛邊陲。能歌善舞的塔吉克人把祖先英勇抗敵的故事收進以雄鷹為主題的民間歌謠裏,保家衛國的信念世世代代地在他們的血液中流淌,澆灌出雪域高原鮮豔的花朵。

 

上學時有個男同學,聰明極了,但從小就好動。一開始人們並不知道這是一種病,隻是覺得他太淘,得管住,可他就是不服管,像孫猴,偏又特講義氣,像大聖,一路打架到高中,不出所料高考落榜了。他媽媽很失望,一氣之下把他送去參軍,還專門挑最苦的邊防哨所——位於帕米爾高原上的紅其拉甫口岸,在塔縣境內,與巴基斯坦接壤,海拔五千一百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國門。幾年後再見時他像徹底換了一個人,同學聚會別人都歡聲笑語,他從頭到尾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好動症無影無蹤,原先吊兒郎當的形象也變得英武起來。曾經淺薄地嘲笑他被老兵收拾乖了,後來才明白人生的曆練伴隨的不隻是汗水和眼淚。

 

“紅其拉甫”在塔吉克語裏意為“血染的通道”、“流血的山穀”,高海拔的山間穀道裏雪崩、泥石流常有發生,是有名的險峻之地,但由於地廣人稀,成為偷渡之人冒險的路徑,需要邊防人員日日巡防。方圓幾百公裏的若幹條山路,有些地段在永凍層上,馬都上不去,靠耗牛,巡邏完一條線路要走好幾天、甚至一個月。這裏含氧量不足平原一半,“氧氣吃不飽、風刮石頭跑”,供水困難,又缺乏新鮮蔬菜,常年生活在高原造成很多人年紀輕輕就患有各類病症,甚至還有士兵被困於暴風雪中變成“冰雕”。莊嚴的國界碑使年輕的衛士們在雪山上洗禮,用身軀支撐住古老的不周山。

 

這樣的話題曾令我不以為然,覺得那是他們的選擇,雖然尊敬著。漸漸地被歲月打磨懂事,方惦念想去親眼看看他們是怎樣用腳丈量國境線、用手擎起那片天,想去拜謁那裏巍峨的雪峰、翱翔的雄鷹。據說近年來哨所已經全天通電,建起大棚,種上了蔬菜、水果,水質也有所改善,那些沒穿軍裝的護邊員也領上了每月2600元的補助費,不必再義務出力。甚感欣慰,國門的守衛者本應生活得更好,悲情本該早日變成笑容。是哪些好心人在為可敬的衛士們付出?

 

當因患上新冠被醫生告誡不能去帕米爾時,我不願意接受:紅其拉甫是去不成了,低一點的地方還是可以一試吧,暗下決心——這點小病還不能扛嗎,都轉陰了,況且在火車上還能接著休息一晚,以前一上火車就睡得可香了。結果在火車上遇到一件事,不得已說了許多話,就又給累到了,夜裏時睡時醒沒緩過來,這才意識到說話都得有副好身板。到了喀什,計劃先去沒什麽挑戰性的景點,權當恢複身體,安排最後一天再去昆侖山慕士塔格峰旁的白沙湖看湖景雪山,不成想走平地對當時的我來說都夠挑戰,不僅耗體力,還曬得又熱又渴,忍不住吃了幾次瓜果、喝了涼礦泉水,加重了病情,隻得沮喪地在最後一刻退了定好的行程。

 

遺憾啊,隻有短短一百五十公裏的距離,而身體隻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越來越差,加上再沒有長假了,以後能去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默默地看著街道旁閃爍的霓虹燈光,歎追不上時光之流逝、嗟歲月遲暮之迅即。之後在和田也沒敢往昆侖山裏走,就這麽離開了。缺憾是一種美嗎為什麽令人如此悵然。

 

之前在回國途中經迪拜轉機往北京飛時,我算錯了時間,以為是夜裏過新疆上空,所以等飛機一平穩就換到中間四座的空座上躺平了。睡醒一看,明晃晃的陽光下已是河西走廊:剛過!這時差換的。從北京返程迪拜時,我坐在飛機右側早早就等著了,心裏想當然地以為會沿天山走,沒想到飛機在瓜州附近掉頭向西南,從羅布泊上空掠過,並沿著塔克拉瑪幹沙漠邊緣、昆侖山北麓繼續西行,下麵漸漸地出現了片片綠地,那裏是和田!飛機竟然走最古老的絲綢之路南線。

 

滿眼黃沙之中,那些斷斷續續的綠地與浩瀚的沙漠你爭我奪,在沙漠邊緣互相交錯地延展著。這是人類與自然的較量,顯見人類還很弱,沙漠仍是威望無邊的君主,裹卷著漫漫黃沙撲向整個塔裏木盆地,試圖淹沒周邊零零星星、小得可憐的綠洲。什麽時候能讓沙漠變成草原、良田,什麽時候能讓綠樹長滿戈壁灘?等種滿五十萬平方公裏的花園、果園,西王母就不必形單影隻地躲在昆侖山中孤影縹緲,會有無數天仙般的女子在山的這一側盡情地含睇宜笑,每日“身披薜荔帶女蘿”。

 

心裏正奢望著遙遙無期的願景,猛然回過神來:快,到飛機的另一側,那邊是昆侖!我立刻起身迅速向機尾靠左側的窗戶閃去,有兩人站在那裏聊天,忙請他們讓開。窗外便是昆侖山,那自有文字記載以來就至高至尚的萬山之祖、中華龍脈。

 

在古老的傳說中,昆侖山是天帝與眾神在人間的都城,高萬丈,上連著天,下著地,山中有神樹、仙草,由神獸守門,凶險的弱水連小草都沉底,炙熱的炎火能燒灼一切,還有令人恐怖的死亡穀。西王母奉天帝之命獨自一人守在這裏,有三隻青鸞鳥相陪,負責降妖除怪、掌管不死藥,悶了就到旁邊也歸她管轄的天山去泡腳、吃蟠桃。神奇的傳說自然有現實的依托。昆侖山的發源地在中國最西端的帕米爾高原上,公格爾峰、公格爾九別峰與慕士塔格峰三座七千多米的高山組成的峰群齊刷刷地在高原地帶噴薄而出,向東綿延兩千五百公裏,至青海、四川境內,跨越各種地形地貌,橫貫整個中國西部,用巨龍般的山脊撐起了半個神州。

 

眼下是在和田上空,飛機在沙漠與大山之間航行,有時遠處的群山連綿起伏、一望無際,近處的山峰則突兀雄奇、險象環生,有時則是近處綿延、遠處雄起。有山巒險峻,也有山穀幽深;有精雕細琢,也有潑墨揮毫;坦蕩與神秘相間、緩坡與陡相伴這一片荒山禿嶺,那一片鬱鬱蔥蔥,變幻莫測。終年不化的積雪在有些地段覆蓋了整片群山,陽光下白得耀眼,另一些地段則是一半白雪一半山岩,陰陽分明,令充滿傳奇色彩的山脈寧靜又厚重。白雲依依,雲在山間奔騰,雲也在山間嫋嫋;這邊一抹浮雲緩緩地纏繞山腰,那邊卻有一大片正翻江倒海;山頂的雲像團團棉絮,山穀的雲如縷縷青煙。這裏實在不能說像仙境一般,這裏本身就是仙境,孕育出上五千年的神話、下五千年的傳說。“蕩胸生曾雲”很適合眼前的情景,不過用“造化鍾神秀”這樣的詩句來形容昆侖就過於單一、小氣了:雖然昆侖的山峰也夠神秀,但麵對這密密麻麻、千千萬萬座群峰,得把鏡頭拉近才能顧得上看神秀。昆侖不是一支獨秀,而是一群龐大、雄渾的團隊,浩浩蕩蕩、氣勢磅礴,卻也不乏溫文內斂,並不劍拔弩張。莫非正因為如此,才有了生生不息、薪火相傳的民族血脈?

 

“河出昆侖”,沒錯,盡管不是黃河。重重疊疊的山穀中不時有小溪流淌,在雪峰的映襯下顯得清澈、凜冽,蜿蜒地繞過一個個險峰,向山下流去。在和田一帶,它們是玉龍喀什河與喀拉喀什河的源頭,不知是不是所有的溪流都攜帶著價值連城的和田美玉,匯聚而成的兩條玉河在塔克拉馬幹沙漠裏和並成和田河,繼續向北穿過沙漠,最終匯入塔裏木河。沿山再往西走,這邊的溪流則慢慢匯聚成葉爾羌河,也向北縱穿沙漠匯入塔裏木河——那是南疆人心目中的母親河。

 

我癡癡地趴著玻璃窗不停地拍著、照著,年輕的阿聯酋空乘美女帥哥很理解地看著我微笑,並給予我方便,眼眸中透著“共情”二字。這裏也有冰山,而且離塔縣不遠了,他們恐怕不知道《冰山上的來客》,也沒聽過裏邊的歌,但你的情就是我的願,亙古的冰山寄托著我們純粹的眷戀。我趴在窗上一直拍照,其他乘客看到後紛紛圍過來也想照,我便讓出地方:請你們看,也請你們拍,下麵是我美麗的家鄉。退到後麵,從手機的空隙裏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綿延起伏的座座雪山

 

不久,飛機小屏幕上顯示接近莎車縣,應該是塔縣的位置,似乎正從紅其拉甫的山穀上空穿過,那麽口岸就應該在這裏的某條穀地上。可窗口還有人,我有些急了,順過道往前走了幾排,希望能找到一個窗照像,靠窗坐的一個小夥子主動起身,把他的座位讓給我。謝謝你,同胞!我趕緊趴到窗前。

 

陡峭的雪峰與狹窄的溝壑在天地間縱橫著,黑白相間、明暗錯落,高度、色彩與光影的強烈對比令人震撼,似乎每一道山脊都挺身而出一個擎天柱,無數線條硬朗、質感厚重的柱子各自毅然而立、威風凜凜,厚實的山腰助他們肩並肩、背靠背地聚成波瀾壯闊、綿延至天際的巨型方陣,眾誌成城地支撐起撞不倒的不周山!這是怎樣的一幅畫卷啊,帕米爾威武的山魂就應該在這海拔最高的國門吧?

 

那些看似低窪、其實不低的道道山穀,到底哪條連著口岸呢?一條一條地掃過去,用肉眼沒找到,但應該就在眼見的數座山中,邊境線也就在這山間起伏,這裏便是邊防軍與護邊員站崗、巡邏的地方,四季冰天雪地,常年山風來襲。原來,他們每日融進這江山如畫,原來,他們每天踏上這雪嶺冰崖。未見哨兵,已知英姿,未見國門,已曉英魂。算是來過了吧!過了這邊境線就又要開始新一輪的去國懷鄉了......我心潮澎湃。

 

現在這個位置看到的是喀喇昆侖山,已經離開了昆侖山的地界,也就是說昆侖山最高的三座峰是在飛機的右麵,我錯過了。唉,紅其拉甫與有著白沙湖的慕士塔格未能兩全,剛才換回右側就好了,不免有點遺憾。緊接著,似乎天意隨我所願似的,下麵群山雪嶺中兀自出現一泓藍綠色的湖水,晶瑩、溫潤,湖的輪廓彎曲有致,仿佛一襲柔情從天上飄然落於白雪皚皚的嵯峨之中。我的心怦然一動:感覺就像照片上的白沙湖?但這裏應該已是巴基斯坦的領域。稍高處還有一汪小水潭,宛如一方玲瓏的碧玉,或許是湖與山的小女,乖巧地獨自玩耍。湖暖洋洋地曬著高原上空的太陽,被山寵溺地捧在手心裏嗬護著。澄澈的陽光好像在給山助一臂之力,攢足了熱量一股腦地灑在山坡上、山澗中,幫著加持寒山冰穀裏的暖意。湖欣欣然閃爍出皎皎泛白的柔光,並不刺眼,可謂靜女其姝,安然地把那份光又折射給山,似乎看盡千古風雲,早知此地無風無浪、無驚無險,繼續柔柔地水麵無波與山和,而山則環成密閉的銅牆鐵壁,曆盡萬年雪霜,沉著、剛毅,擋住疾風凜冽,護佑著湖永世安寧。湖麵折射回來的光在山間變得如月光般幻化,藍天、白雲、雪山、湖水便靜謐地任由光影流轉,如夢虛幻境一般。景如夢幻,腦海也如夢幻,幻境中還顯現出昆侖山、天山,它們擁有神似的山光水色,相聚於這接近太陽的高原。想必喜馬拉雅山與興都庫什山也有此景吧。

 

從和田的上空起,一路看著飛機沿昆侖山向西飛行、攀升至帕米爾、再飛躍喀拉昆侖山之後,地勢漸趨平緩,一條彎彎的玉帶從容地淌著,地上出現了人家。橫穿這片由高聳入雲霄的無數山巒匯集重疊而成的高原,一生中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我怔怔地看著,從一頭看到另一頭,百感交集。心心念念了這許多年,回到新疆後又祈盼了這許多天,本已經放棄、以為無緣,不想竟終有一見,而且是在九千七百餘米的高空,許我看遍這壯美河山。是冥冥之中的約定嗎,地上無法周全卻在天上與我相安。

 

群山過後,看了一眼小屏幕上的航行線,才發現飛機在越過紅其拉甫國境線時向左轉了一下,變成朝西南方向飛去。居然左轉?我的呼吸頓住了:“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難道屈原真地神遊過不周山!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如此強烈,令我一陣暈眩。飛機左轉後停經迪拜,再次起飛,前方便是地中海、大西洋,大洋那邊是我如今的生息之地。

 

2023年11月2日

 

和田上空,沙塵中的綠洲

 

昆侖山

 
 
昆侖山中的小溪,不知是否攜帶和田玉
 
紅其拉普上空看喀喇昆侖山
 
方陣般的山峰,可惜這個窗口離機翅太近
 
巴基斯坦境內的小湖
 
飛機過帕米爾航線,左轉處為紅其拉普國境線附近
 
已過帕米爾
 

 

注:地圖圖片來自:地圖看世界;世界屋脊帕米爾高原 https://www.sohu.com/a/354332898_100098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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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andlotus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歡迎珊瑚,很感動!我給你上和田的玫瑰茶!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我在茶園看了一遍,不過癮,又找到雪蓮的花園再讀。沉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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