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來,新疆的是是非非在中外各媒體上火了。也算否極泰來,新疆的棉花一向都默默無聞地待在幕後,無端被黑之後突然間就成了網紅,變得供不應求,倒令我消了先前冒出的三丈之火,轉而樂開了花。其實,比棉花更令我不能淡定的還有很多。
早些年,不可思議地,南疆沙漠公路沿線的防護綠化帶居然成功了,縱穿沙漠腹地四百餘公裏,在公路兩旁茁壯成蔭,真就擋住了狂風卷起的黃沙,比公路本身還堪稱奇跡。在此經驗的基礎上,剛通車不久的北疆沙漠公路又增加了人性化設計,體貼地照顧到野生動物,還考慮了無人駕駛等先進理念。聽著音頻那頭親友們興奮的聲音,恨不得立刻就飛過去看個究竟。
和田到若羌的南疆沙漠鐵路預計六月通車,沙漠架橋不但是裏程碑式的設計,更是鐵路建造者們給南疆鋪就的希望之路。南疆在漢朝以前就是手工藝品豐富的地區,經過東西方文化的交匯熏陶,能工巧匠們用雙手製作出的精美地毯、絲綢及其他手工藝品在連通歐亞的絲綢之路上川流不息,可惜到明朝,由於跟中原的經濟交往難以維係,貿易基本上都靠西麵,直到清朝才又恢複與中土的商業往來。20世紀中葉中蘇交惡,撤走專家的同時也撤走了客戶,開放了幾千年的貿易通道徹底封閉,新疆失去了包括現俄羅斯、現烏克蘭在內的中亞、中東與歐洲的龐大客源,而與內地連接的鐵路在2020年庫格線通車前也隻到北疆,況且以前從和田、喀什到烏魯木齊的汽車最少也得走三天三夜。這些位於南疆、曾經熙熙攘攘的國際性集散地成了離國際貿易最遙遠的地方,聲名顯赫的曆史重鎮變成鮮為人知的沙漠孤洲。改革開放後終於盼到了邊貿開放,卻趕上蘇聯解體,好不容易等到邊境那邊的人們熬過了動蕩和貧窮,眼瞅著市場在好轉,如今俄、烏又開始打仗。唉,有中歐鐵路作紐帶,古絲路沿線都能受益,和和氣氣地做生意多好,這一打,你們丟掉多少條生命、戰後需要多少年恢複啊?新疆的產品又怎麽辦?哀民生之多艱,民苦、民福都在掌權者的一念之間。
前些日子,關心新疆的網友介紹了一種固沙種植機,帶插秧的功能,能一邊種植固沙效果奇好的草方格、一邊噴灑固沙劑,每台每天全負荷開動能覆蓋40畝,目前正在甘肅試用。視頻中,隨著神武的機器開過,方方正正的草方格輕輕鬆鬆地就被種進沙地裏,好神奇!這下,無邊的大漠有救了!那些長年彎著腰拓荒的農工們,腰肌勞損即將成為過去,研發這台機器的技術人員功德無量!一直以來緊繃著的弦終於放鬆了一些,那天晚上激動得久久難以平靜。
說到新疆的是是非非,怎能避開得了曾經長達三十年的動亂。一到農曆年,電視裏一派喜氣洋洋,端莊的播音員微笑著祝全國人民闔家幸福安康,說得很親切,聽著很遙遠。親曆的情況是,每年春節前的團拜會,台上的老師、領導一邊拜年一邊臉色凝重地再三強調安全:各自在各家吃年飯就行了,沒事不要出門去拜年!
街上開始出現蒙麵紗的人。注意,不是影視劇裏那種朦朦朧朧、若隱若現的時尚麵紗,而是從頭頂蓋下來能遮住上半身的大黑罩子,從外麵看就像塊大黑布,不要說裏麵的臉,就連脖子在哪都看不見。當逛街的時候,迎麵來個壯碩的身軀頂著這麽嚴嚴實實的黑罩子,別跟我說不用怕。當光天化日之下某些人敢當眾對女孩子動手動腳,而警察卻隻能驅散了事,別跟我說事不大。當走在路上隻是不小心碰了一下,道完歉還被捅一刀,之後更被警察訓斥為“沒讓著”民族兄弟,別跟我說有法必依、違法必究。當手裏明明有槍的戰士,因服從“沒有中央下令就不能擅自鎮壓”的指示,被暴徒擒住不敢抵抗,被活活砍死,別跟我說愛戴子弟兵。當屠殺、爆炸之後,鮮紅的血跡還需要洗去,別跟我說形勢一派大好。當親人被殺,而警察卻隻能一邊抬屍體一邊等待允許鎮壓的命令、之後的鎮壓也是縮手縮腳,不得已才憤然拿起棒子自衛反擊的勇士被判死刑,別跟我說執法公正。當放棄對民族語教科書的審查權,任由別有用心的人篡改曆史,讓青少年被“疆獨”肆意洗腦十三年,別跟我說是尊重民族風俗習慣。當領著拮據的工資,還得額外負擔因政策結親而有關係的鄉下親戚,別跟我說關心邊疆百姓的生活。
離開新疆的二十多年裏,憂心忡忡地看著相關的英語新聞,從沒有過好消息,感覺隨時都能獨立出去。出乎意料地,2016年北疆竟已安全了,2018年敢放心大膽地走南疆,2019年陪著父親舒心自在地逛遍附近的大街小巷,沿街的叫賣聲、噴香的烤肉串、忙碌的身影,祥和中隻有還沒撤去的安檢門印證曾經有過炸彈和刀光。當飛機從大霧裏鑽出雲層,看著窗外的皚皚雪山在藍天下綿延不絕地聳立著,突然頓悟:真正譜寫曆史的,是那些在貧瘠、動蕩的土地上一直負重堅守、艱辛付出的每一個人,不管貢獻多少,也不論地位、身份高低,一個個疲憊的身軀聚集在一起,挺立出一道山一般的脊梁。
1991年初夏,曾和幾個小夥伴在距烏魯木齊一百多公裏的芳草湖農場住過幾個星期,每天在場部的食堂吃飯,其間沒見過一絲肉丁,菜也隻有土豆、胡蘿卜,連大白菜都很稀有,離開的時候一個個麵如菜色,就像一根根頂著大腦袋的黃豆芽。這裏從乾隆開始就是糧倉,曾經富甲一方,在光緒年間一邊抗擊侵略者一邊種糧食都能自給自足,1982年劃歸兵團後又繼續開墾出了大片農田,可家家戶戶的生活水平反倒不如以前。不是產糧少,而是按照兵團勒緊褲腰帶的精神把收成全都上繳給國家,發到手的工資不夠吃肉,後來等到全疆都吃上肉了,他們才開始有肉。這便是兵團。
一九九幾年的一天中午參加過一次工作餐,就在路邊一家不起眼的飯店的大堂裏,飯菜早不記得了,場景卻此生難忘。同桌有位先前從兵團轉業到烏魯木齊企業的一個老總,坐在那裏不苟言笑,筆直的坐姿一看就當過兵。年輕的女服務員過來招待我們,介紹招牌菜,可能是口音的緣故,老總聽她講完,盯著問她家是哪兒的,她說是北屯。老總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陰沉下來,接著追問北屯什麽單位,她說某國營工廠。老總一聽勃然大怒,服務員既惶恐又委屈地紅了眼圈,說她們幾個人一起來做餐館服務員,北屯太窮了啊,工廠解散、全都沒活幹,吃了上頓沒下頓。老總聽了眯起眼睛,滿臉都是電影特寫鏡頭裏才有的悲涼。那頓飯他就一直陰沉著臉坐在那裏,後來總算拿起筷子,卻在半空舉了許久,然後猛地拍在桌上,繼續深吸著氣,沉痛地說:讓北屯的人都回去,把城守住。說完,鐵青著臉起身就走,一口沒吃,出門時身形居然都有些佝僂了。服務員望著他的背影,站在那裏泣不成聲。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北屯這個地名,之後得知是兵團在準格爾盆地北部邊緣的荒灘上白手起家建起的一座小城,是兵團在新疆最北邊的屯墾重地,跟石河子一北一南隔著沙漠遙遙相對。當年的戰士們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曠野中挖出一排排土坑,在上麵搭上粗樹枝,再鋪層細樹枝、葦草、麥稈,然後糊上草泥當房頂,正中間留一個天窗,就成了能住人的地窩子,在裏麵扛過冬天零下40多攝氏度的嚴寒,一住就是好多年。他們在無垠的戈壁上開墾出大片的荒地,創辦起若幹個工廠,與石河子一樣是兵團人的驕傲,但因地處偏遠,鮮為人知。北屯離現在的網紅打卡地喀納斯不算太遠,可當時連喀納斯也都寂寂無聞。隨著工廠的解散,職工、家屬的生活都沒了著落,在天邊一樣遙遠的小城,人口稀少、用水緊張、土地貧瘠,單靠個人之力怎麽去創收、怎麽去搞活?是荒廢剛開墾出來的良田、放棄才住上的像樣的地麵房子、到外麵去闖,還是扒掉看著仍算新的廠房,變成賣不出去的商品房,然後等著吃救濟糧?他們一腔熱血、全力以赴地守護邊疆、讓荒灘變成美好的家園,不料轉眼就理想成空、一無所有,需要靠被人可憐、施舍才能維持生計。怎麽可以讓赤膽忠心的功臣如此落魄、沒有尊嚴?!
20世紀90年代,國家讓新疆企業暫停已經起步的改革,在半停產狀態下繼續走變了味的社會主義道路,同時卻允許內地先進、優質的產品進來搶占市場。頃刻之間,地產的拖拉機、收割機、軸承、水泵、鍋爐等等都賣不出去了,國企職工們賴以生存的工廠紛紛垮台,沒有相應的保障製度,也再沒了單位分配的福利房,當然就再沒錢買得起商品房。電視裏的經濟學家們大談要改變存錢的觀念,號召刺激消費,可院子裏那些老實巴交的叔叔阿姨們,曾經挺胸抬頭的產業階級、當年響應號召獻出青春的他們已經兩鬢風霜,家裏卻變得揭不開鍋,開始縮著身子像盲流一樣靠撿瓶子賣錢糊口,靠到郊外挖野菜來代替市場上花錢才能買到的蔬菜。
跟我一起長大、之後又住同一棟樓、同一單元的兩個小夥伴,下崗後工作、住房都無著落,一個去內地闖,碰得頭破血流,借酒澆愁卻更愁,再沒見到第二天的太陽;另一個三十大幾才有女方同意見一麵,竟沒能承受住那突如其來的喜出望外,而他家很疼我的那位阿姨經不住打擊也跟著撒手人寰。回去時,每天上下樓經過他們已無人居住、緊鎖著的房門,我不知所措:熟悉的身影、爽朗的笑聲就這樣消亡。大時代下的塵埃落在小人物的頭上,沉重不堪,又不起眼。
隨著本地企業的垮台,新疆的稅收銳減,不但支付不起下崗、失業補貼,也無法給農民補貼。毛澤東時代曾經吃飽、穿暖的農民,改革開放後有些人家窮得隻有一床被子、全家合蓋,在早晚溫差大的新疆,沒有被子的夏天夜裏都能凍醒。在貧窮的偏遠地區,政府沒錢,可是由國家補貼、國外捐贈的清真寺有資金,參加學經班的孩子每人、每月都能得到一筆生活費,於是越來越多的家庭不再送孩子去公立學校,就靠學經班發的錢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這些孩子在長大的過程中就隻讀過古蘭經,後來成為極端分子的主力,也是曾經的再教育培訓中心裏的主要學員。當初製定針對新疆的改革方案的精英們,你們到底了解多少新疆的情況以及國際勢力對新疆的影響?
去年秋天有人推薦了一段新疆漢族小哥拍的錄像,講述令他心情不能平靜的經曆和看法。小兄弟,我理解你,在新疆,我們心裏都自豪地覺得自己肩扛守護、建設邊疆的重擔,可到了外地,發覺別人不那麽想,由此你體會了傲慢、冷漠、失落,也見識了人口密集造成的人與人之間的機關算盡。帶著受傷的心,你躲回新疆,找那幾個對你赤誠相待、心地單純的民族朋友抱團取暖。你憤怒地控訴在外地因持新疆身份證住旅店所受到的歧視,小兄弟,我跟你站一起!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時我就曾在北京被店家拒絕入住,天快黑了,在賓館林立的大街上不知該如何度過那一晚。後來走出國門時,在最後那道海關又被嚴查護照,等長長的隊伍全部走完、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才總算被放行過關。憤然之中,我下狠心決定再也不回去,等後來不得已再踏進國門回到那塊土地,已時隔八年之久,親朋好友們揶揄我在外麵打完了抗戰,說完又趕緊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臉色,生怕我一不高興就真的再也不見。之後,揪著心連回了好幾次,每次都憂慮不安:太亂、太危險,都快成中東了,一遍遍地勸父母離開,他們固執地歎著氣說:人都快走完了,走一個少一個啊!
在另一段錄像裏,正值2014年5月烏魯木齊公園街早市爆炸案後,一名維吾爾兄弟在上海機場準備登機安檢。別的乘客都可以穿鞋過,隻有兄弟你被要求脫鞋,你表示不滿,年輕的女安檢人員卻像沒有受過職業訓練似的態度惡劣地說:“因為你是新疆人!”於是你暴怒了,說你是在上海工作,而且,難道新疆的兩千萬人都是恐怖分子嗎?!聽著你憤慨的聲音,兄弟,我懂你。我知道你在上海一定很努力地去融入,覺得自己已經很漢化了,恐怕也因此受過同族人的刁難,現在卻又被漢族刁難。你要一個公正的道歉,兄弟,我替她道歉!有機會,我請你吃五一市場排著長隊的羊肉抓飯。
曾經,翻身農奴把歌唱,十三個民族各自一枝花,大家都稱兄道弟、親如一家,眼瞅著一片片荒灘變農田,一座座廠房平地起,故事本可以就按這樣的腳本發展。如果沒有閉關鎖國,沒有耽誤那批年輕人的青春與才華,沒有批鬥和武鬥,沒有莫名其妙地解散、壓製兵團,沒有隻是漢族才嚴格執行的一胎化,沒有跟風似的讓眾多國企垮台,沒有讓農民窮得又回到解放前,沒有明打明的腐敗,沒有對資源無計劃、無節製地開發,沒有那項匪夷所思的民族政策,沒有容忍那些殘殺和爆炸,沒有一味討好、助長極端分子與“疆獨”,沒有讓守護、建設邊疆的百姓失望寒心......到底有多少個本可以避免的如果?
在疆內遭過罪、在疆外受過委屈的鄉親啊,有什麽苦、有什麽痛,盡管說,我靜靜地聽。我知道有很多事太傷人,也有些政策現在還想不通,這些是是非非我都懂。我們喝過一樣的天山雪水,經曆過一樣的不堪回首,如今,麵對變寬、變平的天山路,我跟你一樣難從容。等你說完了、氣順了、想通了,幹一杯“奪命大烏蘇”!然後,捧起甜甜的伊珠冰酒,一起為心愛的家鄉祈禱,願她今後更美、更好。
2022年4月8日
(後補注:因故刪去一個細節)
請參閱:
種植、固沙機 圖片來自 https://zhuanlan.zhihu.com/p/461051382
五十年代地窩子 圖片來自 https://www.sohu.com/a/289935311_99971832
現代住宅區 圖片來自 https://www.sohu.com/a/289935311_99971832
五十年代兵團開荒,人工犁地 圖片來自 https://www.sohu.com/a/289935311_99971832
現代兵團機械化 圖片來自 https://c.m.163.com/news/a/H44U2TLL0534B5YI.html
烏蘇啤酒、伊珠冰酒 圖片來自 https://zhuanlan.zhihu.com/p/59950620
伊犁特伊犁王酒 圖片來自 https://zhuanlan.zhihu.com/p/332395220
附 (謝謝老鄉、網友推薦):
固沙種植機介紹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pXjSxwiaA0
安檢人員說"因為你是新疆人",於是暴怒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LXIhw9JpQ4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老照片,獻給所有獻了青春獻子孫的兵團人!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GC_5xlLfIA
2019 official video:Xinjiang Production and Construction Corps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 XPCC)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lpEJn_gkY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