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裏曾有雙氈筒靴,一種傳統的用純羊毛做成的筒狀靴子,毛氈材質,又寬又大,我們都嫌難看,父親卻說那是好東西,擋風、禦寒又防水,跟院子裏的一位叔叔一起把巨大的氈筒靴套在腳上,看著就像撐起帆的船。後來是穿破了還是被母親勒令換了下來,我已經不記得,也記不清氈筒靴什麽時候、怎麽就不見了。
父親是個大高個兒,腳也大,給他買鞋讓母親傷透了腦筋。早先有勞保鞋的時候問題不大,後來換成到商店買鞋了,通常能買到的最大號是42號,他總說擠腳,碰到43號的才覺得能穿,但常常沒貨。以前烏魯木齊商店裏的鞋都是北方產的,他還能忍,忽然之間市場上全換成廣東、福建的產品,相同的號實際上卻比原來不知小了幾號。父親最煩逛商店,一向都躲著走,母親一次次辛苦買回來,都被他抱怨,氣得母親讓他自己去買,他隻好硬著頭皮走進店裏,一雙一雙地試,全小,讓他很惱火,直嚷著要到東北去買鞋。也是,怎麽就沒大點的呢?而且南北方還不同的標準,度量衡不是在秦朝就已經統一了嗎?
有一次,我在位於新華南路的輕工業局商場閑逛,忽然看到氈筒形狀的靴子,卻是用翻毛的羊皮做的,挺古樸可愛的樣子,摸上去也很軟,就琢磨:這種應該可以吧?挑了一雙最大號的給他買回去一試,正好!他激動得嘿嘿直樂,不僅是腳總算舒服了,還因為以前隻有他自己覺得這式樣的鞋好,現在我居然也認可了。
從此他就盯著那雙鞋,穿到露出腳趾頭還繼續穿,而那時我已經到了國外。妹妹正好去內地,就買了幾雙看著時髦的鞋,大小都可以,但他就是不肯換,無奈,妹妹又到輕工業局的店裏買了雙同樣的翻毛皮靴子,可他還說不舒服。我就納悶了,懷疑妹妹沒買對號,等到回去一看,原來不是鞋的問題,而是穿上原先那雙,他就覺得見到了買鞋人......
後來,在美國的街上,忽見一妙齡女郎穿著一模一樣的翻毛皮靴,驚訝得瞪大了眼,趕緊湊近仔細瞧,靴子上標著UGG。心裏一陣激動:難道是新疆的鞋賣到了海外?上網一查,原來是澳大利亞的。暗自猜測那位女郎是來自冰寒之地的西伯利亞或中亞,可沒過多久,校園裏、大街上幾乎人人一雙。這,這款式,幾千年前的樓蘭美女腳上綁著鞋帶的樣式都比這好看,怎麽這種要設計沒設計、要腳型沒腳型的老漢鞋,人家的就能穿在時髦的少男少女腳上風靡世界,賺得盆滿缽滿?
在網上接著查,看到還有一個EMU的品牌,也是澳大利亞的,評價區裏有位老年人說這個牌子更舒服,我便決定給父親買一雙試試。但號碼選擇太多了,看著暈:怎麽人家的鞋碼也那麽周全?確定不了到底該多大號,打電話回去問,就聽他和母親兩人為了怎麽量腳的大小在那邊爭論,一個說你的腳沒踩平,一個說你的尺子沒拽平,爭著爭著想起我還在越洋電話的這頭等,就趕緊休戰,到下周再告訴我。最後,按他們商量敲定的尺寸比照了一下,應該買相當於42號的,可他老人家非說自己穿了一輩子42的都小,澳大利亞也是南方,怎麽也得44號、45號。我心想,大了總比小了好,再加上厚襪子,就按大的買吧。等扛回去讓他一試,大了好多,腳在裏邊“逛裏逛蕩”的,像套了艘船一樣,心裏這個後悔:應該買一大一小兩雙就萬無一失了。
母親埋怨他不聽話,量的時候不好好配合,還不相信測量的結果。他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說:穿了一輩子小鞋,總算有雙寬敞的,大就大著穿。後來還真穿了一兩次,母親擔心他絆倒,把鞋藏了起來,他隻好作罷。之後,有一天下完雪,他不小心踩到馬路邊一小塊殘餘的冰上,隻比硬幣大點兒,竟滑倒摔斷了一根小腿骨,腳腫得老高,那雙靴子歪打正著地成了唯一能穿進去的鞋。母親在電話那頭訴說著原委,他卻沒事兒人似的笑著,還更堅定地認為我是世界上最會買鞋的人。電話這頭,我哭笑不得地聽著他的誇獎。
父親曾說,光腳穿翻毛靴最舒服。果然,毛茸茸、軟綿綿的皮毛貼在皮膚上,跟光溜溜的腳蹭呀蹭的,是冬天裏的溫柔,那叫一個貼心!古人怎麽這麽會享受,這材料最早是誰想到的?
這樣的翻毛皮軟靴也給孩子買過幾雙,暖暖和和地護著小腳丫在雪地上跑。穿小了,舍不得扔,就把鞋底剪掉,把鞋幫裁平,用手縫成小墊子,放在後車座上,看著就像熟悉的羊皮褥子,再冷的天也不擔心座位冰涼。孩子也戀舊,坐在自己曾經的小靴子上,美滋滋地重溫小小的回憶。於是車座上就逐漸地有了粉色、棕色、黑色的小羊皮褥子。
帶著孩子回新疆時,跟父親閑聊說起這個,他聽得滿臉都是笑容,摟著孩子連連點頭,猛誇鞋買得好,喜歡羊皮褥子的娃娃是他的寶,而那個娃娃則很受寵地依偎在他寬大、溫暖的懷抱裏。我聽著他的話心裏一動,回來後買了塊大的翻毛羊皮褥子罩在孩子的白藤椅上,讓她當家裏的寶。
前段時間,跟有生活經驗的庫車老鄉聊天,聽他解釋氈筒靴的做法:氈筒靴其實是鞋麵、鞋底、鞋筒三位一體的立體氈子,一次成型,不用縫。平常做皮鞋是把幾塊平展的皮子拚接起來,彎成鞋狀的弧度,然後縫在鞋底上。氈筒靴卻沒有單獨的鞋底,也不是把羊毛先做成平麵的氈子再縫靴子的形狀,而是以鞋楦子為模具,用已經打得蓬鬆的羊毛把鞋楦子包裹在裏麵,隻露出上麵的口,其餘的地方要嚴嚴實實地包成一個整體,這就已經大致上是個胖大靴子的形狀了。然後灑上開水,趁熱敲打擠壓,不斷地重複,羊毛纖維就在鞋楦子的支撐下一點一點地緊密勾結起來,一直到變成結結實實的氈子材質。這種氈子能密實到水滲不進去,所以走在雪地上能防水。而動物纖維本身能吸潮,腳在裏邊就很舒服,又保暖,外麵再冷都不凍腳,而且因為是敲打出來的,還很耐磨。鞋楦子是兩截固定起來的木頭,等鞋成型後,把他們分開取出,一隻氈筒靴就完成了。
原來是這樣做出來的。可惜啊,知道得太晚了......
還是想試試。從網上買來羊毛,拿翻毛靴做模特,反正兩個長得像,隻不過氈筒靴被敲打得更圓頭圓腦一些。又找來兩塊木頭,用寬膠帶和繩子綁緊當鞋楦子,在院子裏包上羊毛敲打起來。這可真是個功夫活,羊毛一點一點地開始變化,胳膊也隨著越來越酸。一下一下的梆梆聲在空中回蕩,傳到天邊,爸爸在天上能聽到、能看到嗎?在那邊可有合腳的鞋穿?我知道您累了,從年輕時起在戈壁灘邊住了五十多年,還沒住夠,堅持要永遠留在那裏。那些年,新疆的情況越來越亂,您也越來越擔憂,覺得連累了我們,支持我們離開,可等我們真離開了,勸您也走,您卻固執地不肯,說:走一個就少一個。如今,您關心的北疆沙漠高速公路已經通車,照片看著很氣派,從烏魯木齊到您和母親生活過的五家渠隻需十幾分鍾,據說那一站的設計是兵團風格,等我到現場替您看看。再過些年不用上班了,我就回去走遍全疆每一處戈壁、荒灘變成的良田,看看您和母親那一代人用艱辛換得的碩果,看看有兩千萬人還在那裏繼續建設的家園。
漸漸地,蓬鬆的羊毛變得緊實,形狀看著越來越熟悉,胳膊都快抬不動了,勉強做成了一隻。把靴子放在一塊羊皮褥子上,挑了一個毛絨熊放進去,露出萌萌的小腦袋,讓它舒舒服服地躲在硬毛氈與軟翻毛皮圍成的溫暖懷抱裏。那個溫暖的懷抱曾經有過我,有過我的孩子,將來也會有她的孩子。
傳承久遠的氈靴和翻毛靴已經在戈壁灘上行走了幾千年。這兩種爸爸愛穿的鞋就像戈壁灘上的船,躺在戈壁灘邊的爸爸是帆。
2022年1月20日
來年寒冬再把那卷羊毛片鋪在席下,保溫性能如故。這讓全家人歡喜不盡,鄰居親朋來了都開心地展示給他們看。於是這方法很快傳開,為大家普遍采用。這應該就是氈形成與開始使用的故事。此後有用心者進一步改進氈製品的加工方法,逐步能用羊毛做出氈靴子,氈帽等複雜的生活物件。
氈製作利用那羊毛之間的強吸附力,整個製作過程簡單,不需要複雜的設備與許多勞作,盡管費時間多。這是它過去幾千年在西域與遊牧民族中能這樣普遍使用的原因。蒙古與哈薩克人的帳篷也有用氈子製作的。那種帳篷保溫性能出色,結實而美觀,屬帳篷中的上品。
我上次回去,看見現在的年輕人把氈子染上色,做成可愛的布偶玩具和藝術品,有燙出的氈畫,很陽春白雪呢:)
氈的曆史比毯的曆史應該悠久得多,因為氈製作起來自然而容易。
讓我們想象一下遠古時代,人們為了禦寒吧羊毛駱駝毛墊在床上,結果幾年滾壓突發現它們結成了片,幾乎成為一塊。 以此為啟發,人們開始用羊毛做的做一張張的氈。做氈子的設備與過程都簡單,操作方便而容易普及。所以過去許多年裏再西域的農村與小城氈子遠遠比毯子普及。
但氈子不易成規模工業大批量生產,也不容易做的像毯子那樣美觀,甚至不大上的了台麵。它是毛產品中的下裏巴人,毯子則更近與於陽春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