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趣事。前幾日靜安發了一篇文章,題目借用的是南宋蔣捷的詞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很多年前,在幹旱少綠的大漠邊第一次讀到這句詞時豔羨不已,心馳神往其中的韻味,不想隔了這麽多年忽然又見,仿佛久違的老友跳入眼簾,便想針對這句詞和她。可是新疆有什麽能正好對上呢?一下就想到“紅了石榴,綠了葡萄”,而她的第一反應是想改成“紫了葡萄”,那是她習以為常的葡萄顏色。當然,聰慧如她馬上就意識到新疆有綠葡萄。
其實新疆不是“有”綠葡萄,而是綠葡萄就代表著新疆。小時候見到的葡萄都是綠的,而圖畫上的卻都是紫的:是畫家覺得綠色太尋常了才換上特殊的顏色嗎?可畫畫不是講究逼真嗎?直到後來見到真的紫葡萄,總算把實物跟圖畫聯係起來。
新疆的葡萄五花八門,有傳統的、引進的、新開發的,繁多的名目令人發暈,可平時人們常吃的還就是綠色的無核白、馬奶子。新疆人嫌紫葡萄皮厚,吃著麻煩,隻是偶爾用來換一下口味。
在長大的過程中,我既沒見過櫻桃也沒見過芭蕉,想象中芭蕉葉可能就手掌大吧,最多像頭那麽大,這已經是我那時能想到的極限了。長大後去四川第一次見到芭蕉,驚呆了,那一片片巨人般的葉子,在雨滴淅淅瀝瀝的灑落下不停地晃動,綠得亮人的眼,滴滴答答的響聲悄然撥動心底的琴弦:終於明白什麽是“綠芭蕉”“雨打芭蕉”了,原來落雨中的芭蕉在那些詩詞裏如此生動傳神!那畫麵、音韻構成了我腦海中難以忘卻的意象,以至後來養成了一個習慣:隻要雨水不進來,一到下雨我就開窗,不管雨疏雨密,也不管打在哪裏,聽著似斷還續的雨聲看樹葉與小草搖曳。
不僅是芭蕉,學生時代讀到的絕大部分詩詞都沒法在我腦海中具象出清晰的畫麵,比如綠如藍的江水、過往的千帆、蓑衣箬笠、十裏荷花,以及煙雨中的楊柳畫橋,讀起來感覺是很美的圖畫,可我卻看不清。能從書中看清的是大漠孤煙與長河落日,當然還有葡萄美酒、縱馬山下。
從小聽的音樂都帶4和7這兩個半音,聽起來纖巧、靈活又明亮。後來教樂理的老師說,中國音樂是宮商角徵羽,不用半音。咳咳,老師呀,怎麽跟我熟悉的不太一樣......
隨著半音階的曲子,舞蹈者的表現也就有了另一番特色。新疆的民族舞中,當雙手舉過頭頂,兩個手腕就由胳膊引領,順著胳膊的方向左右搖擺,看起來比其他民族的兩個手腕反向地對頂、對拉更像風擺楊柳。難道是西域太缺楊柳,幹脆由人來扮演?
新疆的傳統繪圖中,四方連續、兩方連續的圖案占了絕大多數,水波狀的、條紋型的、菱形的、花草型的、枝條型的,林林總總,在小花帽上、衣襟上、地毯上、房屋的裝飾上,可以說鋪天蓋地、隨處可見。阿拉伯式的連續圖案在伊斯蘭的教義中代表著生生不息、無限存在。每次站在吐魯番蘇公塔的下麵,仰望渾圓的高塔,心裏滿是讚歎和崇拜:普通到那麽不起眼的土坯材料,在建築大師的手下竟然就呈現出如此繁複的變化來:遍砌花紋的塔身上,一塊塊的土磚成了一個個靈巧的元素,讓中間那一圈美麗的團花在層層疊疊的幾何圖案中朵朵綻放,通體土黃色的塔在常年湛藍的天空下顯得莊重、華麗、氣派。曾經有個愛隨手畫畫的印度同事,時不時地就勾勒出婉轉複雜的蔓藤或卷雲紋造型,似乎圖案的模板就在她手指的基因裏,可那些圖案怎麽就看著那麽眼熟......
除去詩文藝術,在生活中新疆跟內地、沿海也有許多不同。新疆人把疆外的其他地方都叫“口裏”,類似於東北人所說的“關內”。新疆人說吃肉指的是羊肉,“鮮美”這兩個字,一個要有魚有羊才鮮,一個要羊大才稱得上美味。出了新疆,聽別人說肉,總對不上頻道:難道在漫漫曆史中,口裏人早已忘記在西北發家的祖先曾經以羊肉為主?
上海在20世紀80年代及之前,一直定點支援新疆。有鄰居叔叔去上海出差,回來後苦著臉說沒吃飽:碗實在太小了,已經添過一碗了,實在不好意思再添,隻好自己偷偷跑出去再補點兒,可一口咬下去,長相一樣的肉包子卻是甜的。於是後來再有誰被安排去上海出差,就會有人同情地囑咐道:帶上饢。
新疆人喝酒用喝水的玻璃杯,那種小瓷杯是飯店裏用來裝點門麵的擺設,隻有剛進門的那一小會兒華麗麗地展示在桌子上,等大家都落座就會被服務員撤下,全部換上透明的玻璃杯,然後一字排開、一目了然,幾瓶酒平均分在幾個杯子中,誰也別多、誰也別少。想作弊?門兒都沒有。耍賴倒是常有的事,屬於人性,要等到看最後的決絕。酒是男人們用來試探和驗證“自己人”的手段,能一起喝醉的才靠得住,不然你就出局了。紅色的酒歸女士專有,至於無色的白酒,五十多度看起來也都像水,自我打氣地說一句“酒嘛水嘛,人嘛鬼嘛”,把心一橫,就往嗓子裏灌吧!
有一次去杭州出差,跟幾個新疆同行一起受到當地的主人彬彬有禮的款待,桌上是高雅洋派的高腳杯,然後每人麵前都倒上紅酒,包括男士,新疆漢子們的表情就顯得怪異了。兩天下來,幾個人終於受不了了,跑到另一個飯店,也不管什麽牌子,隻管跟服務員要度數最高的白酒,喝了個酩酊大醉才過癮,最後靠我這個沒喝的清醒人把他們領回賓館。
在新疆,“新疆話”指的是新疆的漢語方言,是從漢朝開始留在那裏的漢人們傳承下來的,至今還保留著漢唐時期的幾個古音,也混雜了一些甘肅的發音。新疆人用形容詞喜歡重疊,比如形容“黑”,似乎“很黑”“特黑”“黑極了”都不行,要用“黑黑的”程度才夠,對方才能確信是黑到底了。回爺爺奶奶家,堂兄弟、表姐妹們總笑著學我,他們覺得重疊音聽起來文縐縐的,不像正常講話。
剛出國時幾個人湊在一起講笑話,其中一個講到有人去買糖,跟售貨員說要買多少克。其他人聽了直笑,我卻沒聽出笑點:我們新疆人買糖一直都是每樣買一百克、二百克的呀,湊在一起便是幾公斤。結果他們就更加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跟我解釋清楚用“克”做單位在他們看來是書呆子的行為,可新疆恐怕是全中國書呆子最少的地方,或之一。
新疆人說“斤”指的是公斤。年少時跟父母回老家,去商店買東西,哇,這裏的東西真便宜!父母便笑了,說這邊的人都用市斤。我百思不得其解,書上教的不都是公製嗎,他們怎麽學會的市製?回來後在街上買烤紅薯,小販一邊說著一斤多少錢一邊用秤稱,我忍不住問道:你說的“斤”到底是市斤還是公斤?他一聽就笑了,操著濃重的外地口音說:在新疆誰用市製呀!
好像唯一的例外是那首《阿拉木罕》的歌詞,寫美麗的姑娘住在吐魯番西三百六。我曾好奇地在地圖上查找,什麽呀!那達明明就是沒有人煙的大雪山,阿拉木罕難道在山上喝西北風?過了很久才明白,原來人唱的是華裏,坐標正是我所在的烏魯木齊......
新疆人說方向不用東南西北,而是用前後左右:往左拐、往右拐,再往左、再往右,至於拐來拐去的到底拐到哪兒了、拐完後到底哪是前哪是後,嘻嘻,沒什麽大不了的,拐錯了再拐回來就是,反正總能走到。第一次獨自在外地問路,人家說往東再往南,我聽了直蒙,脫口就問:東在哪兒?那人瞪大了眼睛,看我就像天外來客。可我真的除了熟悉的太陽升起的那一片天山,確實不知道哪裏是東邊呀,更何況在這陌生的地方我也沒見著早晨日出在哪邊,到這會兒太陽當空照,前後左右瞅著都像東。
人們都說新疆的地是斜的。從地圖上看,以烏魯木齊為例,天山山脈的各個山峰交錯地向著東西兩麵綿延,順著山的走向在山穀平坦處建立起來的聚居地,沒有哪條街道是標準的東西或南北走向。估計當年那些習慣了正南正北的開拓者們,實在不喜歡總是拗口地說:從西南往東北、從西北往東南,幹脆就成了往左往右了。這個地斜,在新疆常被人們取諧音,說成“邪”,比如“說曹操曹操到”,同樣的意思新疆人的表達則是:地是“邪”的。
方向還好,左左右右的隻是繞一點罷了,而說到距離就更有意思。人們通常用車站的數量表示長短,比如從二道橋到南門是兩站地。甚至,人們經常不用任何量詞。如果你在新疆問路,可能聽到這樣的回答:順著這條路,直直走,就到了。這句話裏,“直直”兩個字不但是方向,還代表著距離。看說話人當時發音的長短,第二個“直”是決定距離長短的關鍵:如果兩個“直”一樣長,說明走走就到了,不遠;如果第二個直長一點,那就得走一陣子;要是第二個“直”拖了很長的腔,就是說太遠了,靠你兩條腿不一定能走到。維吾爾語、哈薩克語裏也拖著這樣的長腔,那長腔裏帶著同情。
新疆的風情是從東西南北中吹來的風。千百年來,中原與異域的混合風就這樣矛盾又平衡地刮著,所到之處,有戈壁有良田,有沙漠有水鄉,有雪山有草原,有火爐有冰川,大美又大荒,長著綠色、紫色、紅色的葡萄。她現在離我到底有多遠?越過太平洋、穿過江南或華北平原、跨過黃土高坡,沿著河西走廊,直直——走,就到了......
2021年10月16日
唉,多麽懷念新疆的葡萄新疆的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