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琳-寅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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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四媽媽

(2022-05-08 15:40:05) 下一個

我常常想起她。每當我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時日甚至會禁不住地全身顫抖一下。所以我就把她放起來,擱置到離我很遠的地方,那個我不輕易用心打開的記憶裏。然而,她會過來,纏夾在我對往事的紛亂記憶裏,輕輕地撫摸我一下,讓我頓時因為她留給我的永恒的溫暖而淚流滿麵。

那是傍晚時分,媽媽拎了半袋白麵和一瓶香油,帶我走進她家。我進屋時,看見當屋一張方桌,方桌的兩端擺放著兩張床鋪,一張是很窄的單人床,緊挨著牆,麵朝家門,另一張是不大的雙人床,緊挨著屋子的另一端的牆角。

我知道她是四媽媽,是我遠方的親戚,平時沒有來往過。四媽媽很客氣地讓我和媽媽坐在屋裏的雙人床的床沿上,給我們沏了茶,媽媽小坐一會兒,就起身說:“小寅,你今晚就開始和四媽媽住在一起了,媽媽明天要去幹校了。”

四媽媽說:”放心,姑娘在我這裏,我好好地喂她,一定讓她吃飽。“ 媽媽離開了,說是去幹校,就是幹部受再教育的學校,其實就是去種地當農民。爸爸呢,他去哪了?我為什麽不知道?
    
我坐在四媽媽的床沿上,不敢動彈,那張床搭的很高,當時我太小,剛上小學二年級,我的雙腿隻能懸在半空中,兩隻胳膊僵硬的用手撐在床沿,不記得媽媽是怎麽走出屋子的。那天晚上死媽媽讓我和她睡一張床。她說那張小床是她小兒子回來時睡的。
   
要睡覺時,四媽媽給我從她床下一大箱子裏拉出來一條被子,說今後我就蓋那床被子睡覺。她說那是她結婚時婆家給她置辦的。我知道爸爸媽媽的結婚被子是大紅金絲緞麵的,媽媽從來不允許我們孩子蓋的。而四媽媽的卻是一條藍中泛有綠光的綢緞被麵,上邊夾著道道的金色條紋,鋪開來看甚是典雅華貴。

我看著這麽珍貴的被子要我蓋,嚇地站在地上,不敢上床。四媽媽說:“上來,睡,這就是給你蓋的。”
     
第二天醒來,我感覺周身冷的發抖,再一看,我蓋的被子裏外濕了一大片。我知道自己因為睡在陌生的地方嚇尿了床,我把四媽媽結婚的綢緞被子尿濕了,連那柔軟的綢緞麵子也讓我給糟塌透了。四媽媽不在屋裏,我即害羞又害怕,便一股腦爬起來,穿了衣服,背上小書包就跑去上學了。
 
中午,放學了,我怕回去見四媽媽。可也沒別的地方可以逃,肚子很餓,可以說餓的撐不住了,因為早上什麽也沒吃,也就隻好往她家走。四媽媽住在一座老式四合院裏。

那個四合院坐落在蘭州下溝。她的房子是在四合院的大門影壁的後麵。文革開始,居委會把那個四合院的影壁拆了,就在大門裏開闊空地加蓋一間簡易平房。目的是建一個水站,讓四鄰去那裏打水。四媽媽就是住在看水站的房子裏,靠收水票不用交房錢。

當我走進院門時,我先靠在大門邊上。那個院門高大宏實,我靠在跟前,遠處幾乎是看不見我的。我先悄悄地往裏窺視,看看四媽媽是不是在那裏,還有是不是有很多人來挑水。
           
我看到院裏沒人,知道水站還沒有開。我記得那天的天氣很暖合,太陽照在沿著四媽媽房門的院牆上,在牆的傍邊,搭有一條涼衣服的繩子,在繩子上正曬著我昨晚尿濕的那床絲緞被子。

陽光裏,絲緞被麵的金絨絲光閃閃爍爍。

我嚇壞了,下意識緊地靠在大門的腳下。小小的身體來回在門上磨蹭,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好想媽媽,還有爸爸。我幻想他們會突然出現,那樣我就可以藏在他們的懷裏,他們抱著我,我就不用害怕了。

正當我閉著眼睛沉浸在白日夢裏時,四媽媽的聲音在耳邊響了。我睜眼一看,她正在親切地問我:“小寅子,你這娃怎麽在這裏蹲著睡著了?放學了,還不趕緊進屋子吃飯?你早上什麽也沒吃就跑了。午飯在屋裏的方桌上,都快涼了。”

我怔怔地看著她,就在我麵前,笑容滿麵。“我,我,我這就去吃飯。“ 我望望她,什麽也不敢說,就徑直往她的屋裏跑去。    
      
我一進屋,就看見方桌上有一個碗,一雙筷子,還有一個小鍋,鍋的傍邊放一扇蒸籠。我急不可耐地坐到桌子前麵放著的唯一一個凳子上,拿起了筷子,把碗端起來,心想該怎麽吃呢,又要吃什麽。

這時四媽媽也從外麵進來了。她站在我傍邊,從我手中把飯碗接過來。說;“我來給你盛飯。你媽媽說你不吃肉,喜歡吃菜。我就給你做了玉米麵和白麵摻和的攪團,裏麵包的是白菜。籠裏是我早上蒸的白饅頭。是想讓你帶到學校的,結果你早起就跑了。快吃吧,你一定餓壞了。”

我接過她盛給我的滿滿的一碗攪團,帶著湯,有一點兒蔥花香油在上麵飄著,我咬了一口攪團,一種我從未吃過了美味到了嘴裏,碗裏的湯也剛好,不燙,暖暖地進了肚子,伴隨而來的是一種滿足和舒服。

一下子,我因為緊張而直立的身子放鬆了下來了。籠裏的白饅頭也香味撲來,於是我非常靦腆地對四媽媽說:“好香,我愛吃你做的飯。” 說完,我又立刻把頭低下來,眼睛不敢看她。

四媽媽坐在方桌旁的床沿上,笑笑,又說:“你以後早上起來,要吃飯,吃完飯,我給你梳頭,我要把你的兩個小辮子梳的光溜溜的,這樣你到了學校,同學們才不會欺負你。”

我吃驚地抬頭看看她,再摸摸我的頭發,是沒有頭緒。媽媽難得在家,一會兒社教一會兒去農村受教育,爸爸有一天也突然失蹤了,我常常是寄人籬下。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麽去上學。“好的,我不會梳頭。” 我喃喃地對四媽媽講。
              
就這樣我開始了和四媽媽一起的生活。關於那床綢緞被子的事兒四媽媽從未和我還有我媽媽提起過。
            
那天以後,我的兩個小辮子就像四媽媽講的,“每天都是梳的光溜溜的”。我也被老師指定為班上的小組長了。有一天晚上睡覺前,我問四媽媽,她會不會講故事。我說我喜歡聽故事。因為我媽媽會給我講故事。四媽媽聽了,就笑著說:”你要聽故事,我的故事可多了。“
       
 ”那給我講一個好嗎?“ 我開始和她說我喜歡的東西了。
            
四媽媽就這樣每天睡前給我講故事了,或傳說,或神話,最讓我神往的就是她講給我的”白姐兒,黑姐兒“了,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她一連講了好幾天,我聽的很入神,迫不及待地要知道故事的結局,所以到了周末的白天我也要她講。

”白姐兒,黑姐兒“其實就是現在每個孩子都知道的”灰姑娘的故事“。隻不過四媽媽把灰姑娘變成了黑姐兒,我不知道她是怎麽聽來的。

那個周末,太陽出來了,暖洋洋的。四媽媽讓我坐在院子裏的一個凳子上。她一邊給我梳頭一邊繼續講“白姐兒,黑姐兒”的故事,終於故事講完了,我的小辮子也梳好了。四媽媽就問我,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什麽日子?” 我問她。
            
 ”你的生日,閨女,你今天八歲了!“
            
 ”真的?“ ,”我的生日?我媽媽會給我煮一個雞蛋吃的。“ 我自言自語。媽媽不在,我心裏想她了。
              
 ”閨女,你進屋看看桌子上是什麽。“ 四媽媽笑吟吟地講。
               
我徑直跑進了屋子,在那個方桌上,放著一個紅紅的煮雞蛋。我高興地拿著雞蛋跑出來了,徑直跑到四媽媽的跟前,依偎著她。這下兒我真的不再感到和她有絲毫的生疏了。

四媽媽說:‘快,把雞蛋吃完。看我給你梳的小辮兒多漂亮,你就像那個”白姐兒裏的黑公主了(我小時候挺黑的),一會兒去什字口長征照相館照張相。給你的生日留個紀念。“

我照辦了。

那張照片我保留至今,上邊的我留著她給我梳的光溜溜的兩個小辮兒。我開始依戀起四媽媽了。我的眼睛時常隨著她轉,對她跟前跟後的。

四媽媽每天都打掃,家裏家外被她擦洗的明淨光亮。在她家單人床靠的那麵牆上,掛有很多照片。多是她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隻有一個鏡框裏放的是她的一張單人照和一張她和她丈夫的結婚照。

我常喜歡盯著那個鏡框看。因為鏡框裏的她實在太美了,她梳著一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雙眼皮,兩隻眼睛大大地非常有神地看著前方,鼻子高聳,嘴角輕輕翹起,善良地微笑著。

我會一邊看,一邊希望自己長大了會像她那樣漂亮。四媽媽說那是她十五歲時照的,就是結婚前的留影。在那張她和她丈夫的結婚合影裏,我看到她的丈夫是個高大五官俊美的男人,身穿一身白色西裝,手擁著她的腰,看著他們,我會消失在白日夢裏,想象著有一天我也會那麽美麗和幸福。
 
聽媽媽講,四媽媽住的那個四合院以及下溝還有上溝的整條街上的好幾座四合院都曾經是她丈夫家的產業。她丈夫是我姑父的四弟。所以我們就跟著姑姑家叫她四媽媽。

她的丈夫,也就是四爹,解放後學的是地質專業。和四媽媽結婚後,因為勘探需要,就常去野外。結果在野外勘探時和一個一起勘探的女隊員生了感情,繼而又發展成了至死不渝的愛情。

單位發現了四爹的婚外戀情,命令讓他們倆馬上分開。他們二人難舍難分,就決定雙雙臥軌自殺。可是就在約定的時間,那位女隊員沒有出現。四爹就隻好一個人去臥軌了結。可能是在臥軌的那一刹那,四爹猶豫了一下,沒有全身臥下去,火車僅軋斷了他的一隻胳膊。

四媽媽始終不知道這段戀情的存在,直到四爹被單位送回家,開除了公職的那天。

從此,四爹就被擱置在上溝的一間四合院的耳房裏,那個地方離四媽媽住的水站相隔隻有十來座四合院。

聽媽媽說那個耳房是公家允許四爹家繼續擁有的不多的幾個房產。四爹事發後,拒絕和任何人說話,一直沉默到死。

四媽媽自己搬到水站,因為四爹沒有了收入,四媽媽需要賺錢,維持生計。

每天下午,四媽媽都會做一小筐飯菜,提著送給四爹。我有時候也會跟她一起過去。四爹住的耳房沒有窗戶,打開門,裏麵黑乎乎的,一開始什麽也看不見,得等一回,眼睛才可以看見裏麵。當屋緊靠著牆就是一張單人床,裏麵什麽也沒有,除了四爹背對著門在床上躺著。
 
四媽媽一進門,就會輕聲地說一聲;“死鬼,起來吃飯。“ 離開時,四媽媽會說:”死鬼,別一下吃完,這是兩頓的。” 四爹聽到四媽媽的聲音,就會側身慢慢起來。

有一次我看見四爹用那個軋斷的胳膊撐起來的。他在撐起時,我看到了那個還剩的半截煞白的胳膊,我的心咯噔一下。我後來回想起來,才意識到其實火車軋掉的也就是一隻手和小胳膊,那他為什麽就不再和人講話了呢?

和四媽媽一起的日子過的越來越舒自在起來。我在班級裏也交了一個小朋友,她的名字叫趙穎,我記得她的臉非常白嫩漂亮,對我也特別好。我下午放學了有時會去她家玩一會,而後就回到四媽媽 家。     
 
一天晚上,我正坐在四媽媽的方桌上做作業,我的爸爸和媽媽進來了。我看見他們,竟然有些生分了。我不知道要說什麽。爸爸媽媽坐了一會兒,說要帶我走,我的學校也轉好了。

我聽了一下子大哭起來。我說我不要走,我要和四媽媽呆在一起。

媽媽說爸爸被解除了懲治,單位給了他一間房子,我可以和爸爸住在一起了。媽媽每周也可以回去和我們一起過周末的。我什麽也聽不進去了,就知道我不想和四媽媽分開。我也喜歡我的學校。
 
我哭著,停不下來了。
        
什麽時候,我是怎麽被爸爸媽媽帶走的,我已記不清了。我隻知道我再也不願意想起四媽媽,還有她的家,那麽溫暖,安逸的小屋。那裏我和她每天都在一起,沒有害怕的時候。

                                                                        後記

我被迫轉到新的學校以後,每天下午回家的路上,同學們都會跟著我,一路聽我講故事,或神話,或傳說。我這樣一直講到了中學。關於四媽媽,我絕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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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inghere 回複 悄悄話 有點邊城的味道
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寫得非常好。
天上星星 回複 悄悄話 好文采!故事很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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