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舟

日光之下,朝花夕記
個人資料
文章分類
歸檔
正文

驚痛的觸憶

(2021-02-12 15:34:06) 下一個

   七十年前的蘇州遠沒有現在熱鬧,燈紅酒綠的青板大路也不多,穿過幾條碎石小巷弄,就到了湯夙玉的家,旁邊上便是花柳巷,全城有名的煙花柳巷。湯夙玉窮到了三餐無糧的地步,卻隻賣力氣和繡花手藝,幹最髒的活,沒動過賣身子的念頭。她嫁過三個男人,第一個男人養花的,第二個男人是上海老小開,第三個是蘇北來的泥瓦工。石路邊有一個天主教堂,周日就有幾個人穿著紅底白衣,立在上麵咿呀呀地唱歌,四下冷清,幾乎無人落座,湯夙玉路過時,張望過裏麵的光景,卻從沒進去過。
   “阿要白蘭花啊……” 蘇州買花女的叫賣聲帶著清露般的花香,悠揚回蕩,跌落在小巷間的碎石小道上,好像古詩的畫麵。這等韻味讓人回味,可湯夙玉挎著籃子叫賣花時候,沒人知道她剛剛生完孩子,等賣了花錢,才有下一頓飯錢。


     湯夙玉18歲時嫁的是養花大戶青鎮山,嫁的時候家裏有花房,一家人守著這份產業,勤勤勉勉,也衣食無憂,可等她生的第7個孩子卻已是遺腹子,家裏上頓吃了沒下頓。花是賒了錢花去賣的,賣完了再還那花的本錢,店家原本都是一同養花的同行。是青鎮山不安分,把祖上花房的產業統統變賣,換了大小幾十條槍。他想做大事,拉出個隊伍打日本,亂世中博個功名。
     青鎮山那年三十有五,相貌堂堂,天熱剃光了腦袋時,他不如一般人的後腦勺扁平,是圓且鼓鼓的,這是看相人說的後有反骨之相。家中雖雇佃農,卻也自己動手勞作。他常年種花,曬得黝黑,倒也一身力氣,身邊朋友有胡肇漢的嫡係,不曾想跟了他們,他們這群卻營生著軍係間的暗殺行動。
     這朋友就是阿三,每月拎了軍響就顛顛地去買酒喝,青鎮山有時湊個數,席間牢騷滿腹,說什麽日本人沒宰一個,中國人自己殺來殺去。喝多了就開罵:老子賣了家當去殺小日本,狗日戳娘逼的!不上台麵的營生,告官的話一個都逃不了。
    這年是1944年。
    青鎮山不喝酒時也懟過派任務的頭子,他看不起這幫殺人舔血的。
    次年初,青鎮山出逃,他覺摸出不妙,這幫人下一個任務就是要殺他!

     當時陽澄湖沺涇一帶,有一支由當地人陳味之組織的抗日遊擊隊,活動比較頻繁。1938年10月,應陳味之的邀請,程萬軍派下屬六支隊司令何錫光率胡肇漢等,幫助陳味之組建隊。其實陳味之就是投誠招安,把自己隊伍並入國軍,自己得參謀長一職。

   這胡肇漢長得精瘦、目如鷹隼。他生於湖南嶽陽,少時在地方保安團當兵,終日賭博,受到父母家人斥責,於是外出謀生,輾轉於安徽、江蘇一帶。從20歲就混跡於國民黨警界,曾任江蘇省第一區水上警察隊中隊長、青浦縣水巡隊長等職。淞滬會戰後,國民黨軍隊轟然潰敗,大片江南國土淪入日寇手中。胡肇漢在上海呆不下去了,流落蘇州地區,後來到國民黨程萬軍部何錫光支隊當了副官。

   陳味之一心投誠,在亂世中為自己和兄弟們尋棵大樹庇護。不料胡肇漢暗藏殺機。 一日,胡肇漢並隨六支隊挺進蘇州陽澄湖地區,半路上他突然站出來高呼:“支隊參謀長是漢奸,要抗日的跟我來。” 

   陳味之始料未及,還未出言反駁便被胡肇漢布置好的槍手一槍打死。

   胡肇漢見事已成,大喝道,誰要反抗就和其一樣下場。

   此時,早有準備的舊部立即站立隊伍兩側,拉開槍栓,氣勢洶洶,其餘人等不明底細,一時都聽從了胡肇漢的命令。

   此後胡肇漢自封為司令。亂世中的陽澄湖畔,各種勢力盤根錯節,日軍、偽軍、國民黨軍、新四軍、土匪等各路人馬混雜其中。胡司令受命到吳縣陽澄湖中心區太平橋北,繼續收聚潰兵遊勇,扯起“民眾自衛隊”旗號。之後他還率眾摧毀吳縣黃棣鎮日偽警察所,奪獲全部槍支,接著攻下蘇州城外北橋偽軍據點,從此在陽澄湖立足。

   胡肇漢不僅打日本人,搶過日本人的物資車,還打跑了不少土匪盜賊,他逐漸贏得威信,名聲大振。“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在那個亂紛紛的年代裏,胡肇漢也在不斷壯大隊伍,當時一塊大洋就能買支槍,青鎮山便是賣了身家帶了槍支,與幾個誌同道合的朋友入的夥。

   可惜大名鼎鼎的胡司令後來再沒打過抗日戰,盡管打出的是“忠義救國軍”的番號。這裏的救國是曲線救國,實際上是與日偽共存,也與其暗中相勾結。1940年後的胡肇漢漸漸成了陽澄湖一帶婦幼皆知的殺人魔王。死在他手上的地下工作者、“江抗”戰士親屬及其無辜群眾近200人,處決手段殘忍,有槍殺、刀砍、挖心、火燒、活埋、“種荷花”(將人身上綁縛石頭沉入湖中)等等。

    1945年大年初一,2月14號,夜色中,青鎮山倉皇出逃,先扒火車,再改水路,走累了,在路過的農戶家落腳,兩日後,終於到了宜興,他大妹夫的表哥家,盤纏已用盡。家中也無多積蓄,老婆知道他要逃命,噙著淚,要把剩的那點嫁妝首飾塞給他,他一擺手推開,說我一身力氣,到哪裏都能活命,你多養養身體。他剛剛知道她有喜。

   次日,青鎮山在碼頭上找了一份搬麻袋運瓷器的活,暫且安頓下來。

   窗外傳來打更聲,青鎮山半夜醒來,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還以為老婆就在身邊,清醒後思念愈濃。

   太湖邊,人往人來容易暴露,青鎮山想想還是危險。開春後天氣漸暖,他又往內陸逃去。過城需要良民證,青鎮山不想暴露,他不知道胡肇漢勢力有多大,盡走些偏僻小路。

   經常有個聲音在心裏對他說:“遠一點,阿大,跑遠一點。”他於是跑,不知跑向哪裏,隻想離這個聲音遠一點。

   阿大,是他的乳名。

   那段時間經常會做一個夢,他在夢中跑到一片大霧中,再也不知何處是路,一急,醒了。

   在碼頭掙得工錢用完前,青鎮山又尋了一處安身,在江西上饒地區,那裏沒有日本人。他幫一家沒壯丁的農戶種菜,那家男人和兩個弟弟都上戰場了,隻有一位年邁老父、老大媳婦還有一個未嫁出去的女兒,媳婦是娃娃親,還沒圓過房。這家先前有些家業,在戰亂中衰落。相處久些,也都知道了彼此的底細。這裏離蘇州遠,青鎮山還想過把老婆接過來。

    一日,田頭來了個人,一瘸一拐的,他遠遠看到自己家的屋脊就熱淚盈眶。原來是家的小哥哥回來了,他說不去打仗了,打死的都是自己人,他受了傷就在死人堆裏裝死,逃了出來。兩個哥哥一個去了叫延安的地方,不知死活;一個已是國軍團副;現在回來的老三卻是個逃兵。

   這家姓厲,小哥哥叫厲雲峰。厲家打點了關係,說小兒子受傷下的前線,不能去打仗了。傷是真的有,在腿上,醫治不及時,傷好了腿也廢了。上饒地區有處集中營,專抓共產黨,隻要不是共黨,大家也睜著眼閉隻眼。大哥去了延安的事,是全家的忌諱,但青鎮山都看過照片,老大文質彬彬,是在上海求學時拍的;老二是黃埔軍校的,是在軍校的合影。

   這家對鎮山很信任,如果不是他說自己有老婆,厲家想把他招了做女婿,眼見唯一的女兒二妹,已經老大不小。雖沒做成女婿,但雲峰和鎮山成了好兄弟,他們一個是逃兵,一個在逃命。逃的是死亡,逃一天,死亡也帶著恐懼呼吸也跟著你一天。

   雲峰有時發呆,說:“我真怕我兩個哥哥在戰場上打起來。”

   鎮山笑,寬慰他:“你往好處想,不管哪邊贏,你們家都朝中有人。”

   雲峰沒有笑,愣了愣:“都活著就好。”

   鎮山想想有什麽解氣的話,於是開罵:“全是日本人鬧出來的,怎麽不一起打日本人?”

   雲峰冷笑:“奪權之爭,什麽都可以利用。”

   曾經在他們身上燃燒的熱情均已熄滅,一對兒喪氣的家夥。

   但鎮山羨慕雲峰,至少他回到了家,而自己的家隻在夢裏,不敢走近。走近就是走近死亡,死亡像一具怪獸,獰笑著說,來吧,回家。那噴著腥氣的呼吸,抵消著他的鄉愁。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