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兩百年後郭嵩燾被稱頌與紀念,但即使是現在去品讀郭嵩燾晚年遭遇,你仍你能從冰冷的文字裏切實體會到一種深深的無力、無奈,甚至絕望。 大清國已亡了107年,這些文字反更給我們帶來一種似曾相識、細思極恐、不寒而栗的的感覺。
英國的哲人培根曾說過“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而且國人一直以來都津津樂道於泱泱中華有盛世治史、後朝修史、以史為鑒的傳統美德。 都說“讀史明智”,然而越讀你就會越發清醒意識到,當一個社會,一個帝國到了末年,行將崩潰時,上位者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那些保持著理智、冷靜頭腦的“清醒者”,也不能容忍他們哪怕說半個字的真話,反而更積極地縱容、默許、養肥大批“裝睡者”。
一百四十年前的大清末年,藏身宮禁深處的統治者們,始終自我感覺良好,天天做著我天朝上邦、華夏貴胄,儼然一派“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四方洋夷萬國來朝的美夢。
然而,人類現代文明的曙光早已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躍出了地平線。可惜得緊,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中華民族這個苦難的民族,始終被一個行將就木的帝國,一群自大自大狂、屍位素餐的執政者封鎖著、洗腦著、壓製著,未能及時得沐其光。所以“落後被挨打”了,所以始終未能跳出“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曆史怪圈。
縱覽千百年來一個個帝國、王朝的興亡史,當一個帝國,已經容不下任何一本說真話的書,容不下任何一個說真話的人,既得利益者自大淺陋到隻相信他想聽的東西,諂諛獻媚、拍馬溜須者紛紛上位秉政,糊塗裝睡、深諳中庸才能得以保全,帝國崩潰,委實不遠矣! 非但如此,他們還無情斥責、彈壓、剿滅任何試圖將這文明光芒引入“盛世如此安穩、歲月如此靜好”的帝國中之清醒者。
很不幸,郭嵩燾就這樣一個清醒者。
話說,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英國駐北京使館的馬嘉理路過雲南,因與當地民眾發生衝突而遭殺,時隔兩年後,英國就此事要清政府派遣使團赴英道歉,並作為中國駐英大使。
須知,彼時的天朝,雖曆經近四十年被逼無奈的經濟上“改革”(譬如洋務運動)與“開放”(譬如開放通商口岸),時常飽受戰火洗禮,朝堂上下的秉政者們仍深感出任“駐英大使”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 想一想也是,自古以來隻有“蠻夷”派人來天朝朝貢,哪有天朝的大臣去外國“做人質”? 自然,高貴的士大夫們紛紛避之唯恐不及。最終,清政府讓曾任廣東巡撫的郭嵩燾“臨危受命”,並勉勵他趕緊赴任,能與國家“共克時艱”。
想來也是好笑到可怕,鴉片戰爭之後的三十餘年,這個帝國還是沉溺在“盛世”的美夢中無法醒來,在士大夫們(也許不少是裝睡者)的想象中,盛世還是那麽安穩,歲月還是那麽靜好,隻要有無上權威、無所不能的皇帝在,有一大批無比忠誠、廉潔奉公的清官在,我們的帝國就牢不可破,我們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 他們會在“報喜不報憂”的層層政府洗腦式官宣中,選擇性的忘記第二次鴉片戰爭中帝都的淪陷之痛,忘記城下之盟那是簽訂了一個又一個,割讓出去的領土那是一塊又一塊。
光緒二年(公元1876年),郭嵩燾在嘲諷和詆毀中,與副使劉錫鴻等經過幾十天航行,終於在1877年1月下旬到達倫敦。
郭嵩燾,何許人也?
這是晚晴“湘軍”的締造者,湖南湘陰人的他,19歲中舉,道光二十七年中進士,曾任廣東巡撫,是大清曆史上首位駐外使節,與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交好。
駐英期間,郭嵩燾按照總理衙門規定,將自己由光緒二年至五年(1876年~1879年)期間在國外的所有的見聞全部用日記記載了下來,題作《使西紀程》寄回總理衙門。
首先,在《使西紀程》中,郭嵩燾為中英之間的差別之大,感到痛心疾首。 他在英國會見、結識各界名流,遊覽英國多個城市,參觀學校、教堂、公園、圖書館、博物館等公共設施後,深深感覺到清帝國與英國的差距何止百年? 其次,他為國內士大夫還沉浸在天朝上國的美夢中無法醒來,竟將遠超自身的英法視為“夷狄”,更深感不安。
據史書記載,郭嵩燾首先被英國先進機器所衝擊,當親眼看到農田上百餘種機器時,不由讚歎,“一部機器兼四十人之力,而神速複倍之。” 再及看到電話、電報、留聲機等新鮮事物時,更是被驚呆,這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就是神話傳說中的“千裏眼”“順風耳”,這時的郭嵩燾真切感到,西方人不單單是槍炮和輪船比我們先進,在聰明才智上也不輸中國人。
其實,郭嵩燾在該書中不單有對科技記載,還有對英國議會等西方體製的描述。他對英國實行的西方體製表示讚賞。在其看來,這種議會政黨製以及行政公開有利於英國統治層了解民意,下情上達。 可以說,震驚、擔憂的郭嵩燾將《使西紀程》寄回總理衙門出版,是想讓朝廷上下知道差距,然後像日本明治維新一樣,對西方文明奮起直追,好讓祖國能及時沐浴在現代文明光澤之下。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這樣一部介紹西方文明的《使西紀程》,不但沒讓夜郎自大的國人開闊眼界,反而引起他們的口誅筆伐。
《使西紀程》甫一出版,一時間輿論嘩然,群情洶洶。 這些自以為是、自負自大、自欺欺人的“愛國賊”們,紛紛指摘詆毀郭嵩燾,說他“誠不知是何肺肝”,更有甚者說郭嵩燾“有貳心於英國”,是一個十足的“漢奸”“賣國賊”。
據說,在長沙準備鄉試的考生,不僅燒毀了郭嵩燾出資修複的玉泉山林寺,還揚言要搗毀其故宅,連老朋友劉坤一也質問他:“何以麵目歸湖南?更何以對天下後世?”簡直是要開除他之湘籍了。 在如此“洶洶輿論”下,清政府先是下令將郭嵩燾日記《使西紀程》詔令禁毀,還於1878年8月下令將郭嵩燾調回,擬將其查辦治罪。回國後,郭嵩燾在全國上下的聲討與謾罵中度過殘年,終於1891年悲憤離世。
說真話的書被禁毀,說真話的人慘然離世。
然而,與這位大清帝國崩潰前夜可敬的“清醒者”相比,郭嵩燾的副使劉錫鴻,可謂帝國崩潰前夜眾生相中最為典型的“裝睡者”,是一個深諳權謀之道,醉心厚黑官場的老油子。
這位副使,雖同樣在英國見識西方文明,也私下裏非常讚許,但在公開行動上,卻密奏郭嵩燾“三大罪”“十款”,處處維護帝國“天朝上國”的“尊嚴”。 這位副使與郭嵩燾雖一起回國,卻繼續風光無限地擔任光祿寺少卿。其結局,倒是和幾千年的來總難避開黨爭的王朝大臣們一樣,終因批評攻擊李鴻章“跋息不臣,儼然帝製”而被慈禧革職,巧的是同樣在1891年離世。
其實,每一個帝國崩潰的前夜都大同小異,有清醒者,自然有裝睡者,當然更少不了樂於和稀泥的中庸者,大清帝國的末年也不例外。 譬如,那個寫出《盛世危言》一書的鄭觀應,光看這書名,就足以見識這位老先生的“中庸之道”,彼時風雨飄搖的大清帝國,可謂大廈將傾了竟還自欺欺人為“盛世”。
這種沒有良知、底線、德性的禦用文人,縱然文采風流、著作等身、名利雙收,然其隻會搖唇鼓舌、助紂為虐,筆下千言盡是歌頌帝王英明無所不能、將相清廉一團和氣,從不留半點筆墨,痛陳民生之艱,鞭笞體製之惡,呼籲進步文明。
袁枚老先生就曾寫詩諷刺那些隻會迎合皇命尋章摘句、風花雪月的禦用文人: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坦率講,亡帝國者並非外敵,正是裝睡者劉錫鴻、鄭觀應之流,及他們拍馬溜須、謳歌讚頌的英明神武之聖天子、清廉忠誠之將相百官,而郭嵩燾、袁枚這樣的清醒者才是國家強盛,民族興旺的基石。
這不,就在郭嵩燾離世20年後,“盛世”帝國就終告覆滅!
作者: 審美與人文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