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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居裏 1、相識

(2020-12-04 11:26:49) 下一個

1、相識

認識居裏是在文革鬧得正火熱的時候。居裏是文革前的老三屆高中生,文革中紅紅火火的造過反,當過紅衛兵。而我呢,文革開始時還隻是一名小學生,最多隻能當個紅小兵。在文革那“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的風雲突變時代,我倆的距離相差十萬八千裏。記得那時,初入豆蔻年華的我,遭遇人生大變,我那個曾經幸福美滿的家庭,幾乎是一夜間,家破人亡。家裏隻剩下我獨自一人,從原來機關大院裏的小洋樓被趕出來,搬到城市另一頭某中專學校的教學樓裏。在那裏,我們十幾戶原來省裏赫赫有名的家庭,占用了學校空置的教學樓,每間大教室,用籬笆隔成幾塊空間,一家分一塊。我家留城的隻剩我一人,分了一塊最小的,大約10平方米的“籬笆房”,領著父親單位發的每月15元生活費,開始了我“早當家”的半流浪生活。正是這時候,居裏找到了我。

那時候的居裏,18、9歲吧,紮著一對大辮子,黑黑的眼睛又明又亮,紅撲撲的臉上掛著憨憨的笑容,說起話來又急又快像打機關槍。她自我介紹說:我是你二哥的高中同學,現在你哥不在,我受同學們的委托來照看你。那時的我就像一個在叢林裏迷路的小女孩,惶惶不知所措,每天隻能像隻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裏,將腦子裏恐慌孤獨深深地藏起來。這時居裏伸出的友誼之手,就像最後一根稻草,被我一把抓住。

居裏的父親是省城裏一家大設計院的高級工程師,母親是護士。知識分子的父母,為長女取名“居裏”(與世界著名物理學家居裏夫人同名),望女成才之心一目了然。居裏家一共6個孩子,她是老大也是唯一的女孩。當時我哥所在中學,是全省聞名的第一中學,能考進此校高中,非常不容易。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全省能上名牌大學的幸運兒們,第一中學占了一半。這麽說來,居裏也算是不負父母所望了。

自從居裏找到了我,就時常帶我去設計院宿舍她家吃飯。居裏父母是廣東人,媽媽煲的湯非常鮮美,但是媽媽的脾氣不好,家裏常常鬧得雞飛狗跳,讓我這個在父母的寵愛,兄姊的嗬護中長大的孩子非常不習慣。常常端起碗正要吃飯,震耳欲聾的吵架聲就在身邊響起,嚇得我扔下飯碗一頭紮進廚房裏,捂著耳朵大氣也不敢出。每次吵架,居裏都身當士卒,寸步不讓,為維護小弟弟跟媽媽吵,為教訓大弟弟扯著嗓門兒罵。霎那間,全家參戰,口沫橫飛,廣東話的罵架功夫在居裏家發揮到了極致。到後來,大夥兒才想起屋裏還有我這個小客人,於是全家停戰,將我從廚房門後拉出來,繼續喝湯吃肉。

可惜喝湯的日子很短暫,不久居裏就被下放到湘西的大山裏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

在居裏離家之前她將我托付給了她留在省城的朋友們。那是一個冬日的晚上,月亮躲在厚厚的雲層裏,麻石板鋪就的小街上人影全無,昏黃的路燈拚命的透過深深的黑暗,投下一圈光影,被周圍的黑擠壓著。居裏拉著我的手,軟軟的手心給我透來些微溫暖和安心。我們穿過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院,居裏敲響了院子後麵的小門。嘎吱一聲,門開了一條縫,裏麵的熱氣與光線瀉了一地。門後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圓盤臉,單眼皮,厚嘴唇。居裏將我推到前麵,低聲的說:“我帶了一個小朋友來。”

姑娘沒有說話,一把將我們拉了進去,隨後迅速地關上了大門。屋裏的燈光晃著我的眼,滿屋的煙氣嗆得我咳起來。煙霧中,一個30出頭的中年人走過來,微微的彎著腰,朝我伸出一隻手:“你好,我是陳老師。歡迎你加入我們的沙龍。”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麽正式的對待我這個小屁孩,我誠恐誠惶握住了陳老師那隻厚實,溫和的大手。抬頭看去,陳老師那張端正的國字臉上,不大的眼睛眯著,堅毅的嘴角往上一翹,一絲微笑瞬間掃去了我的不安。

抿著開門的姑娘端過來的茶杯,我默默的打量著這間屋子:散落的椅子上坐了7、8個人,各自低聲交談著;厚厚的窗簾嚴嚴實實的遮在窗戶上,一絲光線也漏不出去,房間靠牆立著幾個書架,上麵滿滿的放著各種書籍。居裏拉著我走到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身旁,介紹說:“這是美如,比你大2歲,在機械廠當學徒。她姐姐美湘是我們一中初中部的同學,武鬥中被流彈打中,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搶救過來了,卻從腰以下半身不遂。她媽媽早逝,家裏隻有因病早退的老父親和妹妹。在這之前,我們一中的同學一直輪班照料美湘,可是如今上山下鄉運動一來,我們都要走了,今後希望你多和美如來往,盡可能幫助她們。”我默默地點點頭,往美如身邊靠了靠。美如抬頭看著我,美麗的大眼睛裏似乎有淚光閃爍。

“你好!我是小斌,很高興認識你!”清脆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寂。我轉身一看,是一位高挑美麗的姑娘。15歲的小斌那時已是省體操隊的專業運動員,但是長著一張娃娃臉,紮著小辮,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她看上去還像一個小學剛畢業的娃娃兵。對於我這個曾經在省業餘體校體操班待過幾年終未成材的菜鳥來說,小斌是我崇拜的對象。因為相似的體操經曆,我倆也特別投緣。至於小斌是因何加入了陳老師的小圈子,我到現在也沒有鬧明白。

自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後,陳老師沙龍裏的中學生們都走了,除了我們幾個小姑娘外,其他的基本上是20歲上下的“社會流民”。比如光伯兄,因為出身不好,不能上高中,十幾歲開始就流落社會當了一名拖板車的自由職業者。光伯長得又廋又小,戴著一副深度眼鏡,每天拉著堆得比他高出許多的板車,拉一趟貨才賺幾毛錢,遇到上坡,實在是拉不上去,還得花錢雇一、兩個等在路邊的孩子幫助推,推一個上坡2分錢。可是不論白天的體力活多麽沉重,晚上在陳老師那裏光伯仍是精力充沛的口若懸河滔滔不決:馬克思的資本論,黑格爾的哲學,中國向何處去……各種高談闊論。後來聽說改革開放後,光伯率先下海,先是做書籍發行,後轉做房地產,最後成為省內首富之一。

居裏下鄉之後,我便不時的到陳老師的沙龍小坐,也常去美如家探望,到體委找小斌玩。去得最勤還是美如家,美如爸燒得一手好菜,吸引我常去蹭吃蹭喝,有時還帶上同我一樣落難原機關大院的好朋友。美如的爸爸那時不過40出頭吧,未老先衰的臉上難得見到笑容。她家住展覽館路的郵局宿舍60年代建的水泥住宅樓裏,本來隻有一個不到20平米的套間,後來姐姐美湘回來了,政府就又分了旁邊的一間房給他們。有時美如忙不過來,我就去給美湘端水送飯。在我印象中,美湘總是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個平時隻有在醫院才見到的鐵床上,一雙美麗的黑色瞳子呆呆的凝視著空空如也的天花板上掛著的鐵鏈子。當她想要坐起來時,會拚命的拽著鐵鏈子往上拉,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於是那個毫無知覺的軀體,就會被拉起來一點。美湘16歲那年,參加了一中的紅衛兵組織,在武鬥的混亂中被子彈打中了脊椎,從此花樣少女成了廢人,如夢的未來被那顆子彈從中截斷嘎然而至。美湘一中的朋友們留城的或回家探親的,都會來看望她,陪她說話,給她念書。而朋友們不在的許許多多漫漫長夜裏,美湘是怎麽熬過來的?我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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