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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黃馬河 (五)

(2020-12-01 08:21:50) 下一個

靜靜的黃馬河 (五)


1910年代是中國曆史巨變的年代。在黃馬鎮,兩件大事顯得尤為重要。

第一是呂家產業的繼承者呂秀才在兒子呂大善人的推薦下引進了洋紗,不僅提高了布匹質量,還節約了成本。另外,呂大善人還引進了新的織布機,產品雖然不能和上海那裏的洋布比,但質價比在當地有很大的競爭優勢。

第二件也出自呂大善人的功德。黃馬鎮有了第一所洋學堂。說是洋學堂,其實是縣城那邊的教會學堂的分部。除了兩位以前的私塾先生被聘為國文老師,學校還來了個和呂大善人一樣穿洋裝的年輕老師。 

呂向紅的爺爺呂肇遠進學堂的時候已經15歲了,之前他讀過三年私塾。 好在當年學堂裏的學生年齡相差很大,有七八歲的兒童,也有十五六歲像呂肇遠這樣的少年。 

呂肇遠家境當時和周圍人比算還算寬裕。呂肇遠的父親(也就是呂向紅的老爺爺)呂聲揚除了務農外,農閑時還做點小買賣,比如到黃馬河下遊收購鹹幹魚到山區賣,然後將山裏的山貨販到黃馬鎮和縣城的雜貨店。很多年來,這種供貨係統形成了某種默契,漁民和店主似乎隻認呂聲揚,別人還幹不了。

呂聲揚很想將這個業務擴大,然後在黃馬鎮搞個店鋪。因此,他對兒子的文化投資很大方。讀完私塾覺得還不夠,為了適應時代的變化,他讓兒子到洋學堂學些新東西。 

5年前,呂聲揚從山區帶來了夏幺妹(也就是夏姑奶奶)。那時候當地有個童養媳的習俗,就是將未成年的女孩子接到家裏養,等長大了就和家裏的男孩子婚配做兒媳婦。

沒到洋學堂讀書前,對這種安排,呂肇遠從沒想過有什麽反抗。但上了洋學堂,接觸了新思想,呂肇遠無法抗拒自由戀愛和婚姻的誘惑。尤其當他看到自己的同學用情書和文字來展示其中的美好。經過
一段時間的思考,呂肇遠向父親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他想把夏幺妹當成妹妹,而不是媳婦。

呂聲揚立刻將呂肇遠罵了個狗血淋頭,小兔崽子反了你,家裏花錢讓你讀書,書不好好讀,居然想拋棄婆姨. 

父子倆都很倔。結果是,呂聲揚斷了呂肇遠的學費。呂肇遠則離開了家,在呂秀才的染坊找了個雜活。呂秀才雖是前清秀才,但思想不保守,他對呂肇遠有點同情,但也說不動呂聲揚。呂聲揚對前來勸說的呂秀才說:我沒這個兒子,幺妹在我們家5年了,十裏八鄉都知道她是我家兒媳婦。這兔崽子,說不要人家就不要,怎麽行?!

這種情形又僵了一年多,呂肇遠一看呆在黃馬鎮估計改變不了父親的想法。於是當家族一位堂叔從上海回鄉的時候,就跟他去了上海。臨行的時候,他托人給父親留了封信,求父親答應他,早日給夏幺妹說個婆家。

呂聲揚後來也有點鬆動,他找夏幺妹說了,不料夏幺妹更倔:我雖是童養媳,但也是嫁過來的,並不是被父母賣到呂家的。我生是呂家的人,死是呂家的鬼。呂家將我當媳婦也好,不當媳婦也好,我不會離開。

呂聲揚老伴不禁嚎啕大哭:幺妹我的兒,自從你來我家,我就一直將你當成女兒。肇遠是鬼迷心竅了,相信他會回心轉意。。。。

呂肇遠沒有回心轉意。雖然他從上海那裏常搭錢回家,但很少回來。呂向紅不知道的是,爺爺呂肇遠剛到上海時並不是拉黃包車。堂叔帶帶呂肇遠在一家布店當學徒。後來上海被日本人占領,布店老伴走了,才和堂叔一起在租界拉起了黃包車。

呂肇遠在上海娶了一位女工,但從來沒有帶媳婦回老家,也沒有親自給父母親說這事。 有幾年他曾回家看望,但和父母都十分陌生,村裏人似乎也不把他當成族人。夏幺妹雖知道呂肇遠已經結婚,但她沒有哭鬧。呂肇遠有一次回家,曾耐心勸夏幺妹找個人家,夏幺妹說: 哥,你不用擔心我,也不用擔心家裏。爹娘我自會照應,你自己在外要小心。 

呂聲揚老伴先去世,然後在同一年,呂聲揚也走了。 呂肇遠最後一次回鄉在父母墳前大哭了一場。族人雖沒有當麵斥責他,但呂肇遠感受到了那種如芒刺背的壓力。夏幺妹到墳前勸他,呂肇遠第一次向夏幺妹吐出心聲: 幺妹,不是哥嫌棄你,而是哥心裏隻能將你當妹妹。哥知道作了孽,讓你受苦。可我沒有辦法,改不了這個心。。。

夏幺妹也哭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改不了心。。。。你好好對嫂子吧,我不恨她。。。。

那次呂肇遠沒有在家裏住,住在黃馬鎮祖族親家裏。離開的那天,呂肇遠在黃馬橋碼頭上船的時候低著頭,形象十分落魄。西服革履的呂大善人正好路過黃馬橋,橋上他高聲地對呂肇遠說:別低頭!是呂家的男兒就該把頭昂起來。

呂俊峰小時候聽他母親說他在老家有個姑姑。有次過年,看見別人家孩子到姑媽家串親戚,就吵著要呂肇遠帶他去姑姑家。呂肇遠先是訓斥,見他不休,就打了他。母親見狀,出來阻止,說:小孩子不懂,你找他發脾氣幹什麽? 

母親當天將整個故事告訴了呂俊峰,並說她也是結婚後才知道的。

呂肇遠雖然和老家人有交流,並且常給夏幺姑寄錢搭錢,但即使在呂俊峰長大以後,也一直不願意讓呂俊峰到鄉下去看夏幺姑。他說:別去打擾她了,我死後,你能還給她寄錢就算是有孝心了。

呂俊峰雖聽從父親的話沒回老家,但還是通過呂奎達和堂弟呂鬆剛聯係上了。呂鬆剛一直照顧著夏幺姑,雖然不在一起吃飯,但將夏幺姑當自家老人看待。很多年來,呂鬆剛一直和呂俊峰保持通信,將夏幺姑的情況告訴呂俊峰,呂俊峰也將自家的情況,包括自己結婚,孩子出身等等讓呂鬆剛告訴夏幺姑。每次上海來信,夏幺姑聽呂鬆剛跟她念,都樂得合不攏嘴。很多年來,雖沒見麵,她都是用“峰娃”來稱呂俊峰,並喜歡跟鄰居們說上海峰娃家裏的事,包括呂肇遠的近況。村裏人雖知道這層關係,但也樂於將呂肇遠當成幺姑的大哥。

1967年,夏幺姑聽到了呂肇遠離世的消息。那天,呂鬆剛讀信之前就把消息告訴了她,但她堅持讓呂鬆剛把信一字一句地讀給她聽。夏幺姑平靜地聽著,平靜地流淚,沒說一句話。晚上,她找來呂鬆剛,說要給呂肇遠燒點紙錢。呂鬆剛說這是四舊,要是有人匯報給大隊就會有麻煩。夏幺姑歎了口氣:唉,也是,他不會缺錢!

夏幺姑是小腳,不能下地。但紡線做鞋都是能手,村裏的姑娘媳婦都喜歡跟她學藝。夏幺姑另一個才能就是種菜,村裏人每年都讓她幫留菜種。1950年代後期開始,村裏給夏幺姑定成“五保戶”,糧食基本保證。上海那裏每月都寄5元錢,另外夏幺姑還養著雞鴨,日子過得還行,有時還適當接濟一下呂鬆剛。

聽了爸爸的講述,呂向紅心裏首先開始埋怨爺爺,然後白天那個慈祥的夏姑奶奶的形象一直在眼前出現。一股酸楚從鼻子中升上來,眼裏不禁落下。

呂俊峰說:“爺爺不讓我在你小的時候告訴你就是考慮到你難接受。你現在大了,生活中許多事情都很無奈。”

呂俊峰在黃馬鎮呆到初八就回上海了。這幾天,呂向紅帶著他看了黃馬鎮許多地方,包括呂家的老宅子。另外,呂向紅還帶爸爸看了知青的新老宿舍以及他們開墾的農田。呂俊峰除了感覺新鮮外,也為女兒能夠克服許多困難感到欣慰。同時,他也感受到爺爺和夏姑奶奶的故事對女兒的刺激,很多次,他看見呂向紅盯著某處發呆,知道她有心思。呂俊峰理解這個,因為他小時候也經曆過。

知青已經有人回場了,但呂向紅最想見周慧芳。當呂奎達派來的車子將呂俊峰送走後,她隨司機小周去了縣城。到呂奎達家拜了年,她就急急忙忙地到了周慧芳。

她把周慧芳拉到縣中操場,學生們還在放假,周圍空曠沒人。她問周慧芳: 你知道我夏姑奶奶的事情,對吧?

周慧芳愣愣地看著她,見她眼神很堅定,隻好承認:嗯,我也是那次你和我到外婆家後才知道的。。。。

“為什麽不告訴我?”

周慧芳說:“都是爺爺奶奶輩的事情了,我。。。。其實我也想告訴你,但。。。”

呂向紅:“不怪你,我想讓你幫我一次,我想再去看夏姑奶奶,但我記不得怎麽去了,你陪我好嗎?”

周慧芳這才輕鬆起來:“沒問題,我陪你去。你這麽嚴肅地把我叫出來,把我嚇壞了。對了,我帶你看看我們的中學。”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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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maninhome 回複 悄悄話 好曲折的故事,那年代的女人特別堅強,專一。佩服之餘也不禁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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