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郎郎作品《心中自有蓮花》
我的母親陳布文
文|張郎郎
原載《名作欣賞》2020 年第 8 期
她自幼就與眾不同
1920 年,母親出生於江蘇省武進縣孟河鎮五圩埭村,武進縣現在屬於常州市郊區。如今人們已看不到當年一個個村落,一條條河流這樣青山綠水的景致了。聽我媽媽說外公曾是鎮裏一位讀過書的人,所以,才會把他最小的女兒送到常州去讀書,一直讀到高中。
1950 年,我母親三十歲的時候,帶著六周歲的我一起還鄉。可惜外公、外婆都已經仙逝了。我跟著媽媽一起去給二位老人上墳,媽媽寫了一篇祭文,她在墳前讀完焚化,母親望著遠方,久久無言。
1937年冬的陳布文與張仃,攝於西安
那時,因我們家孩子多,需要幫助的親戚也多,母親持家必然精打細算,非常節儉。可是,在精神層麵上,母親可以用去大部分存款,支持父親收藏頂級字畫、名帖,收藏多種版本的書籍,為我們蘊藏豐富的精神食糧。
她是一個優秀的老師
母親是一位優秀的教師,曾任教延安保小,哈爾濱中學,北京男五中、女四中,並在中央工藝美院開過課,受到熱烈歡迎。但她首先是我們孩子的好老師,從我們記事起,她就給我們講故事。記得 1948 年在哈爾濱的時候,她就給我和姐姐繪聲繪色地講小說《簡·愛》,讓我們感悟到了文學的力量。到北京以後,她讓我們讀魯迅翻譯的蘇聯小說《毀滅》,給我讀希克梅特、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作,等等。
1955年全家合影後排左起:張郎郎、陳喬喬,前排左起:陳布文抱著張寥寥、張仃抱著張大偉
20 世紀 50 年代,我們家人在北京團聚的時候,經常會一起做遊戲,都是媽媽親自主持,對對聯,連句,猜謎語,講故事,都離不開文字或寫作。到 20 世紀 60 年代,我們的家庭遊戲變成了人人動手“出版”家庭手抄雜誌,每期雜誌母親總會寫一兩篇美文,父親也會畫一兩張畫,來支持這份隻有一份的雜誌,父母一直在文學藝術中引領我們前行。
她對孩子們的關懷
母親有六個孩子,大姐喬喬下麵五個男孩子。她從來不嬌慣我們,如果哪個孩子處境艱難,她才會出手幫助,在一視同仁的情況下,稍有傾斜。
譬如我身體一直不好,有風濕性心髒病。她就對我多加關注,千方百計為我治病而奔走。小時候就帶我到處求醫,甚至去過中南海,請那裏的醫生給我看病,希望那裏的專家能夠把我治好。
後來我一度身陷囹圄,她在家境極其困難的情況下,設法每個月送東西給我。等我可以見家屬的時候,她第一時間和我弟弟寥寥前往石家莊看我。那天她對我說:等你刑滿釋放的時候,如果回不了北京,那我就到石家莊來陪你,給你做飯。
張郎郎與母親陳布文、父親張仃
到了 20 世紀 70 年代末,我們的情況都好轉了。可我姐姐喬喬的生活卻陷入困境,母親就讓姐姐把她的女兒薇薇放在北京由她來帶。那時候母親身心勞累不堪,可是為了支持女兒開始新的生活,再次全力以赴。
20 世紀 80 年代初,父親主持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工作,一切似乎順利起來,可是我大弟張大偉,還在一度發不出工資的廬山中學當老師,母親就以各種方式幫助他,最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對他支持,給他寫了許多書信,讓他開闊眼界,大步走向未來。這時候,大偉又成了她最關注的孩子。
可是,她絕不會嬌慣任何一個孩子,當我們一個個渡過自己的難關以後,可以獨自前行了,她就立刻放手讓我們各自走各自的路,絕不幹涉,甚至要求大姐喬喬也不要幹涉、不要參與弟弟們自己的事情,要讓我們每個人自己成熟起來,必須從精神上徹底斷奶,逐漸適應不同的社會環境。母親非常理性,知道每個孩子的路要自己走出來,才能步伐堅實、穩定。
《春天的來客:陳布文文集》目錄
母親也不願意依靠任何一個孩子,雖然她曾在不同的時候、不同的場合可能都說過:年老的時候可能去與這個孩子同住。當母親看到我們個個都可以自立了,她決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去任何一家久住,她依然特立獨行。
她潔身自好,並非盛氣淩人
她對一些看不上眼的人,不但不給好臉色,甚至當麵痛斥。比如她的一位老友來我家做客,在聊天時,不覺就自鳴得意起來,對我母親說:“現在咱們老伴兒都是院長了,咱們……”話音未落,我母親就說:“你是什麽夫人是你的事,如果你再說這種話,就立刻走人,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還有一次,一位文化名人來找我老爸喝酒,我母親去開門,一見到是他,就迎麵怒斥他:“賺了點兒稿費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斷然拋棄你太太和孩子,你還有臉來我們家嗎?”說完就把門摔上。那位文化名人,從此沒敢再來我家。
可是,她對其他普通人,都耐心熱情、和藹可親。比如,家裏的晚輩親戚,都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給他們介紹工作,給他們寫信出主意。比如,她的那些學生,無論是北京男五中還是女四中的,還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來家裏看她,一起喝茶聊天,有任何問題她都耐心解答,舉一反三。
陳布文給張郎郎的書信手稿
20 世紀 50 年代初,王蒙先生還是位文學青年,母親看到他那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發表後,遇到了麻煩,就主動給他打電話,鼓勵他不要灰心,同時也告訴他文學道路會長遠艱難,讓他有精神準備。後來,王蒙先生日子更不好過的時候,媽媽給他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信。這封信讓王蒙先生幾十年來念念不忘,前幾年為了紀念母親,寫出了一本魔幻小說《女神》。
對遇到的年輕人,她像母親一樣來關懷他們,甚至我的同學或大偉、寥寥的小朋友,還有她朋友們或同事們的晚輩隻要到我家來,請教她任何問題,她都會苦口婆心、誨人不倦。她從來都是和顏悅色,從來沒有對他們發過脾氣,沒有人知道她還有火爆脾氣的另一麵。比如,我的同學張久興、張新華、化夷、楊孝敏等,都曾經來我家和她促膝長談,還有工藝美院的學生丁紹光、龐媛等,也都是她忘年交的小朋友。丁紹光要去美國的時候,沒有機票錢,我母親二話沒說就給了他。
她用全部身心撫育我們成長
我和我弟弟開始寫作的時候,她每篇都仔細讀過,並像中學老師那樣,逐字逐句加以修改。在改動過多的時候她就幫我們重新抄寫,她抄寫和訂正過我的上百頁的長詩《燃燒的心》,也幫寥寥抄寫訂正過不少長詩。可惜,那時候我少年氣盛,在創作方麵不願意完全被她引導,還是堅持用自己寫的稿件,覺得這樣才算原汁原味。她也理解我的想法,就把她修改過的長詩抄本付之一炬,讓我去獨自飛翔,在風雨中鍛煉。
我不在母親身邊的那十年裏,大偉和寥寥漸漸成長起來,也是在她的影響下,都喜歡閱讀、思考和寫作。寥寥十八歲的時候,就寫出了荒誕派劇本《日蝕》,後來又寫作了大量的長詩、短詩、劇本、小說、散文、小品,從現在可以找到的許多手稿上,可以看到母親給他改動錯別字和修訂字句的筆跡。
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孩子們的健康成長,母親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
她願意為她愛的人獻出一切
母親為這個家庭付出了一切心血,首先是為我的父親張仃先生,然後是為了我們這些孩子,最後才是她所留存下來的星星點點的“抽屜文學”作品。
我的老爸自稱農民和小學生,他好學讀書的習慣,全是由於母親一直在他身邊,每天和他探討文學、藝術、生活、哲學。從延安時代起,媽媽和他在被邊緣化的時候,他們就一起手抄美文和詩歌,這些內容來源於從蕭軍、艾青等友人那裏借來的書。進城之後我們家的書多了起來,在東北,在北京大雅寶胡同、景山東街一直到白家莊,我經常聽到媽媽讀書給爸爸聽,並把自己的心得加以講解。他們還喜歡一起討論,從《史記》到魯迅,從《紅樓夢》到《麥田裏的守望者》。他們也將討論的成果講給我們聽,與我們交流互動。那時,母親已經決定把自己當成“天才的泥土”,如果沒有她的無私奉獻,就沒有張仃先生的裝飾繪畫和焦墨山水。
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時候,她一個人背起全家的重擔,從物質到精神都靠她來支撐。那個時候,父親處境艱難,母親像他的一個戰友,一個諍友,一麵嚴厲地告訴他,不能在他們麵前倒下,一麵耐心地勸說他、鼓勵他,要相信人民,相信時間,曆史會給他一個公正的答案;同時叮囑我們幾個孩子,密切關注他的情緒反應,夜深人靜,他獨自外出時,輪流遠遠跟著他,以防不測。她還讓我聯係作家海默,和父親在頤和園西堤後湖那邊的小島上見麵暢談,解開父親的心結。
後來父親從幹校回到北京的時候,母親又陪她在香山租了農民的一間老屋,給父親安排了安靜的生活環境。也是在那裏,父親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才得以枯木逢春。父親拿著小學生的墨盒和毛筆,在山裏開始畫畫,重新開始了藝術創作,父親就是從這裏開始,走上了焦墨山水之路,並達到他的藝術高峰。這都是母親全身心支持的結果。
父親和母親在一起經曆了五十年的風風雨雨,相濡以沫,踏遍了萬水千山,看盡了艱難困苦,互相攙扶,在他們度過的每一個人生關口,母親都是父親最忠實的守護神。
直到 20 世紀 80 年代,我們家情況有所好轉,父親和孩子們都踏上新路,都重新煥發青春,而她已經耗盡最後一滴心血。來本潔去還潔,她就自己放下了。
在她臨走之前,我去看她。她說:“郎郎,你的心髒有很大的問題,我走以後就把我的心髒移植給你吧。”我哽咽著對她說:“媽媽,我知道你的心意,是希望我恢複健康。可是,現在的醫學還沒有到這個水平。你還是好好養病,爭取健康起來吧。”
1960年北京朝陽區白家莊,張仃與陳布文
母親說:“可惜,我想幫你都幫不了了。我也不想再繼續苟延殘喘下去。你不知道,人的死亡是一點點死去的,什麽事都不要勉強。生而何歡,死而何悲?”
母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們。
直到現在,我還經常在夢中見到母親和父親,見母親的次數更多。在夢中有人告訴我,其實母親還在,隱居在另一個地方,因為她不願意被打擾。我就千方百計找到她,她見到我就笑笑,說我還是那麽固執,那麽糊塗。有力氣就寫寫東西,沒力氣就畫畫。自己高興就好,別那麽認真。我們在一起聊得很開心。
在夢中,母親和父親都很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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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了作家陳布文創作的小說、散文、詩歌,以及書信、日記等內容。陳布文是著名藝術家張仃的夫人,也是一位優秀作家。她生前雖發表作品不多,但其無論是思想內涵還是審美格調,都與純正的現實主義文學一脈相承,敘事優雅節製,文筆清逸質樸。文集中收錄了陳布文辭世後留下的二十餘萬字未刊稿,從中可以看到這位優秀作家靈魂世界的冰山一角。文集中有些作品,今天讀來或許平淡無奇,假如放回它們所處的那個時空語境,立刻顯出不同尋常;而其中的精品,即使以今天的審美標準,依然熠熠生輝。
作者簡介
陳布文,作家,著名藝術家張仃的夫人。1920 年生於江蘇農村。十七歲因抵抗父母的包辦婚姻而失去升學的機會,隻身闖入“社會大學”,成為一名賣文度日的“京漂”。在南京,與天才畫家張仃相遇,兩人一見鍾情。1938 年底,兩人到延安。1946 年至 1949 年,在東北從事文教工作。新中國成立後來到北京,先後在北京男五中、女四中執教。1985 年12 月 8 日淩晨辭世。
編者簡介
李兆忠,1957 年 1 月生於上海。1977 年考入華東師大中文係;1982 年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1986 年結識張仃先生,有幸成為先生的忘年交;1989 至 1992 年遊學日本。作為“50 後”一代,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入大學後,始睜眼看世界,結識張仃先生後,方懂什麽是藝術。在日本研究、中國現代留學生研究領域,均留下足跡,唯張仃藝術的研究,三十年一貫,方興未艾。著作及編著有《曖昧的日本人》《喧鬧的騾子——留學與中國現代文化》《大家談張仃》《它山畫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