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日記

青蓮有淚,秋風為誰
正文

九鵝

(2006-07-15 22:13:53) 下一個

“小九鵝,小九鵝,坐糞筐的小九鵝。”一群小孩子在九鵝的麵前嘻笑著又唱又跳。九鵝抬起頭來,用她那圓溜溜的大眼睛狠狠地瞪著他們。九鵝坐在地上兩隻腳上趿著大小不一的鞋子。她用手背使勁兒抹了一把鼻涕,沒蹭幹靜的粘嗒嗒的一道掛在緊抿著的嘴巴上。九鵝又低下頭繼續搽她的石子。九鵝從懂事的時候起就從左鄰右舍和她大舅口中知道自己是怎麽來的。她娘剛生下她就因為產後大出血死掉了。她爹含辛如苦把她拉扯了一年多。由於病得曆害就同娘家人商量,看誰願意帶這個女娃。九鵝娘的父母早亡。九鵝的大舅憐惜自己妹妹的這個苦命的女兒, 於是就用糞筐把小九鵝背回了家。九鵝的大舅媽不待見這個又擰又倔的孩子。大舅媽生起氣來會罵她是個野孩子不聽話。九鵝每次和大舅媽頂完嘴都會一個人跑到村頭。九鵝已經六歲了。她覺得舅舅的家不是她真正的家。
九鵝蹲在別人家的土牆邊直到天黑。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她能到哪裏去呢?九鵝總愛坐在村頭那棵大槐樹下,看著那些土堆。她知道有一個是她死去娘的。九鵝喜歡呆在那兒和娘說說話。她跟大舅說她記得她娘的樣子。她也記得她娘曾經抱過她。大舅一臉無耐地搖搖頭, 告訴她:“你娘剛生下你就死了。你又是個娃兒,怎能記得呢?”。九鵝不相信大舅的話,反正她記得娘的樣子, 也記得娘曾抱過她。在這個世界上九鵝覺得隻有大舅疼她。表兄妹們同大舅媽一樣都不喜歡她。她經常同村裏的小夥伴打架。打起架來, 九鵝會拚命去抓他們的臉,用牙撕咬他們的新衣服。每次打完架回來九鵝都要挨大舅媽的打。大舅有時會從集市上買幾塊白薯糖回來。等大舅媽分到她的手裏隻有一塊。九鵝把那塊糖含在嘴裏。隻一小會兒,她再把它吐出來裝到兜裏。她一嚐到那甜甜的味道就覺得歡喜。她想把那快樂揣得久一些。
九鵝在大舅家挨過了十二歲。她認了命。九鵝覺得她來到這個世上就是來吃苦的。所以她不怕苦。九鵝下地種菜,刨紅薯,搓玉米樣樣都能幹。兩隻大水筒擔在肩上可以不喘粗氣,一溜兒小跑擔回家。大舅家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人,表兄妹也都象她一樣到了吃的時候。這一年,九鵝虛歲十四。大舅媽拖人給九鵝找了一戶人家。那男人比她大三十歲,住在城鎮上跑運輸。 村子裏的人都說她修到福了,再也不用和土坷垃打交到了。九鵝想著那天媒人和那個男的上家來,她害羞得沒能抬起頭。她心裏盼望著那個屬於自己的家。
九鵝懵懵懂懂地來到了那個男人的家。那個男的同他的幹媽住一起。因為跑運輸,男人不常在家。回來後也總是先上幹媽的房子裏呆上好一會兒。自從過了門,幹媽就沒給她好臉子看。幹媽總是指使她幹這幹那。剛開始,九鵝忍氣吞聲。那一次她終於和幹媽吵了嘴。 她不能忘記男人的手是怎樣凶狠地抽在她的臉上。那隻手不僅打在了她的臉上也打在了她的心上。從此,她任由那雨點兒般的手掌落在她的臉上和頭上, 她還是不停地叫罵。夜晚,九鵝躲在角落裏哭她的娘,哭自己的命。她知道她的男人同那個幹媽相好。男人掙的錢也從不給她。她的男人什麽都聽幹媽的。她知道是幹媽叫男人打她的。九鵝又象從前那樣常常蹲在別人的房簷下不想回家。她思念村頭的那棵大槐樹。她想去找她娘,和她娘說話。九鵝願意這麽受著, 因為她不想死。
九鵝十六歲時懷上孩子。可她並不高興。她不願意這個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她覺得孩子也會和她一樣命苦, 她的孩子也是來這個世上受罪的。九鵝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慢慢為著那生命有了感動。九鵝心想:也許兩個人吃苦比我一個人吃苦強。九鵝再也不聽幹媽的指使, 她覺得這是她的家。她開始大聲說話,大聲地笑。她的男人要帶她上醫院。鄰居們說她得了神經病。可九鵝知道她沒有病。她喜歡和她的孩子說話,喜歡把她的事講給娘聽。九鵝盼望著那孩子快一些來和她就伴兒。九鵝想對她的男人好, 可當他看到幹媽, 她又無比地恨那個男人。
當九鵝懷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幹媽終於走了。那個男人開始對她好一些, 可九鵝還是恨他。她開始厭惡自己。她覺得自己象一部性機器。九鵝開始不停地逃離這個家。她覺得在這個家裏她就要憋死了。就在大女兒十歲,二兒子八歲,小兒子五歲的時候,九鵝終於離家出走了。那男人懇求她。九鵝看到那男人痛哭的樣子,心裏有些高興。她覺得這世上不該她一個人受苦。 她要把三個孩子留給那男人。讓他去受苦。她要去尋找一種她想要的生活。
九鵝懷她的恨和抱複離開了。九鵝住在同她一樣命苦的姐妹那兒。他們一起生活,一起出去找些零活幹。那男人也會帶著孩子們來找她。她看著那衰老的男人。她感覺她的心已經死了。九鵝決不想再做他的女人。九鵝覺得自己生活得很快活,就象小時候吃那塊白薯糖的感覺。九鵝想她本該是沒有家的。這世上的一切都不屬於她。她什麽也不留戀,隻是活著。就在這個時候,九鵝遇到了她一生中最中意的男人。那個男人那樣地疼她。九鵝和他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她真正感覺到什麽叫做愛。這是她一生從未體會到的。九鵝覺得自己可以把心掏出來捧給他。她不在乎旁人的閑話和白眼,她也不在乎那個男人的女人在她家門口叫罵。就象以前村上的小夥伴嘲笑她一樣。九鵝隻是用她那圓溜溜的大眼睛狠狠地瞪著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們。這時,她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抱複的冷笑。她越看著那女人哭,她就越要和那男人好。她要讓他們知道什麽叫痛苦。九鵝覺得滿足。她找到了活著的快樂, 那怕這快樂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她不再認命了。九鵝夢想著同她心愛的男人結婚,長廂私守。可那女人以她和孩子的死來威脅。九鵝就這樣糾纏在兩個男人之間。許多年以後,她心愛的男人又回到了那個女人的身邊。九鵝也試過回到她的男人身邊, 可她不能夠。她知道回去意味著她可以有一個象樣的房子,還可以得到一份生活費。可九鵝不需要這些, 她寧願住在自己的低矮黑暗的小破屋裏。她喜歡那份自由自在。
九鵝在爐子裏放一塊風窩煤, 把水燒開。幾毛錢一包的茶葉末子抓一點兒,沏上一大缸子茶。然後,她把火封死。她從放在窗台兒上的籃子裏拿出一塊菜餅子放在爐蓋子上。籃子裏的七,八個菜餅子是大女兒給她送過來的。那是她一個星期的口糧。她的孩子們恨她。九鵝心想這是她沿襲給孩子們的。現在孩子們都成了家, 血親慢慢淡化了那怨恨。九鵝覺得對不起她的孩子們。她隻是給了他們生命, 任由他們在這個世上存活。九鵝帶著那份愧疚和自責開始看護她的孫兒們。她每天隻需一壺茶,一塊煤,一個餅。可她覺得很滿足, 很舒心, 因為她又有了一個親情的世界。再也沒人打她罵她,也沒有人指使她,更沒有人傷害她。又許多年過去了,九鵝帶著她心愛的小狗穿過火車站的廣場。她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陽光照在那刻滿風霜的臉上。九鵝攏了攏那花白的頭發。她看著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聽著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叫買聲。九鵝的心是那樣地平和。她感覺出這人世間的精彩。九鵝想著自己健康的身體,她滿意地笑了, 她還要活得更長些。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