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作者 德國 Würzburg
在從孩童到成人的階段裏,每個人的心中都曾有過不同的偶像。他們可能是自己的父母,也可能是同齡的夥伴,最有可能的就是影視明星。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到德國留學,二十多歲的我已經過了追星的年紀,卻因為看了一個係列的 Die Hard 而迷上了好萊塢的硬漢小生布魯斯·威利斯。在影片裏他是個處處惹事兒的刺頭,同時也是一個讓罪犯膽寒的孤膽英雄,但他那嚴肅的外表經常被眼角或者嘴角間不經意流露出的痞氣給破壞了,好像正是以這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布魯斯·威利斯牢牢地抓住了我的眼球。
說來也真巧,我在現實生活中還真遇到了一個人,他長得很像布魯斯·威利斯,他就是我的駕校教練威廉姆。不知道是他倆真的長得有點掛像,還是我的一廂情願,總而言之跟這樣的教練學車實在是令人愉悅的一件事兒。要知道當時在德國,拿駕照和居留這兩件事是留學生的難言之痛。居留之可望而不可及固然可以理解,但是考個德國駕照竟然也比登天還難,讓人不可思議,難以想象。我認識的一位機械係的博士生,連考了五次都沒能通過。按德國當時的規定,五次不過的考生就要去做“Idiotentest(心理測試)”。這個詞直接翻譯出來叫做“傻瓜測試”,不知道測試些什麽內容,可就憑這個名稱已經夠驚悚了。一個大博士五次考不出駕照,成為我們這群留德學生中的一個笑談,是不是也夠讓人談“照”色變了?
對很多德國孩子而言,私家車不過是他們的一個更大一點的玩具,他們大都是在車上長大的,從出生起坐到成人,這麽多年坐在車上,看也看會了怎麽開車。一般來講孩子滿十八歲時父母送給他們的成人禮物就是學車的學費,所以多數德國人在成年的時候就已經一照在手了。而當年中國去的留學生普遍年齡偏大,不要說開車,大部分人連坐私家車的經曆都沒有,所以對車這玩意兒的感覺即新鮮又陌生。很多人考了兩三次都過不了,一方麵著急又心痛,因為補考要另外繳費,想多練習開幾次又得給駕校教練送馬克(歐元二零零零年後才開始通用),大多同學都在勤工儉學,經濟上捉襟見肘,怎能眼睜睜地看著花花綠綠的鈔票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可是另一方麵又難以抵禦自駕車的誘惑,特別是很多男生,躍躍欲試要享受油門一腳到底,四處撒歡的快樂。於是學車、考駕照都轉移到了地下,大夥兒不言不語,偷偷摸摸地比賽著看誰能先拿到駕照。
我就是在這種氛圍下開始了學車生涯,和大家一樣我對車的感覺少得可憐,除了做翻譯的時候到機場來回接送德國專家(當時來中國指導技術的都稱為專家)外,就沒做過小轎車,摸方向盤的經曆更是零。
德國的駕照考試分成理論和實踐兩個部分,理論考試極其嚴格,零失誤才能通過,所以在德國學車,理論課和實踐課都有規定的課時,上夠了課時才能申請參加考試。駕校倒是有很多,學生可以自行挑選。
第一天老老實實去駕校上理論課,想象中這種課肯定無聊死了,就說那些瑣碎的交通規則吧,教練再好也講不出個花來。教室裏坐的都是德國的少男少女,像我這樣超過了二十歲的外國人沒有幾個。我耐著性子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眯縫著眼睛看前台。前麵說過我的駕校教練威廉姆長得像布魯斯·威利斯,所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睜大了眯縫的眼睛,精神頓時好了很多。
威廉姆教練一開口就把我逗樂了,他上來就講了個頭天的新聞,話說昨天晚上某高速公路上有四十輛車撞到了一起,知道這是為什麽嗎?他鼓起眼睛掃視著我們,一臉的嚴肅,然而嘴角流露出的嘲諷卻是掩飾不住的,大家麵麵相覷,然後都望著他,幾個性急的小男孩叫了起來,為什麽呀?威廉姆猛地用拳頭敲擊桌麵,“因為這些司機是一群大傻瓜!他接著說道,距離!開車要保持距離!前麵某一輛車出了狀況,後麵的車隻要保持適當的距離就不會出事兒,可是昨天這四十輛車居然撞到了一堆,說明他們都沒有保持正確的距離,四十個大 傻 瓜!!!”說著他再次用拳頭砸向桌麵,隻聽到又是“嘭”的一聲,整屋子的人不覺哄堂大笑。
我的駕校教練不僅長相掛上了布魯斯·威利斯,說話做派上也神似。於是那些繁瑣枯燥的交通規則也變得鮮活生動起來。幾周後我結束了理論課,隨後順利地通過了理論考試。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通過理論考試隻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後麵還有各種艱難險阻。然而無論如何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教我開車的可是我心目中的布魯斯·威利斯。
沒想到第一次實踐課我就傻了眼,本以為教練會帶著我在某個練習場地先轉兩圈兒,然後再讓我上,結果那天威廉姆一見我到了,馬上就讓我坐到了司機的位置上,他指點了一下刹車,油門,離合器的位置,以及換擋的方法,著重告訴我開車要記住兩點,第一切記亂踩刹車,第二千萬不要亂打方向盤,另外任何時候換道不僅要看後視鏡,也一定要朝左或朝右看看,不能忽略死角。交代了這些後,威廉姆便讓我發動車輛,於是我這個連方向盤都沒摸過的人就直接被趕到了大路上。
我一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威廉姆不停地催著,快點!快點!這裏的標誌是時速五十公裏,你怎麽才開四十五還不到?快換到三擋!我的兩腳不停地忙亂於離合器、油門和刹車之間。快到一個十字路口時我看到不遠的前麵是黃燈,就加快了速度想衝過去,但臨了又害怕了,於是又踩刹車,但心裏還想著要過去,結果腳又踩到了油門上,正在這時紅燈亮了起來,威廉姆在教練位置上及時踩了刹車,把車停穩了。他一臉壞笑地望著我說,Frau M, es war seh---r gelb!(M 女士,剛才可是很。。。黃很。。。黃哦!)然後他開始罵我,你怎麽能又踩刹車又踩油門啊? 你想幹什麽?讓老太太多活兩天吧!我這才看清,一位老太太顫顫巍巍地走在馬路中央,再慢慢地從我的車前走過,我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記得當時一小時學車的費用好像是四十五馬克,一節課四十五分鍾,每次開車兩個課時,總共九十分鍾,中間威廉姆還要去喝杯咖啡,掐頭去尾,兩節課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很心疼被教練喝咖啡浪費掉的十幾分鍾。有一次他路上又要去喝咖啡,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是不是我們外國人好欺負?威廉姆愣了一下,然後就憋不住地笑了起來。我問他笑什麽,他說,你是有特權的中國人吧?我被他說得迷糊了,什麽特權?你們能來這裏讀書的肯定都是共產黨高官的子弟吧?這回輪到我大笑了,都什麽年代了?不是隻有官二代才能來留學的,我一介貧民的女兒也可以靠自己打工掙錢留學的。聽了我的話,威廉姆好像被震驚了,咖啡也不喝了。他打量了我半天,然後才說,不是高官的子女?那也是Elite (精英),看看你們中國人,哪一個不是在大學裏?不是博士就是教授!然後威廉姆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說,他有個朋友把家裏空閑的房子租給了一個中國來的教授,逢人就炫耀說家裏住了個大教授。我被他的描述逗的忍俊不住,想不到普通的德國人對中國這麽無知啊。
二十年多前東方對西方人來說很遙遠,很神秘。不僅僅對普通老百姓而言,就連大學教授也一樣。我在大學第一次參加考試的時候,監考的有兩位老師,其中一位是個年長的教授,交了卷子,我去衣架上取下我的外套(當時是冬天,入室要脫掉外套,因為在考場,所以外套都集中掛在門口的衣架上),一不小心口袋裏的錢包掉了出來,硬幣滾落了一地。那個年長的教授馬上蹲下身來幫我撿起硬幣,他一邊將撿起來的硬幣遞到我的手裏,一邊說,我們的硬幣真沉啊!您哪兒的硬幣也這麽沉嗎?我心想這硬幣難道是鐵製的,咋這麽沉?國內的硬幣都是鋁做的,幾乎沒什麽分量,我便搖頭說沒這麽重,於是他又問,您從哪裏來?我說我是中國人。他接著問,是大陸的還是台灣的?我說,大陸的。哦,紅色中國,老教授神情凝重地看著我,那目光好像在說,又一個來自紅色政權的官二代。
威廉姆了解到我不是官二代後似乎放鬆了很多,另外可能也是因為我開車的技能熟練了一些,他開始和我邊開車邊聊天。德國人似乎非常渴望被人了解,一旦打開心扉,就恨不得掏心掏肺,什麽秘密都往外送,讓我們這些保守的亞洲人有點兜不住。但是咖啡他還是照舊喝,按照他的說法,每天的工作崗位就是這麽個小小的車廂,空間如此逼仄,還不讓人放鬆一下啊?你是外國人怎麽啦?我給德國人上課照樣喝咖啡啊!如此地理直氣壯,讓我懷疑他還是不是以勤奮著稱的德國人?看來東西方相互了解得都不夠。
有一次聊天,他告訴我每隔一周的周五下了課就要開車去漢堡,周日再趕回來。我當時在德國中部,漢堡離我們那裏二三百公裏,來回五六百公裏。我很詫異,問他幹嘛那麽辛苦,他轉過臉來,狠狠地瞪著我,嘴角依然掩飾不住一絲俏皮,忽然他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Frau M, das ist Liebe! (M女士,這就是愛情啊!)這周我上去,下周她下來,多浪漫啊,六年了!一直如此!原來是去約會,還約了六年?!當時的威廉姆大概四十出頭,這個年紀在中國早就為人夫,為人父,難道他還沒結婚嗎?或者說四十大幾的男人還有這份浪漫嗎?想到國內很多夫婦人到中年就已經無話可說,還要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這一點還真讓人羨慕。
日子在奔跑的車輪下過得飛快,據說一個人學會開車的時間大概就和她的年齡相當,比如三十歲學開三十個小時就有望通過考試了。我算了一下我的學車時間已經超過了自己的年齡,就問威廉姆什麽時候也讓我去試試(考生何時可以參加實踐考試要由駕校教練評定)。他勸我再練練,但架不住我的軟磨硬泡,還是給我安排了考試。當然,不言而喻,我很正常地考砸了。
拿到德國的駕照如同一個神話,我再次相信了。回爐重造?馬克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誰知道還要學開多少個小時才能通過考試呢?但是就此放棄也是遺憾,當時的感覺好像是在爐子上烤,烤不熟就不能下來,烤多久不得而知,而下麵的柴火卻是金子做的。幸好,我先生那時已經比我先拿到了駕照,在他的幫助下我去了專門的訓練場地練習,訓練場地的費用按正常小時收,比駕校要便宜很多。於是利用周末的時間我們去了兩次,雖然比不上實地訓練,但是很有幫助,特別是最難的Auf Lücke parken(非字型停車)練習,可以反複地練,直到有把握為止。
當我再次回到威廉姆的車上時,他的表情變得狐疑起來,他眯著眼睛看人的樣子就好像布魯斯·威利斯看罪犯的眼神,我被他看得心慌。顯然他懷疑我不止在練習場地練過,而是自己偷偷上過路。他警告我說,任何時候,不能為了一己私利而踐踏法律的底線,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我向他保證說絕對沒有,他才放下心來。我又加開了幾個小時,過了幾天我接到了第二次考試的通知。
在德國的實踐考試,也就是路考,每次有兩個學生參加,先考的考生坐在司機的位置上,駕校教練坐在副駕駛位上,後排坐著考官和另一位待考的考生。大家都願意先考,似乎這樣壓力小一些。我考試那一天,還有一個俄羅斯女孩(從口音判斷)在她老爸的陪同下也來參加考試。那個爸爸看到我就很不友好地說,我們要先考。我沒言語,因為誰先考要考官說了算。
考官是個頭發黃黃的年輕小夥子,他好像和威廉姆很熟,見了麵就嘻嘻哈哈一通。德國人見了麵彼此都要打招呼,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覺,以為他們兩個是熟人。不過考官似乎想都沒想就讓我坐到了司機的位置上,這樣一來當然就是讓我第一個考,那個爸爸臉上登時很難看,那個女孩也一臉菜色,但也沒有辦法。
考試開始前,車上有關駕校的所有標誌都被清除,我們的考試用車看起來和其他的車輛沒有任何區別,如此一來就避免了考生在考試過程中被其他司機特殊看待的可能,從而使考試進入了一個真實的環境,由此得到的駕照的可信度必然更高。
經過了第一次的失敗,我這一次倒是鎮定了許多,在城裏麵轉了一圈,一路都沒有出錯,連Auf Lücke parken(非字型停車)都操作得很順暢,車子也停得很到位,考官看著我停好車,還和那個俄羅斯女孩說,看到沒有,車就要停成這樣,那個女孩連連點著頭。途中威廉姆還悄悄地在下麵給我做了個幾個手勢,大概是讓我加速,還是打方向盤,我已經記不得了。最後開出城上了高速,我的手心開始出汗,上一次就是在高速路上出了問題,我換道時忘記了看後麵,直接被考官拿下,當時就靠邊,把我轟到了副駕駛的座位上。前世之事,後事之師啊,在哪裏跌倒就要在哪裏爬起來,我咬牙從八十碼加速到一百二十碼,再按規矩換道超車,在考官的要求下超過了一輛大卡車之後不久,考官就在後麵發話了,下個路口,出--去!這意味著,該考的都考過了。
我將車開回出發的那個停車場,因為前麵已經考過最難的Auf Lücke parken(非字型停車),所以考官允許我找個合適的位置停下就可以了。下車後,頭發黃黃的考官笑嘻嘻地和我握了握手,祝賀您!您通過考試了!說著,他把一張印有我照片和姓名的駕照遞到我的手上,駕照是一張粉色的紙片(現在都換成了塑料皮麵)。其實駕照都是事先就做好了的,如果通過考試,考官就當場簽字發給考生。如果沒過,那就無緣相見了。
我此時還有點在夢裏的感覺,一切都不那麽真實,不敢想象那個神話已經被自己打破了。尚未來得及仔細欣賞我那來之不易的駕照,威廉姆已經走過來和我握手,連連祝賀我。這一次我看到了他真誠的笑意,我們握手的時間比較長,因為告別的時刻到來了。
再見,威廉姆,今天的我已經不再年輕,但我依然喜歡布魯斯·威利斯,也依然記得你,記得你的嚴厲,更記得你的詼諧幽默;記得你的浪漫,更記得你笑起來的時候,神情中揮之不去的痞氣,就好像布魯斯·威利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