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科裏的人世風雲）
在一個多個科室參與的病案討論會上，維多利亞又慷慨激昂地控訴著臨床醫生草率地讓病人作全身影像檢查的錯誤。病人的主訴是關節痛和紅腫，後來的診斷是風濕性關節炎。
涉案的主治醫師是奧普拉（Oprah），一個五十多歲的白女人。奧普拉是風濕科的主任，在這個醫院已經工作二十多年了，她早就看不慣維多利亞對臨床醫生指手畫腳的態度。聽到維多利亞竟敢指責自己，奧普拉騰地一聲就站了起來，扭動著依然保持得不錯的身材，大聲說：“維多利亞，我們可不是江湖醫生，我們作每項檢查都是根據美國風濕協會的診療指南。以後請你不要在這裏不負責任地胡亂指責。” 奧普拉說完，好像還不解恨，又說：“你要是覺得我們不稱職，可以去找院長，把我們解雇。”說著她右手把一頭棕黃的長發抓到胸前，又使勁摔到背後。
維多利亞看著勁敵，毫不示弱，“我說這些隻是為我們的病人好，沒有有意去指責誰。如果我們都機械地依照指南辦事，機器人也會看病了。”
剛坐下的歐普拉一聽這話，立即又站了起來，不過這次她沒出一言，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作為放射科一員的屠兵，心驚肉跳地目睹了這一切，他雖然不喜歡維多利亞，但還是折服於她的勇氣。
屠兵也感覺到，現在的臨床醫生根本不願花時間給病人好好做體檢，診斷全依仗輔助檢查和化驗結果，並且他們不把放射科醫生當醫生看，好像放射科醫生是他們的技術員一樣，隻要聽他們的吩咐，給他們出檢查報告就行。維多利亞的所為也算是給放射科醫生出了口惡氣。
這是一個初秋的傍晚，外麵下著雨，天氣十分的悶熱。吃過晚飯， 屠水京和陳思思在看中文電視，屠兵和水又紅帶著小子罡在一樓的客廳裏玩。小子罡笑著跑來跑去。屠兵打開電腦，想檢查一下自己好幾天沒有看過的個人電子郵件信箱。
屠兵驚喜地看到了大姐寄來的許多照片，原來大姐一家剛去了歐洲度假回來。
楚楚已經長得和大姐一樣高了，照片裏古靈精怪。大姐也沒有太大變化，大姐夫倒是老了不少。
還有幾張是他們在意大利遊玩的照片，二姐一家也去了。
二姐家的雙胞胎小保羅和蘇菲亞都也長高了很多，小保羅越發帥氣了，蘇菲亞也越來越像二姐。二姐生完雙胞胎後，身材一直沒有恢複到從前，看起來還有些臃腫。二姐夫保羅也青春不再，臉上已經能清楚地看到一道道的皺紋。
屠兵把水又紅也叫了過去和他一起看。水又紅又把陳思思和屠水京也叫了過去，四個人看著，評論著。小子罡不住地打攪，用小手指指著屏幕，不斷地問這個是誰，那個是誰。屠兵一一告訴他：大姑，大姑父，表姐，二姑，二姑父，小表姐，小表哥。
當天晚上孩子睡下後，水又紅和屠兵盤算著也讓陳思思和屠水京出去度度假，他們看孩子看了好幾年，除了紐約的景點外，從沒出去旅遊過。
水又紅說讓他們去乘巡洋大遊輪轉轉，放鬆放鬆吧，整天在家看孩子也挺辛苦的。待他們給陳思思和屠水京說了之後，陳思思一直說，不去，沒有必要。
在水又紅的一再堅持下，陳思思說，沒有必要花那麽多錢去坐遊輪，如果能出去看看的話，就想去美國的首都看看，屠水京也附和著這樣說。
屠兵立即給一家旅遊公司聯係，給他們約在了屠兵和水又紅休假的一個周四和周五的華盛頓二日遊。
周四這天早上，一家人早早起來吃過飯，屠兵便開車把他們送到旅遊公司。
回到家裏，隻剩下他們三口人，屠兵感覺有些空落，但很新鮮。他立即和水又紅一起計劃起了那兩天的活動。
當天天氣十分晴朗，他們去了扣呢島玩了一天，那裏離他們住的不遠，有沙灘，有兒童娛樂場，還有個水族館。回到家裏，兩個大人都有點累了，小子罡卻依然玩勁十足，一直又蹦又跳地不想睡。他們陪著小子罡看了會兒動畫片，很晚才上床睡覺。
看著在嬰兒床上睡熟的小子罡，水又紅說能再有個小孩和他作伴就好了。
屠兵聽到這話，臉上一熱，身體也有了反應，他抱起了水又紅來到他們的臥室，兩人都迫不及待地脫掉衣服，纏綿在一起，在小子罡睡夢中的笑聲裏，兩人一起飛上了雲端。
第二天早上，聽到小子罡的哭聲，兩人才醒來。小子罡一直哭著要找奶奶，水又紅哄著他，屠兵給他做了一些他愛吃的香腸和土豆片，小子罡吃了些東西，才又高興起來。
吃過飯，他們去了海邊公園玩。公園裏秋色宜人，小子罡跑著，撿著掉下來的各種顏色的樹葉。
離家出來時，看著是個晴天，沒想到在公園裏玩了一會兒，天空竟然烏雲密布，看樣子要下雨了。
他們趕快往回趕，剛走出公園，一道閃電劃過，接著一聲響雷，粗大的雨滴便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他們看到那家一元店，趕緊趕過去避雨。
屠兵看到門口的那幾個外表華麗的燈罩被風吹得不停地抖動，他禁不住緊緊地摟住一臉驚恐的水又紅和一直想往雨裏跑的兒子。
一星期的假期一眨眼就過完。周一，屠兵回到醫院，還沒有坐定，就聽到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科主任肖恩辭職了！
屠兵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他不明白有什麽突發情況，會使這位看起來很隨和的人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他覺得自己得當麵問個清楚。
屠兵來到肖恩辦公室，看到肖恩正在裏麵整理文件。見屠兵進來，肖恩示意屠兵把門關上。
“你都知道了，是吧？”肖恩笑了笑說。
“我在這裏已經忍了太久了，他們除了把放射科作為一個掙錢工具，從來沒有把這個科和其他科同等對待過。他們希望我這個科主任隻是個傀儡，除了負責把業務搞好，能給醫院賺錢，根本不讓我插手行政。我們科裏的經理——大尉司（Davis）本來應該聽我的，可他經常去到醫院的行政官——末刀客（Murdock）那裏告狀，說維多利亞影響他的工作和醫院的收入，說我縱容維多利亞。”
“你說這些隻有MBA學位的人整天想管著醫生，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他們以為他們控製著錢，就可以作我們的老板？”
肖恩氣憤地不停說著，屠兵第一次知道，作為一科之主也有這麽多難言之隱。
“你知道，維多利亞在這個醫院裏得罪過很多人，除了經理，還有很多臨床醫生也投訴她，院長和副院長都找我談話，要我必須撤掉維多利亞副科主任的職務。我沒有覺得她有什麽錯，況且我們放射科需要一個像她這樣敢於直言的人。在院長的再三逼迫下，我隻好辭職了事。”
原來這樣，屠兵沒有想到肖恩原來是這麽倔的一個老頭兒。
屠兵知道，肖恩有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兒子，老婆也不上班，他還沒到可以回家享受生活的地步。他得馬上在三個月內找到一份新工作。
唉，本來是堂堂的科主任，現在卻得狼狽地找工作。屠兵真替他感到難過。
肖恩在不停地找著工作，另一邊，醫院領導也在緊鑼密鼓地物色著新科主任的人選。
這天是科裏的每月一次的會議，往常都是肖恩主持，但這次他沒有參加。
主持會議的維多利亞顯得非常激動，她含沙射影地說，從今以後她不再是別人手裏的槍杆子了。那架勢，好像是她就要成為新的科主任一樣。
屠兵看著，聽著，有點替肖恩惋惜，為了這個人丟了自己飯碗，這人卻一點不領情。
肖恩最終在新澤西找到了工作，當然不是科主任，屠兵相信工資也肯定比他在這裏少得多。
新的科主任直到肖恩走了也沒有定下。傳言說醫院要從外麵招新科主任，會暫時在內部找一個代理科主任。維多利亞有好幾天見人總是帶著以往很少見到的微笑，許多人都以為她會是代理科主任，但屠兵心裏明白，絕對不會是她。
果然，肖恩走後一周，代理科主任出爐，是凸彆！
屠兵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有著疾患，打算退休的凸彆。
在科室的一個會上，凸彆表情凝重地說：“我們一定要團結起來，我們失去了一位好領導，不希望再失去任何人。”在場的維多利亞神情抑鬱，一聲不吭。
當有人問凸彆新的科主任什麽時候會來時，凸彆一臉不屑，說不會有新科主任。以後的事情也證實了凸彆的說法。
凸彆當上科主任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免了維多利亞副科主任的職務。科裏的經理大尉司也升職為行政主管（Administrative Director）。屠兵清楚，凸彆是在完全按照醫院領導的主意行事。
當上科主任後，凸彆的手也不再抖了，走路也穩健了很多。屠兵心想，權力真是一劑好藥。
這天，屠兵調班，早早收工往家趕，想著能帶小子罡到公園裏玩一會兒，心裏非常高興。他把車停好，走到家門口時，看到父親和陳思思正好帶著子罡也從公園回來，小子罡看到屠兵，老遠就喊著爸爸向屠兵衝過來。
屠兵抱起子罡在他小臉蛋上親著，屠水京拿著鑰匙開門。門剛打開，他們正要進門，一位華裔女子叫著屠兵的名字，向他們走過來。
屠兵愣住了，是淩妃嫣。她來幹什麽？屠兵心裏詫異。
“我能進屋說話嗎？”一樣的珠光寶氣，但說話的腔調和多年前見時完全不同。
“你？”屠兵噎了一下，“當然可以。”
他們走進客廳，陳思思趕忙讓淩妃嫣坐下，並拿給她一瓶礦泉水。
淩妃嫣看著一旁的屠水京說：“你還記得我嗎？”
屠水京搖搖頭。
“我們曾經在月城牡丹公園，吳清純那賤人的住宅裏見過麵。”
屠水京一聽吳清純三個字，一下子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他不由得往後退了一下。
陳思思聽到這女人和屠水京有瓜葛，趕緊從屠兵手裏接過子罡，說她帶孩子到門口玩一會。
“你是...？”屠水京對著淩妃嫣定睛看了看，還是沒有認出來。
“我是那賤人的老公白源華的戀人淩妃嫣。都是她害了你，也害了我一生。” 淩妃嫣咬牙切齒地說。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屠兵突然想起那個在風裏簌簌發抖的燈罩，心裏有些恐懼。他看著淩妃嫣，好像是那天他看到的天上的烏雲一樣。他想趕緊打發淩妃嫣走。
“我這次來是想看看我的外甥女水又紅。”
什麽？
屠兵被她的話擊懵了。
淩妃嫣看屠兵一臉迷惑，趕緊解釋。
原來淩妃嫣是水又紅母親花正嫣的姐姐，火鑄鋼的大女兒。在火鑄鋼夫婦逃進深山時，他們把隻有一歲多的女兒托付給他們家的家仆火石頭。火石頭和老婆史寶寶帶著火妃嫣一路往東逃到月城，靠給人修鞋為生。火妃嫣六歲時，火石頭病故，史寶寶又嫁給市委機關大院裏給人剃頭的瘸子淩赤，火妃嫣隨改姓為淩。
淩赤膝下無有子女，對淩妃嫣視如親生，愛如珍寶，但作為一個給人剃頭的瘸子的女兒，在那個人人身上貼著權勢貴賤標簽的機關大院裏，淩妃嫣的童年還是受盡了淩辱和歧視。她深知權勢和金錢的重要。
同樣在那個大院裏長大的白源華，一直惦記著淩妃嫣的美貌，在自己有些權勢後，立即幫淩妃嫣上了大學，找了工作，並一直保持著情人關係。
淩妃嫣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這年初，她母親史寶寶在去世前，才告訴了她。她那時才知道她還有個妹妹。
“你知道淩建死後，我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什麽親人了。” 淩妃嫣說著，小聲哭了起來。
這時水又紅下班回到家裏，看到淩妃嫣，她吃了一驚。
淩妃嫣看到水又紅，立即站起來，走向前去，想拉住水又紅，水又紅往後退了一步說：“你來幹什麽？”
淩妃嫣又把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
水又紅不耐煩地聽著，不斷地打斷她，“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別再提過去的事情了！”
淩妃嫣說完自己的身世後，又哭了起來：“現在你母親和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水又紅看著哭泣的淩妃嫣心平氣和地說：“我母親也常常對我說，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讓她活下去的原因，可你看看她都對我做了些什麽，除了打罵，就是控製。我知道她經曆了很多不幸，但她不能把這些恨都發泄到自己家人身上。我也不是她的附屬品，不可能一切都得聽她的指揮。我不願再想起過去，也不願再見到她。我現在過得很好，你要是真是覺得我是你的外甥女，想讓我幸福，就離我越遠越好。”
這時小子罡在外麵突然大哭起來，水又紅和屠兵趕緊衝到外麵，原來小子罡在花園裏被蜜蜂蜇了一下，手背上起了一個大包。
陳思思抱著子罡，眼裏含著淚。屠水京和淩妃嫣也跟了出來，淩妃嫣想上前去抱小子罡，被水又紅擋住，“你快走吧，快走吧！”水又紅情緒激動地說著，屠兵扶住水又紅，感覺水又紅在渾身顫抖。
這時天上烏雲壓境，暴風驟雨眼看就要來了。
看著顫抖著的水又紅、哇哇大哭的小子罡、默默垂淚的陳思思和萎縮在門口的屠水京，屠兵意識到自己一家的平靜再也不複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