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強於2004年12月7日來到河源市和平縣上陵鎮上任。轄區內有17個村,麵積144平方公裏,人口近三萬。其實也算不錯了,畢竟是首次當上父母官。
誰知,頭兩天愣是連自己的辦公室都沒能進去。“新鎮長周一來上班”這個風聲也不知是誰走漏出去的,早上一拐進上陵街頭,就見政府樓前門圍著四十來人。都是村民打扮,多數為五十歲上下的大叔大媽,大冬天的,就那麽在冷風裏站著。有人不知從何處弄來一條西紅柿炒雞蛋風格的破爛橫幅,時不時舉起來晃一下。
“叫貪官把政府發給貧困戶的錢吐出來!”
“新鎮長在哪兒?怎麽躲著不敢見人嗎?簡書記病了,他也病了?……”
剛強倒並非不敢見人。他昨晚才來到這個地方,同事中除了開車去長途站接他的雷秘書,其他人的麵都還沒見著,對鎮上的情況更是兩眼一抹黑。這時候站出來安撫民眾,容易陷入被動。
於是遠遠地把電話打進秘書室,叫雷秘書開車帶他去轄區內轉轉。他要親眼觀察一下當地的經濟發展,從雷秘書那裏學習一下地方史,了解同事和群眾們的基本需求,尤其是要搞清楚前鎮長侵吞扶貧補助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咱們鎮,說是總麵積140多平方公裏,”開車的小雷是佘族人,剛強知道黃沙村和富良村有不少這個族的居民,當然福建那邊更多。好多都長著尖尖的瓜子臉,丹鳳眼幾乎是百分百。
“其實呢,山地麵積就占了85%,而耕地隻有不到10平方公裏。除了北邊,另三麵都是山,什麽紫雲嶂、蛤蟆嶂、三將軍、五指山……”
剛強聽到五指山的名號時,正把臉貼在副駕車窗上朝外看。今日陰天,一座座墨青色的山峰中飄忽著大片白霧。人在山上站個幾分鍾,頭臉衣服都能被打濕,確實可以用來拍西遊記裏妖精出沒的場景了。
“瞿鎮長是怎麽回事?”剛強轉過臉後,問小雷。
“判刑了唄,判了六年,”小雷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露怯,大概瞿鎮長原先就經常坐這輛車,似乎他的音容笑貌還以某種神秘的方式留在車內。
“上麵發給鎮上的五保戶補助啊,三無人員救濟,還有孤兒津貼,都是瞿鎮長手底下的一個人管,那人是他親戚。每次要發錢了,等各村報上來名單之後,他倆就虛構一堆貧困戶姓名和人數,這些假人的銀行賬號用的都是同一個。”
連孤兒津貼都侵占?剛強覺得判60年也少了。
“不光常規性補助,”小雷說,“有時候還會有些專項款,比如給低收入困難戶的住房補助,魚苗補助。反正也沒人去核實,他倆就在報表裏頭動手腳。同樣一筆錢,本來發給50個人的,讓他們這麽一弄,成了70個。”
“後來怎麽暴露的?”剛強問。
“也怪他們越貪膽兒越大。有回殘疾人補助被他們吞了總金額的74%,這全鎮也沒有多少殘疾人啊?趕巧了,那些平日行動不便的村民過節湊到一起,大家把這事兒串起來一琢磨,不對,錢都去哪兒了呢?這裏頭差大了!
“於是派代表去鎮政府要個說法,鎮長躲著不出來。當中有個退伍老兵豁出去了,在自己身上綁了炸藥,跑去縣政府大門口那兒坐著,這事才鬧大了。市裏派了巡察組來調查,一查之下拔出蘿卜帶出泥。發現瞿鎮長和他親戚在過去七八年裏吞掉的扶貧金,有據可查的就260萬。最後隻追回來80多萬,並扣留了鎮長拿贓款在陽明鎮給他弟弟買的一間雜貨鋪。除去平日被那家人霍霍的,聽說他老婆今年夏天去澳門坐賭船,50萬就這麽貢獻給賭王了。”
“那追回來的八十多萬現金呢?”
“已經平分給鎮上的貧困人口了。”
剛強聽完搖頭。鎮上一千多貧困人口,每人分不到八百塊,要不然人家來鬧事呢?接下來的安撫工作可不好做呀,簡書記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在家生病的吧?唉,別人踢翻的屎盆子讓他剛強來收拾,憑什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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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外出逛了兩日。到第三天早上,剛強讓小雷把鎮政府唯一一輛小卡車開出來,今天要去陽明鎮三鳥批發市場。
批發市場規模還不小,共有兩座巨大的拱形倉庫式建築。進去後左右兩邊是一間接一間的籠房,裏頭關著滿地跑的雞鴨鵝,到處是快速移動的小短腿支撐著肥身子,空氣中充斥著“咕咕嘎嘎”的叫聲,倒挺喜慶。
剛強先是咧著嘴欣賞了一會兒家禽,隨後在一家雞籠前駐足,問賣主價錢。
賣主大叔回道:“一斤兩塊八,一籠十隻,你幾籠?”
剛強打量著一旁摞成堆的橢圓形空雞籠,估摸著每隻雞大概三四斤的樣子,“兩塊五一斤,給我來五籠,三母倆公。”
“兩塊五不行,兩塊七不能再低了。”
商議好單價,裝雞,過稱。最後剛強給了賣主480塊錢,後者找人把五籠子雞搬到小雷開來的卡車上。
剛強跟小雷載著活雞,回到上陵鎮政府時已近正午。一連兩天半沒見到鎮長,上訪的民眾也有些疲了,人數減少到三十六七個。有倆剛強還沒見過麵的同事在門口耐心地做工作,民眾們有蹲著的有坐地下的,均黑著臉,默不作聲。
剛強這回沒有躲避,徑直走去大門口眾人前方,敞開了嗓門招呼:“鄉親們好啊!鄉親們等得辛苦嗮!”
不用問,下麵一見來了新人,個個蹦起身來,又是一陣“還我們補助金”的叫嚷。剛強手握一瓶礦泉水,麵帶微笑地聽著,像晚歸的父母聽孩子們訴苦,隨意又認真。
同時留意到,在他左前方湊堆的四個中老年婦女,乍見他出現時愣住了。幾人交頭接耳一番,隨後便有一位瘦大嬸抬胳膊指著剛強,衝先前那兩位政府人員喊道:“你們吞了我們的錢,把周潤發叫來,有用嗎?不還錢,誰來都沒用!”
剛強差點兒把口中含著的礦泉水噴一地。周潤發?什麽眼神啊,周潤發今年都快五十了。不過剛強一向善於同大嬸們打交道,對他來說,每周末去農貿市場買菜是種解壓,經常跟大嬸們幾毛幾分地討價還價,樂此不疲。
當即朝發話者走過去,笑嘻嘻地說:“嬸兒啊,我就是新來的鎮長,許剛強。出了這種事,我代表上一屆鎮政府向你們大家道歉。不過追回來的錢都已經發給你們了,再逼我,我也拿不出錢來,就隻能去跳河上吊了。嬸兒你住哪個村?哪天半夜我爬進你家院子,在你家芒果樹上吊死,好不好?”
“啾!”瘦大嬸一甩胳膊,“你要死就死嘍,去我家幹啥?”
“你逼死我的嘛!”剛強又轉頭望向另一邊的胖大嬸,“嬸兒你住哪兒,要不我去你家上吊?”
“好好的後生仔,作咩要上吊啊?”胖大嬸不慍不火地說,“你老婆和仔誰養?”
“你睇我個樣!”剛強平攤胳膊,“窮得響叮當,哪來的老婆?你們這裏結婚,男方要給多少彩禮?”
“我們廣東人不怎麽收彩禮的!最多幾千塊,意思下就行。”
“噢,我們家鄉啊,越窮的地方彩禮越高,”剛強掰著指頭說,“我家四兄弟,隻有大哥結婚了,倆弟弟都不知道怎麽辦。”
“娶個廣東新娘不就好嘍!”瘦大嬸雙目放光,衝剛強眨了幾下眼。
“係——哦——嬸你幾個閨女啊?”
“一兒一女,都結婚了,”瘦大嬸又指著胖大嬸,“她家有兩個閨女,還沒出閣。她兒子在廣州讀大學。”
“是嘛,哪所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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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強還在那裏跟大媽們沒完沒了地扯皮,另一邊幾個大叔等得不耐煩,衝剛強這邊兒叫道:“喂,那個……許文強,你趕緊給我們個說法!”
剛強差點兒又笑噴了。什麽周潤發許文強的,這是《上海灘》看多了嗎?撇下大媽們,收斂笑容,走回大門口,將空瓶子扔進身邊的垃圾箱,對眾人說道:
“大夥兒們的願望,我已經了解了。我前天才來鎮上,入職手續都還沒辦妥。明後天我去縣裏見一下領導,把你們的情況再重點反映一遍,看能不能先借一筆款下來,給大家救急。下周我把你們村幹部們叫來開會,你們大家先暫時回家,我是說暫時。回去後,每村選一個貧困戶代表,你們自己選,不需要村幹部指定。從你們這些人當中,選信得過的出來,名單報給我,好吧?”
“我們就關心什麽時候能拿到錢!”一個聲音叫道。
“我也關心你們什麽時候拿到錢,”剛強說,“補助的事,月底之前會給大家個說法。我還關心的是,咱們鎮什麽時候脫貧。這兩天我出去轉了轉,毛竹種得真不錯,果園可太少了,說出去讓我沒臉見人呐,這麽好的氣候不多栽點果樹,對得起誰?我琢磨著,還得再添點兒值錢的東西。你們鎮長我別的不懂,藥學專業出身,知道甘草啊,板藍根、薏米這些,哪裏的山區都可以種……都不是一兩天能解決的問題。今後咱們每月開兩次扶貧會,誰有想法跟扶貧代表說,代表再來跟我說。省得寒冬臘月的,在這裏坐著。”
話說到這裏,剛強見群眾沒有再吱聲的了。這期間小雷已經找人把雞籠從卡車卸到地上。剛強走過去,伸手進一隻雞籠頂部,抓住一隻肥母雞的兩隻翅膀拎了出來,捧在懷裏對眾人說:“鄉親們大老遠來一趟,讓你們空手回去多不好意思?一人領隻雞回家,算我請大家吃飯啦?這可都是我個人掏腰包買的哈,貪你們一分,叫我一輩子喝西北風。”
見眾人愣在那裏,剛強捧著母雞走去胖大嬸麵前,“這隻給你嘍。”
“母雞我有,我去拿隻公的,”胖大嬸自行走去雞籠。
“這隻我要,”瘦大嬸伸手把雞接了過來。
其他民眾一看,也不知剛強總共買了多少隻,怕給別人搶光了,一窩蜂地將雞籠圍住。一時間,鎮政府大院門前一片咕咕咯咯,雞毛四處飛,比過年還熱鬧。待眾人散去後,剛強望著滿地的雞毛,也跟隻母雞一樣咯咯地笑著。
“鎮長,剩下的這些怎麽處理?”小雷指著籠裏的十來隻雞,問。
“先養在院裏,”剛強邊往樓裏走,邊說,“這幾天搞不好還會有人來要。”
果然就如剛強所料,之後的幾天又陸陸續續有村民找上門。說自己前兩天也來上訪了,怎麽人家有雞領,他沒有?這時就會有工作人員領著來人去後院,自己挑一隻雞,帶走。直到雞籠被拿空,才不見人上門。
剛強在心裏感歎,都說寧做雞頭不當鳳尾,鎮長的官雖然不大,倒是滿有成就感的。即便初來乍到,這裏就是他說了算,想怎麽做騰就怎麽做騰,除了書記沒人敢對他說三道四。這跟之前在機關裏當差那種如履薄冰不一樣。
小時候在老家,剛強是四個兄弟中學習最好的那個,父親和奶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這他是知道的。有一陣子新換了村長,奶奶成天在剛強耳邊念叨:“好好念書才能多掙錢,錢掙多了才能當村長,管兩千多號人呢!看誰不順眼就可以訓他,他就是比你老幾十歲,你照樣把他訓成孫子。”
現在奶奶已經不在了,不過她的泉下之靈會感到欣慰的。說到靈異這方麵的事情,剛強向來不願多想,隻保持一顆恭敬心。他是個務實的人,每晚倒頭就睡,早上起來幹活。記得當年在大學宿舍裏,數方熠最喜歡琢磨那些形而上的東西,有時會在晚上宿舍斷電之後給大家講靈異故事,剛強通常是聽個開頭就被催眠了。出去旅遊若是碰上什麽佛寺、道觀、關公廟狐仙奶奶廟,一概進去上個香。類似於香港那些富商,對宗教的信仰與虔誠無非是為了保障家族健康與事業。
想起方熠,剛強心窩處又如墜了隻隔夜粽。聽邵艾說,盡管她已動用多方資源去給方熠找骨髓配型,結果卻是一無所獲,隻能使用方爸提供的單倍型移植。目前無論國內外,這種手術預後都不怎麽理想,有大概率會複發。國內隻有北京黃曉軍團隊在做這方麵的研究,楊教授於是托中科院的魏教授請來黃曉軍團隊的專家來指導,希望能加大勝算。
而剛強這次被調走,時間倉促,都沒能去醫院看望一下。希望方熠吉人天相吧,一年前在波士頓的偶遇,萬不要成為永別。
這裏麵學問大了,有時候不需要官真的幹啥。隻要人家知道你老公當官,和你做生意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罩著你,唉,沒辦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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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原來剛強像許文強,那我更迷他了,俺對他露出姨母笑,哈哈哈
“單倍型移植”是咋回事?高妹懂得真多,這個概念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