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陸豐是在哪裏?”小心翼翼開著奧迪A6的剛強問後排坐的頂頭上司。
吳俊今晚要去一家“海陸豐特色餐廳”同朋友吃飯,而朋友就是那家餐廳的老板。自打七月初去市建局報到,剛強三天兩頭陪吳俊外出,像今天這樣的周末也不例外。車子通常由吳俊來開,有七年駕齡的他車技相當不錯,比剛強這個新手開得既快又穩當。然而吳俊的問題是酒量不行還喜歡喝酒,所以吳廳長給他定下的規矩——但凡要去赴飯局,車就得由別人來開。
奧迪A6自然是吳廳長的,是正廳級幹部才配使用的官車。原因?據吳俊說最早的時候大領導們都坐紅旗,下麵的幹部是北京吉普那類。後來雖然有了奔寶等進口豪車,但國家幹部的職責是為人民服務的,坐純進口車終究不合適。而奧迪是首個與一汽合作成功的本地化高端品牌,是公務員按規定允許購車的上限。考慮到領導們通常坐後排,A6還特意加大了後排的空間與舒適度。
總之在2000年前後,政府出台了一係列關於公車配置的規定。其結果就是無論你在哪個省市,老遠看到領導的車就差不多能猜到其行政級別。比如科級幹部坐十四萬以內的桑塔納,處級升為尼桑、帕薩特,奧迪A6則成了正廳級身份的象征。
“海、陸、豐,就是汕尾市的別稱嘍,”吳俊拖著長腔解釋道。他今天穿了件肩膀上鑲一排鉚釘的黑色短袖襯衣,戴著隻碩大的棕色墨鏡,似乎人生的每時每刻都身在天高日明、椰子樹成群的熱帶旅遊聖地度假。 “因為汕尾有海豐、陸豐幾個縣。我這個朋友是海豐縣人。”
汕尾?剛強在腦海中調出廣東省地圖,好像汕尾是南部靠近揭陽、汕頭等地的一座臨海城市。於是想當然地問:“那海陸豐也算潮汕的一部分?”
吳俊尋思了一會兒才答:“我覺得,有交集吧,比如飲食特色上,但嚴格來說算不得一家。都知道我們廣東人有三大族群,按照地域起源分,包括廣州、東莞在內的西部地區是廣府人,東邊是客家人,客家以南是我們潮汕地區。”
哦,剛強心道,原來吳廳長一家和方熠一樣,是潮汕人,不愧為廣東三個族群裏的顏值天花板。
說起顏值,為了不搶領導的風頭,剛強現如今每天穿件差不多式樣的中老年短袖衫——要麽棕底兒黑花,要麽藍底兒灰條紋。還特意跑去石牌橋外來打工者聚居地的理發店,囑咐理發師不需要什麽藝術化修剪,拿推子刺啦啦來回一推就行,怎麽快、怎麽涼快就怎麽來。結果呢,老天爺的傑作豈是人能隨意修改的?理發師連連驚歎自己居然整出個“湯克魯斯特工頭”,把剛強搞得哭笑不得。
“……整個廣東省差不多可以這麽劃分,但汕尾卻是個特殊的地方,嚴格說來不算三者的任何——”
吳俊下麵的話被剛強的急刹車打斷。一個閉著眼睛亂過馬路的大叔差點兒被撞到,大叔反倒理直氣壯地朝著剛強開罵。罵了兩句後看清剛強的車型和車牌,自己閉嘴轉身走掉了。
剛強喘了口氣,繼續開車,聽吳俊笑著說道,“這位大叔就像典型的汕尾人啦。汕尾麵積不小,南部靠海,北部都是高山區,民風彪悍。大概是因為山區阻礙了商業交流,從古到今一直是個窮地方。明朝時期曾有軍隊來這裏駐紮,到現在當地語中還保留著兵腔。最近幾年製毒業猖獗,整村整村的人幹這個。有的毒販家裏私藏步槍啊,手雷什麽的,根本不怕警察。”
不怕警察?吳俊雖是泛泛而談,末尾這句卻讓剛強打了個激靈。吳廳長派他去親兒子身邊做跟班,難道就是負責開車的嗎?這些天下來剛強對這位吳大公子的品性也多少有些了解,嗯,確實心眼兒不壞,隻不過某些方麵的問題比“酒量不大還硬喝”要嚴重得多。遲早會被現實教訓的,但吳廳長若是舍得讓兒子碰壁,還要他剛強幹嘛?
剛強心裏繃起根弦兒,麵上若無其事地問:“既然有族群差異,領導幹部裏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派係?”
“還真是這樣!廣府、客家、潮汕,以及你們這些外省來的,四個係。別看廣府人多,一直以來倒是他們客家人最有政壇影響力。不是、不是有那位元帥嗎?”
哦,剛強記起十大元帥中確實有位是梅州人,其長子素有“南天王”之稱。牛書記呢?茂名人,應當算廣府了,與他共事的陶市長則是浙江來的。據剛強有限的觀察樣本來推測,中央這幾年貌似有意在廣東施行本土官員與外地的搭配。
“怎麽樣?跟著我這位領導是不是漲知識?”吳俊不無得意地問。
“漲知識,長見識,”剛強由衷地說。隻是成日鞍前馬後的,陪珊珊的時間就捉襟見肘了,搞得這位大小姐怨氣衝天,讓他趕緊辭了工作跟她去藥監局或別的什麽地方都行。剛強不情願,因為他確實能從吳俊這裏聽來不少內部消息。而同為官二代的珊珊畢竟是女孩,對這些政事野史不怎麽關心。
“不過也難怪啦,”背後的吳俊歎道,“人家客家人讀書就是叻!梅州雖不富裕,那可是專產進士和院士的地方,還出過四五百名大學校長。”
剛強對此表示讚同。東方不敗施祖不就是客家人嗎?能被霍普金錄取,全省也寥寥無幾。當然學習成績並不代表一切,若論科研能力,剛強認為施祖比不上方熠。
提到方熠,又免不了想起邵艾。聽說那倆人會一齊去波士頓讀書,這幾天也差不多該動身了吧?真是很般配的一對,下次再見麵也不知猴年馬月了。剛強每天忙成這樣都沒空追新聞,隱約聽說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邵氏中藥毒性事件,應該和邵艾家無關吧?快畢業時才聽吉吉說起她家是做這行的……
******
大約在同一時刻,邵艾鬱悶地坐在自家客廳沙發上收看中央二台的特別采訪《走近醫藥》,大腿上擱著手機。明天她就要去珠海的姑媽家了,到現在方熠也沒打電話給她。她知道方熠一向不喜歡手機這種玩意兒,她倒是有他家裏的電話號碼,但不想打過去。如果接電話的是楊教授怎麽辦?她能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嗎?
“本期《走近醫藥》就近期的中藥毒性事件,請來了首都醫科大學的易源教授。易教授您好,”男主持人禮貌地問,“能先談談您對邵氏藥業的根地清中藥注射液有何看法嗎?”
“中藥注射液原本就是個怪胎,”易教授毫不客氣地說。
“你才是怪胎呢!”熒屏外的邵艾抗議道。應當承認,方額頭、懸膽鼻的易教授算得儀表堂堂,然而看在邵艾眼裏,這隻鼻子是被主人那過剩的營養和過旺的精力給撐肥的。
“……我們國家這些年來大力推廣中藥、中成藥,到處都是發展、壯大、扶持、創新這些字樣,對其監管力度卻嚴重不足。對於一些‘經典名方’,甚至不需要進行動物和臨床實驗就可申報生產。關於這點,我暫時不做評論。”
“我家的藥都是經過動物和臨床實驗的,”邵艾自我澄清道。
“那您認為問題在哪裏?”主持人問。
易教授說:“中藥注射液因為成分是中藥,能享受很多類似的豁免。問題是它的給藥途經卻是按照西藥來的,有害成分能直接進入體液甚至血液循環,這個風險就太大了。”
主持人又問:“易教授,能介紹一下中藥注射液的起源嗎?”
“嗬嗬,起源可厲害了。抗日時期,太行山根據地的八路軍將士很多患上流感和瘧疾,恰趕上日軍與國民黨雙重封鎖,奎寧那些藥物運不進來。廣大醫務人員於是上山采集柴胡,熬湯給病人口服後發現效果很好,但不方便行軍攜帶。多虧129師的衛生部長開動腦筋,把柴胡液蒸餾消毒做成注射液,不僅能治瘧原蟲、回歸熱,連肺結核都能控製,且沒啥明顯的副作用。這就有了中藥史上的第一支注射液。”
主持人點頭道,“那說明這種用藥方式還是起到了一定的曆史作用?”
我們家的根地清這些年也幫助了數不清的患者,邵艾在心裏說。
“小姐,太太叫你過去吃飯,”女傭站在客廳門口說。
“我看完再去。”
“問題是某些人的職業道德比不上八路軍的野戰衛生部啊!”電視裏的易教授歎道,“而且由於中藥成分複雜,不像西藥那麽單一,高溫滅菌時也許就把某些有效成分破壞掉了,或產生不溶性微粒,這些都能導致嚴重後果。”
主持人低頭審視了一下筆記,開啟下一個話題。“這次的中藥毒性事件是源自中山大學生物醫學教授楊敏慧的一篇論文。事件升級後,邵氏藥業也第一時間公布了根地清臨床實驗結果,以及這些年患者上報的不良反應數據。嗯,他們認為同其他中藥副作用的均值差不多,您怎麽看?”
易教授搖了下頭,“楊教授實驗測出的是慢性神經毒性。通常對癌症病人進行化療時,這類的副作用才會被關注。而普通藥物的安全數據更側重於服用後短期內的惡性反應,比如症狀明顯的過敏和……”
電視被關上了。邵艾扭頭,見父親手拿遙控器站在一旁,才幾天的時間麵上已現出老態,這讓邵艾心痛又自責,似乎整件事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看這樣吧,”父親在她對麵緩緩坐下,兩隻厚大的手掌按在大腿上,像談判中的日本武士。“也別去美國了,明天我就幫你聯係中介,送你去英國讀書。”
邵艾當即雙手掩麵,哭了出來。怎麽會變成這樣?真希望她能從這場噩夢中盡快醒來。
“這又是說的什麽胡話?”母親出現在客廳口,走過來坐到邵艾身邊,從麵前茶幾上的紙巾盒裏抽出紙巾給女兒擦臉。“這關他們兩個孩子什麽事?”
“現在可以不關他們的事,將來呢?”父親用右手的手背彈著左手掌心,“我的女兒可是要繼承家業的,到時候她在這頭搭台,婆家在那頭拆台,算怎麽一回事兒?讓她怎麽去麵對董事會裏那些扶持她的叔叔伯伯?又怎麽向倚靠她發工資養家的廣大員工交代?”
母親不以為然,“瞧這話說的!就是篇論文而已,鬧一陣子風頭就過去了,公眾的注意力哪兒有那麽持久?不讓產就不產了唄,咱家又不是隻賣一款藥,這頭虧的錢找別處再補上就是。出來做生意哪有隻賺不賠的?這不都是你跟我說過的話嗎?快去吃飯吧。”
“沒那麽簡單,”父親將目光斜向窗外,“唉,也怪我,平時隻想著讓孩子專心學習,應該多送出去鍛煉一下。滿大街那麽多敗家的二代,都是因為笨嗎?”
“都是因為不講理的老爹!”母親白了父親一眼,“你閨女喜歡的是天文,為了你的家業才去讀醫藥,還不夠懂事?將來從美國名校畢業,什麽工作找不著,又不是離了你不行……不過這個楊教授也真是的,虧她還跟偉梁有合作呢,節骨眼兒上隻顧自己的名和利,翻臉無情呢。好在現如今的年代,也不需要和公婆住一起了。”
“楊教授的問題倒在其次,”父親收回目光,望著女兒說,“我之前看好方熠,認為你倆很般配。經過這幾天的思考,我改變主意了。”
“行了行了,還沒完了?”母親打發父親去吃飯,又對女兒說:“這件事跟你倆無關,啊!不要有負擔,好好去美國念書就行。你爸這些年什麽大風大浪沒經曆過?時間比做實驗更能檢驗真理。”
邵艾聽了母親的話,心頭的重壓減輕了少許。小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是保姆帶她,羨慕別人家那種更為親密的母女關係。反倒是懂事後的這些年,才漸漸體會到母親的關愛。
“你還真以為……”快要走出客廳的父親忽然轉身,雙目中含著百種情緒、千言萬語,自我拉扯了一會兒決定作罷。“算了,還是讓現實教育你。”
邵艾還沒來得及琢磨父親的這番話,手裏握的手機屏亮了,是方熠打過來的。
注:易教授的原型為中樞神經專家饒毅,曾公開聲討過中藥注射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