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學,賣腎……”吉吉見剛強合了下眼,雙頰紅得有些不正常。怎麽,他生病了嗎?他這時候應該躺在床上休息,卻被叫來給自己擦屁股,吉吉真是恨死自己了!
“那還不如讓柯阿姨把事情捅去學校,”再睜開眼時剛強對吉吉說,在後者聽來有點兒臨終托付後事的意味,“吉吉,咱們大不了以後夾著尾巴做人,也要把學位念下來。”
“這話說的!”柯阿姨將煙頭在煙灰缸裏摁滅,“我這麽提議,也是不想把大家搞得都難堪。怎麽樣剛強,給個說法吧?”
“行,”剛強指了下桌上的信封,“那請柯阿姨也立個字據吧。”
“不行,絕對不可以!”吉吉衝上前去,擋在剛強和柯阿姨之間,“你們今天誰要想帶走剛強,踩著我的屍體過去!”
“呦嗬,就你?”守在門口的保鏢聞言,遙遙地瞪了吉吉一眼。歪著腦袋走過來,雙手前探抓捉住吉吉的兩隻胳膊,腰一扭,將吉吉甩到一隻矮櫥前。吉吉的腦袋撞上櫥子,又有什麽東西從櫥頂滾落到他背上,隨後是瓷器在地上摔碎的聲音。
不、絕不能讓剛強跟柯阿姨走!吉吉頂著前額的劇痛從地上爬起身,剛好撞見滿臉恚怒的剛強掄起拳頭砸到保鏢下巴上。保鏢朝一側趔趄了兩步,重心不穩,撲倒在地。
“哎,行了,別打了!”柯阿姨挽起剛強的胳膊,衝地上的保鏢說:“車留給你,我和剛強打的回去。你把房費付了,該賠償的就賠,也不要再為難吉吉。”
吉吉見狀,搶上前去抱住剛強的另一隻胳膊,同時腳腕一緊,被趴在地上的保鏢伸手扣住。保鏢再將吉吉朝他的方向猛地一拉,吉吉摔倒在地,並被保鏢壓在背上動彈不得。耳中聽得包間開門關門的聲音,吉吉徒勞地掙紮了幾下,隨後絕望地放聲大哭起來。
半晌後察覺到背上壓力撤去,包間裏隻剩他一人。吉吉從地上一躍而起,開門衝進走廊,再乘電梯由11層降到大堂。“剛強,剛強——”出了商業大廈,疾風勁雨撲麵而來,瞬間將他澆了個通透。昏暗的夜色下,雨瀑像毛玻璃一樣模糊了街上的路燈與車燈,剛強和柯阿姨早不見蹤影。怎麽辦怎麽辦?他就算打車追到柯阿姨家,也還是救不出剛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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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剛強傍晚時分坐車離校、去找柯阿姨談判的途中,方熠撐著把藍白相間的直傘,同邵艾走在雨條煙葉的教工宿舍區。綠樹叢中的幾棟公寓樓都是五六層高,有封閉式陽台,附近隨處可見小吃店和雜貨鋪,邵艾可以想象這裏的生活既安靜又便利。
“我家在三樓,”方熠領著邵艾進了一棟公寓樓,收起傘。那一刻邵艾似乎一眼望見了幾十年後的將來,老夫老妻的他倆從下著雨的戶外進屋,也許手中還提著一袋子菜。那時的他,烏黑茂盛的短發會有大半變灰白了吧?額前的發際線多半要推後一公分,腰板兒也不再挺直,可望向她的目光定然同此刻一般溫柔清澈,她確信。
“邵艾?”
“啊?怎麽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走神了。
“沒什麽,”他扯嘴一笑,“我是問,你家住幾樓?”
邵艾父母家在蘇州姑蘇老城區,是棟獨門獨戶帶庭院的二層別墅。“一樓,”她說,“我倒是喜歡爬樓,可以減肥。”
出了三樓的樓梯間,方熠伸手進褲袋裏掏鑰匙開門,邵艾聽到屋裏傳出排油煙機的嗡鳴,夾雜著鏟子在鍋裏劃動的聲響。進屋後見楊教授和方爸一齊在廚房裏忙活,楊教授戴著圍裙炒菜,方爸給她打下手,倆人有說有笑,讓邵艾心裏不無羨慕。
邵艾的母親是不用下廚的,偶爾給她父親“親手煲湯補身體”,也隻是去廚房裏走個過場、略表心意。食材都是廚子準備好的,她隻動動手塞進鍋裏。邵艾覺得像方熠這樣一家三口住在兩室一廳的公寓樓裏,夫妻和睦、孩子出息,比起她家來富貴不足、溫馨有餘。
來的路上方熠已向她介紹過,方爸是研究電子工程的。早些年也想在大學裏找教職,後被深圳一家公司看中,請去做研發主管,每周隻有周末兩天在家。讀中學時趕上楊教授工作忙或者去外地出差,方熠都是一個人在家,好在可以去學校食堂吃飯。
二人在廚房門口同長輩們打完招呼,便去客廳裏坐下。屋裏的陳設同邵艾預想的差不多,整潔明亮,窗簾、沙發、鋼琴套都是淺色繡花的優雅搭配。說來有意思,那天在校園裏初遇楊教授時,邵艾就把她的家想象成差不多的樣子。
而望著沙發對麵的鋼琴也讓邵艾不無感慨,她和方熠確定關係就是去年聖誕夜那天在時代廣場的購物中心裏,方熠為表明心意,曾為她當眾彈唱一曲齊秦的《塵》。並非每個女孩的初戀都能以這種方式開場,這點兒邵艾不會不明白。
“誒,那是你嗎?”邵艾見鋼琴上擺著個相框,照片裏身穿藍校服的男孩手裏捧著個金色的獎杯。她起身走過去,拾起相框想看個仔細。
要說早些年的便攜式彩色相機技術還不太成熟,照得有些模糊,不過還是能辨清小男孩與大男孩的明顯區別。頭發比現在要長些、淩亂些,笑得有些傻,眉眼間盡是得獎後的喜悅,還未培養出身邊這個大男孩才有的含蓄與風情。照片的顏色已經開始褪減了,似乎是在提醒人們那一閃而過的青蔥歲月隻能被留在過去。
“還有嗎?”邵艾意猶未盡地問沙發上的方熠,“再拿多些出來給我瞧瞧啊……喂,你是不是每張舊照裏都捧著個獎杯?”
“也不是每張啦,”他靦腆地笑了,起身去自己的房間找相冊。邵艾坐回沙發裏等候。
“哦對了,”楊教授出現在客廳裏,手裏攥著半個切開的洋蔥,“忘記問,邵艾喜歡吃辣嗎?”
邵艾立即站起身,“謝謝楊教授。我能吃一點點,不吃也行。”父母從從小就教育她,長輩站著和你說話的時候,你也應當起立回答。
“那咱就不放辣椒了?”楊教授跟著解釋道,“本來我們三人都愛吃辣,後來他爸胃出了毛病,他在家的時候我們就改吃清淡的。”
楊教授回廚房繼續忙活,一聲春雷貼著人頭頂的毛發炸響。邵艾扭頭看了眼窗外,雨比方才下得凶了,傍晚的天色在迅速轉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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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強被柯阿姨挽著胳膊,腳步飄忽地離開烘熱的商業中心,還沒來得及在冰涼的夜雨下清醒片刻,又被迷迷糊糊地推進計程車後座。
“呦,這是怎麽了?”柯阿姨關切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一隻肉嘟嘟的手搭上剛強的額頭,“好像是發燒了呢,瞧這時候趕的!不怕,阿姨家裏有退燒藥,回頭先吃上兩片。”
車開了。剛強原本不暈車的,大概因為生病的緣故,整個人有些雲裏霧裏、浪底浪尖兒。喉頭積著股酸水,似乎下一刻就會湧出,還不能壓,不能用力過猛。隻能耐心地安撫著,再盡量把注意力移走。漸漸的,他的思維凝成巴掌大的一隻氣體錐形物,鑽破腦殼後從肉體中抽離開來,再向前一躍,就跨過了茫茫時空。
此刻的剛強已步入中年,已垂垂老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插著管子苟延殘喘。已經把人這一世應當經曆的和不該經曆的都體驗過了。其實,又有什麽所謂呢?高貴的卑賤的,渴望的畏懼的,真實發生又或者僅僅是在腦海中臆想的各種恥辱與高光時刻。舍不得放手,還有從未抓住過的那些人和事……
遲早,都會被這一場接一場的夜雨洗刷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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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我的錯,我該死!”吉吉跪在路邊,膝下的雨水像溪流一般淌過。雨若不停,這一天就不會結束,會沒完沒了地向著未來延伸下去。
他忽然抬起雙手,左右開弓連扇了自己幾個耳光。今天就不應該打電話把剛強叫來,他一人做事一人當,憑什麽要讓別人替他接受懲罰?怎麽才能救出剛強,報警嗎?警察固然能將事情擺平,可勢必也會將這件事捅到學校去,以後剛強還怎麽做人?
或許自己原本就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先害了呂家妍,又害了剛強,兩個都是一心一意對他好的人,可他呢?回報他們的隻有痛苦和黴運。想到這裏,吉吉瘋瘋癲癲地站起身,跑到馬路中央站定。不多時就見前方有兩道模糊的車燈朝著這邊射過來,一輛深紅色的小轎車在吉吉前方不到兩米處刺啦啦地刹住車。
“癡咗線啊你!”開車的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也顧不上被雨淋濕,開門從駕駛座裏跳出來,衝著吉吉大罵,“衰仔,想害死我啊!”
吉吉雙眼直愣愣地望著男人,腦中靈光一現。對啊,柯阿姨在香港不是還有個老公嗎?目前這世界上能製得住她的,恐怕也隻有那個男人了吧?原先曾聽柯阿姨抱怨過,說她老公在香港也不老實,趁她不在家時經常一個人溜去東莞。此刻已過了下班時間,要是從東莞開車過來的話,一個小時就夠了。
無論如何,吉吉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同柯阿姨的老公聯係上。他就算不能及時趕來,一個電話打去柯阿姨家裏,應當也能產生一定的威懾力,是吧?
心中有了主意,原本萎靡不振的吉吉一下子來了精神頭。衝開車的男人鞠躬道歉後,跑回路邊一家家找付費電話。柯阿姨當然沒可能主動將老公的聯絡方式告訴吉吉,然而有次她老公打她手機,當時柯阿姨正在洗澡,吉吉偷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那種含有518之類特別好記的組合。
找到付費電話後,第一遍打過去沒人接。吉吉耐心地等了兩分鍾,又打過去時電話通了,嘈雜的歌曲和人聲中夾雜著一個男人不耐煩的聲音,“你哪位?”
“你就不要理我是誰了,”吉吉大大咧咧地說,“我隻是好心提醒你——你太太今晚領了個靚仔回荔灣區的住處,準備給你戴綠帽,嗬嗬。”
男人沒有立即回話,背景裏的噪音卻在迅速減弱,大概是正換去個人少的地方,能聽到嬌嗲的女聲在背後叫:“餘總去哪裏啊?”
“少囉嗦,你到底是什麽人?”男人沒好氣地問。
吉吉故意深吸一口氣,臉上做出一副“我特麽今兒豁出去了”的神色,對著話筒說:“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丟人了。你太太原本是要包養我的,答應每月給我一筆錢,還請我吃飯、替我付房租。哎——你說,也不知從哪裏冒出個混小子,居然敢搶我的飯碗!他、他長得還沒我好看呢,也就是個頭兒高些罷了,你太太就把我給甩了,你說可氣不可氣?”
說到這裏,吉吉留心聽電話那頭的反應。沒有回音,但他肯定男人還在聽。於是繼續帶著哭腔說道:
“不僅把原本買給我的鑽表轉送給他,還說要在碧海山莊給他買套房子,簡直是鬼迷心竅嘛!憑什麽隻給我租公寓,換成他就買別墅?我、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這才打給你的……喂,好歹給個話吧,可千萬不能讓那小子得逞啊!看在我這麽熱心跟你通風報信的份兒上,趕緊把他轟走,叫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電話那頭還是沉默。過了會兒,在掛斷之前扔過來四個字,“臭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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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我隻剩下我自己》,作曲:Claude Barzotti,填詞:鄭中庸,
演唱:草蜢
城市的周末 惶恐的寂寞
所有的朋友 仿佛消失無蹤
好想去喝酒 把日子醉成夢
在醒來以後 能減少一些痛
從來沒想過 是這樣的結果
女人的冷漠 是男人的脆弱
愛開始就錯 錯在放得太重
回憶像把鎖 我已無法逃脫
在這孤獨夜裏 我隻剩下自己
舔舐著傷口
世界背對著我 我隻剩下自己
狠狠地淚流
每個人都可以 把話說得很重
感情卻是如此單薄
直到現在才懂 為何世間情歌快樂的不多
邵艾和方熠那邊,會有些不同尋常的經曆,不是普通的婆媳問題,嗬嗬。
這些吉吉和柯阿姨的內容是剛強的回憶嗎?
齊秦的《塵》和草蜢得《我隻剩下我自己》還真都沒聽過,這下有福利了!
剛強因著吉吉的電話會被咋樣?這個懸念太棒了,高妹明天會接著發嗎?
半夜過來睡地板,醒了看:))
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