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當然窗外的天永遠是黑的——魅羽起床吃了早飯。想起昨晚惹得錚引不高興了,去他屋裏找他之前,特意梳妝打扮了一番。嘴塗得老紅,粉撲得噴香。這倒並不是說她認為濃妝好看。女為悅己者容,女為非常悅己者非常容。在她看來,濃妝代表的是一種誠意,類似於男人取悅女人時的一擲千金。
“夫人、長官,”府裏的仆人對她的稱呼一向有些混亂,“將軍一早起來,就去小會議室同齊副尉他們開會去了。”
魅羽聞言,也懶得回去換軍裝,身上穿著小花襖,腳蹬繡鞋,嘴裏哼著小曲兒就去了前院。進屋後發現除了錚引外隻有三個文職官,圍在一張圓桌旁,桌上堆著書、筆,和零散的紙張,四周的燈點得亮亮的。
錚引此刻正注視著手中的一張紙。說是“注視”,他的視力一向很差,讀書基本靠天眼。然而為了入鄉隨俗,通常還是會裝裝樣子用眼睛去看,至少不會顯得過於怪異。
“這三個字,應當是會議室的意思,”他說著,瞥了走進來的魅羽一眼,沒理她。
魅羽反正從來不把自己當外人。別說修羅是她的家,就算當年在謨燼灘靈寶的家裏,也是愛去哪兒逛去哪兒逛,找到什麽就吃什麽。於是自行從一旁搬了張凳子。桌邊已坐滿,但別人見是她來了,往一旁移了移,讓她在錚引身邊擠著坐下。不一會兒,滿屋子都是脂粉香。
“會議室……”負責這項任務的齊副尉低頭指著桌上的一張紙,“擱這兩處似乎也說得通。”
魅羽伸頭掃了一眼,看樣子是私人日記上摘錄下來的一段文章。“譯成廁所也合適。”
魅羽曾在第六層地獄夭茲人廢棄的書店裏拿走過三本書,槍支製造那本留給張羿,飛船製造的書送給修羅軍。後來去夜摩天狩獵,又讓錚引把第三本基礎科技方麵的書找人抄錄了一份。她知道修羅軍打那之後一直沒斷下研究敵人的科技和文字。當然除了她給的這兩本書之外,還有不少從俘獲的敵艦上搜集來的資料,有官方文件也有私人日記,所以這項工程已經取得了不錯的進展。
“廁所?”錚引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有三個人結伴去廁所的嗎?”
“當然有了,”她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你沒幹過嗎?待會兒你就可以和他們一起去。”
說著指了指對麵三人,那三人麵露尷尬。
“如果是廁所的話,”錚引伸手從另一疊紙中抽出來一張。“那這個人為何會趴倒在廁所裏?難道不是在會議室裏午休嗎?”
“又孤陋寡聞了吧?”她衝他擠擠眼,“那叫哭暈在廁所,可能剛剛被上司批評了。”
他瞅了她一會兒,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把她轟出去。最終忍下了,低下頭在一張紙上畫了起來。其餘三人也安安靜靜,各忙各的。魅羽有些無趣,舔著臉伸過頭去看錚引的畫。“你在畫什麽?看著眼熟,像是……軍艦內部結構?”
“上次那艘母艦,”他淡淡地說。
就是那艘最終炸掉的母艦?她暗自吃驚,雖說他有天眼,但能記住這麽多細節再畫出來也太厲害了吧?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對身旁這個男人了解得並不多。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事忙,並沒花太多心思留意過他這個人。
卻見錚引手上一頓,皺眉,雙手將畫捧起,轉身衝著無人的地方“呼”地一吹。一片白粉散入空中。
啊,要不要這麽誇張啊?魅羽臉上訕訕地。今天塗了這麽多粉嗎?著實有點兒恐怖啊。
“將軍,這兩個字也搞不懂,”齊副尉又指著一張紙說,“戰艦上嚴禁、嚴禁什麽東西……”
錚引接過紙張看了會兒,搖搖頭。
“我看看,”魅羽一把奪過來。
這是封官方通告,前後的內容都翻譯得差不多了。她看了一會兒,說:“應當是軍妓的意思,戰艦上嚴禁軍妓。”
在座的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夭茲人的戰艦上有軍妓嗎?怎麽從沒聽說過?”
“有啊,”魅羽說,“我就在那兒幹過。後來放倒了他們一個總司令,又把三艘大型戰艦給霍霍了。估計敵人就是因為我的緣故才下這個禁令的吧?嘿嘿……”
她的笑容僵住了。見對麵三人神情複雜地望望她,又望望錚引,心道八成是誤會了。於是趕緊解釋:“我當時也隻是去客串一下。因為在船上碰見了幾個老姐妹,原先在同一家妓院共事過的。”
這句話一說完,又恨不得抬手啪啪抽自己兩個耳光。這不是越描越黑了嗎?然而回憶起那次的經曆,倒也挺好玩的。在敵人母艦中假扮審訊者,殺人放火,亂搞一氣。後來帶著境初同姐妹們一同逃到他的船上……境初,唉,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想到這裏,心下有些黯然。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錚引放下筆,站起身,“散會。”
說完也不看其他人,自己走出了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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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討了個沒趣,悻悻地回屋。幹坐了一會兒,正打算上床入境,有人來報說九天王回來了,叫她過去一起吃午飯。
自打前庭地出離六道,九叔就搬去霧隴山住,負責掌舵的相關事宜。沒有戰事的時候,鷹裘會時不時過去找他,兩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喝點兒小酒,嘮嘮嗑。今天難得回來一趟,錚引命人多做了一個菜。先前從成烎那裏買了些糧食,還能再支撐半年。然而目前終究不確定能不能重回六道,糧食得省著吃。
“小蹦豆,最近怎麽樣啊?”四人入座後,九叔問她。
“小蹦豆”是魅羽在新兵訓練營時的外號,因為她比修羅人矮,又整天東奔西竄、嘰嘰喳喳。聽九叔偶爾這麽叫她,倍感親切。
“不怎麽樣,”魅羽嘟著嘴說,“一天到晚就是睡醒了吃,吃完再躺下破境,遲早有天會變成隻渾身生蛆的大肥豬。”
九叔笑了。“不要急,慢慢來嘛,咱們還有時間。”
“我看她急得很,”錚引突兀地說。
魅羽是個天資聰穎又精通人情世故的女人,怎麽會聽不出他話裏的意思?然而惱他這兩天對自己態度冷淡,故意要氣他一氣。“是啊,也不能說不急。很久沒曬過太陽了,還有那麽多老朋友,他們估計也在為我擔心吧。”
果然,說完這話後見錚引麵色比剛才還黑了,心中暗笑。
鷹裘同九叔對視一眼,衝她說:“法王肯定擔心死你了。回去後先去看看他,多陪他幾天。”
魅羽聞言,扭頭問錚引:“以後我每年有多長時間的假期?”
“假期?”他像是沒反應過來。
“怎麽,你們修羅軍沒有假期嗎?士兵沒有,艦隊司令也沒有?請假行不行?”
他側過身來,用他那對黯淡無光的眼睛望著她。“你不是一向來去自由,誰都管不了的嗎?”
她望回他,相信對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來說,她一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這並不是因為他沒有人要。古往今來,一個年少有為、功勳蓋世的未婚男人要找老婆還不容易?就像無論美醜胖瘦,沒有嫁不出去的富家千金,一個道理。
“不想被人管的時候,自然是誰都管不了的,”她這話說到後來,竟有些哽咽。
“那現在為什麽又肯讓人管了?”他那雙無神的眼睛像是望進了她的靈魂深處。準確地說,不是用眼睛,與天眼也無關。他對她的了解更多的來自感知,來自他的心。
因為有人管著固然是件討厭的事,然而有一天當你一個人浪跡天涯、橫行宇宙的時候,發現不再有人記得你是誰,也沒人理你是死是活,那才是最悲慘的。
從前庭地離開六道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打定主意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她魅羽從來都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曾有幾次他差點兒就在她的生命中永遠消失,那時她意識到,她和他並不隻是戰友的關係。即便是現在,作為一個身在前線的軍人,也許下一次、下下次,他走出這座府邸後就再也不會回來。非要在遺憾和悔恨中度過餘生才消停嗎?
“來來來,咱倆喝酒,”一旁的九叔同鷹裘舉杯互敬。“年輕人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咱們老筒子不摻和。”
諸人接下來靜靜吃了會兒飯。九叔又衝魅羽道:“對了,我今天來找他,是因為發現了個好去處。不過可惜了,那裏隻能我們男人去。因為離得遠,今晚我們就不回來了。”
魅羽的眼睛眯了起來。
“哎呦,這丫頭是要吃了我嗎?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是一處溫泉,最近剛發現的。”
“溫泉?”魅羽詫異道,“從來沒聽說過前庭地有溫泉的啊?”
九叔自己也麵露疑惑。“我在這裏住了那麽些年,我也沒聽說過,應當是離開六道後才產生的。說來奇怪,這冰天雪地的,怎麽會突然冒出個溫泉來了呢?不過我派人去過多次了,貌似沒有什麽問題。”
“好啊,”鷹裘很興奮的樣子,趕緊把碗中剩的幾口飯扒完。“這些日子寒氣入骨,人都像老了十歲。”
魅羽心裏有些嫉妒。前庭地進入永夜後,能泡個熱水澡都是種享受。溫泉?不由得想起王母的瑤池來。哼,什麽溫泉能比得上瑤池嗎?等回到六道,她要再偷偷溜去天庭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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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男人飯後便出發了。魅羽回到自己的屋,打算入幻境,又忽然慪起氣來。
不公平不公平,她這些天也累壞了憋壞了,她也要出去玩!她要去購物,順便整個時髦的發型。記得那次為了參加容禎宴會,她曾在錦陽城的藍卉街弄了個金綿羊造型。對,就還去錦陽。
於是叫了艘快艇,朝東北方飛去。錦陽城一麵靠著遠征河,另一麵是大片的農田和荒漠。荒漠過去不遠就進入九叔掌舵的霧隴山一代了。魅羽在路上才想起,忘記問溫泉是在什麽地方了,也不知離霧隴山遠不遠。
船在遠征河岸邊降落,下船前她同隨行的人說好,最遲傍晚之前會趕回來。錦陽畢竟是大城市,永夜期間也一直燈火通明,車馬不斷。魅羽穿梭於各種集市中,朝記憶中藍卉街的方向走去。看到這麽多人一如既往地過著日子,想起他們今後的命運都捏在自己手裏,倘若弄不到足夠的碑文,大家便都活不過幾個月了。心下一陣內疚,突然便沒了逛街的興趣,調頭往回走。
沒走兩步,經過一間字畫鋪,門口兩側的木架子上掛著幾副招牌字畫。來的時候也沒留意,現在隨意瞄了一眼,卻似一個晴天霹靂從半空落下。不會吧?這中間有副字居然是用那種蝌蚪文寫成的,在燈籠下怎麽看怎麽像她目前正在尋找的那些碑文。格式、字數都差不多。急忙取下字畫,走進店裏。
“老板,這副字多少錢?我買了,”邊說邊掏銀子。現在還不敢確定真假,不過九叔對神殿那麽熟悉,他應當有能力辨別。
店主報了個價,魅羽也沒仔細聽,就把整錠銀塞給他。“店裏還有類似的字嗎?我都要。能告知這副字是哪兒來的嗎?”
“就這一副,”店主掂了掂銀子,將字畫給魅羽卷起來,綁好。“照慣例,我們是不能把東西的來源告訴顧客的。這幅字是城南榆樹巷盡頭的石匠劉師傅托人賣過來的,可能是從哪個墓碑上拓下來的吧?聽說他早些年是個盜墓名家,同行中很多人都知道他。不過告訴你也沒用,他除了一兩個心腹之外,從來不見外人。不過手藝好又講信用,所以也不愁沒有生意。”
從來不見人?魅羽心道,難道不用出來買菜吃館子嗎?當下出了店門,先在附近買了一卷紙、幾支炭筆和火折子帶在身上,又雇了輛馬車便直奔榆樹巷。
榆樹巷所在位置很偏,巷子裏的幾戶人家都緊閉著門,有的屋裏透出微弱的燈光,有的漆黑一片。一直走到巷子盡頭,這才明白店主先前那番話的意思。這個劉師傅的家分明就是個墳墓嘛,大青石壘成的一個拱形建築,不大,估計起居都在地下層裏。石屋倒是有扇石門,關得很嚴實。
屋外有個簡陋的木棚,裏麵堆著幾塊刻好的墓碑和石雕。旁邊一張告示牌上寫著:“留下銀兩和文字,五天取貨。”下麵幾行小字標著價錢。
“劉伯在家嗎?”魅羽用上真氣,揚聲問道,“有事請您幫忙。”
沒有回音,整個院落便如同真的墳墓一般寂靜。莫非這個劉師傅並不住在此地,隻是把這裏當做收錢取貨的中轉處?
她不死心,將靈識投入墳墓中,見一個半魂住在石屋的底下。明白了,這個劉師傅是類似於梅魍穀裏那些有半透明軀體的魂靈,怪不得是盜墓能手呢。隻因修煉的程度較高,能操縱工具雕刻石材。大概是想賺多點錢,再回鬼道購買九瘍梅,最終煉成實體吧?
於是也不管有無回音,將手中的字畫朝前打開,用神庭穴衝地底下的人說:“類似的字,劉伯還有嗎?我都買了。”
這下墓穴裏的魂靈動了動,似是知道上麵來了厲害人物。“沒有了,有也不賣了,”聲音是直接傳到魅羽腦中的。“大家反正都活不了多久。你要是想給自己刻塊碑,我倒可以行個方便。”
魅羽轉了下眼珠,說:“丫頭我也是鬼道出身,劉伯的修為在梅魍穀一帶算是數一數二的吧?敢問劉伯的九瘍梅也是從梨髯穀少東家那裏買來的嗎?”
魂靈聽後倒吸了口氣。“果然是鬼道中人,你說的這些外人不可能知道。既然算老鄉,我就和你說實話。碑文是從霧隴山底下一個深洞裏弄出來的,那裏麵機關重重,普通人若是入內,有去無回。丫頭貌似修為不低,可也得小心。”
魅羽問清具體路線,別了劉師傅,回到飛船停泊處。起飛後越過農田和荒漠,不多時便到了霧隴山所在地。隻有山頂的神殿附近有些許光亮,其餘地方都是黑漆漆一片。
劉師傅說深洞在東起第二座峰南部山腳下。她將紙張和炭筆在身上裝好,來到甲板上,命人朝空中投了一顆照明彈。借著那轉瞬而逝的光明,她從甲板上一躍而下,朝著峰底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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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麽事了嗎?”錚引抬頭望天,問。
溫泉位於霧隴山第二座峰西側的山腳。在照明彈升空的時候,錚引同那兩個老家夥剛剛脫掉衣服,邁入溫池。
“應當沒大事,”九叔說著,整個人鑽進水下待了半晌,才冒出頭來。“我同他們說了,若有敵情發信號彈,同時拉響警報。警衛們大概是遇見了山裏來的野獸,照個亮看個清楚。”
錚引還待細問,考慮到目前霧隴山的兵力由九叔掌管,自己若是囉嗦太多,未免顯得不夠信任人家。用天眼在附近的空中掃了一圈,除了一艘正在緩緩降落的小艇,的確沒有發現艦隊的影子,所以應該沒什麽可擔心的。
靠著池邊坐定,肩以下都泡在水裏。四周山巒環繞,隻有主峰上的神殿透出閃爍的光,讓人誤以為那是來自天上的星星。錚引舒了口氣,恰到好處的水溫讓全身筋骨都舒坦下來,不過他的心還是放不下。在來的路上他就一直在琢磨,為何會突然冒出一個溫泉呢?
錚引雖沒有上過那些天界的現代學堂,但基本常識還是有的。任何東西要跑,都需要動力。修羅和夭茲人的飛船升空靠的是調控從反重力礦裏提取的物質。然而要平行飛,需要有能源推進裝置。修羅飛船還是燒的柴油,夭茲人飛船用的是更為先進的能源,他不是太懂。但無論如何,引擎附近都需要一定的冷卻液體進行降溫。
前庭地這艘虛空船自打離開六道後,先是快速前行,後在熒骨島調頭回飛。這麽大的一個版塊,總得有個動力裝置吧?這玩意兒設在何處、如何運作,他問過九叔,後者也不清楚。
總之會有這麽一個東西,這幾個月以來在日夜不停地燒著能源。這個強力引擎應當也需要散熱,並有它的冷卻係統。他們三人目前所在的溫泉,會不會就是引擎的冷卻液?被加熱了的水離開引擎後,升至地麵,在嚴冬的天氣裏降降溫,之後再流回引擎處。
想到此處,錚引微閉雙目,沿著水湧入的地方逆向查看。先是有條橫著的地下暗道,一直向東南方延伸。水道隨後向下拐,進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地洞。說是洞,簡直是座小城堡。四處都暗藏機關,有轟隆隆正在運轉的機器,錯綜複雜的線路,各種不知道用途的設備和空間……是了,這裏便是前庭地這艘船的引擎及其他航行機械的所在處。霧隴山頂的神殿與神無關,能掌舵是因為同這些設備相連。
正要將天眼收回,忽覺其中一間小屋裏有異樣的晃動。怎麽,這下麵居然還住著人?再仔細一看,乖乖,除了他那個滿世界亂跑的猴仙女之外,還能有誰?真是捆仙繩也別想綁住這丫頭。話說她來這個鬼地方做什麽?
錚引長籲一口氣,望向對麵聊得正起勁兒的兩位前輩。待會兒那丫頭別再沿著水流鑽上來,突然出現在他們三個沒穿衣服的大男人麵前。再說那裏麵機關重重,她隨時都可能有危險。不行,他得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