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顫音

1.最後的顫音

 

溪河於巉岩間盈盈流動

是暗夜裏沉下去的光線，和林麓間

四處遊蕩的風

是歎息吧，或是輕聲的詠唱

明光與暗影

在白色的大理石麵上交替浮現

自成基調，最終與命運融為一體

並渾然天成

 

圓形的穹頂恢弘而神聖

教堂莊嚴的鍾鳴響起，銀色的月光

隨著祈禱的情緒攀升，逐漸蔓延開去

似一種敲擊聲，猶疑、膽怯

饑渴的燈影蒼白無力

瞬間於風中消散，杳不可聞

 

在聖薩爾瓦多，雄偉壯麗的

聖哈辛托山下

有茂密的椰林，和赤如烈火的屋頂

嘈雜擁擠的街巷內，那一顆顆鵝卵石

見證著人世間

萬千種悲喜----忠貞和背叛，蜜糖與毒藥

榮耀及野心……

主題波瀾和歲月的和聲不斷演化

並彼此呼應自身

 

降序的琶音昭示著結局的來臨

這最後的吟唱，似某種預兆

一種悲切的絕響，也有著空靈

與驚世駭俗之美

 

敲門聲此刻再次響起

是一位悲慘的瓜拉尼族老人

瑟瑟伸出的手臂

 “先生----

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您施舍我一點點

充饑的東西……”

 

 

2.午後，看一張老照片

 

她……

或是她們

 

以永恒的矜持

與羞澀

望著百年前的我，身著馬褂長衫

或是一百年後的他，穿著T恤牛仔

 

曆史的光影於石板街上浮動

身旁流淌的，是影壁後麵

透出的無色、清涼的風

少女的悵惘與憧憬，被永久地定格在

這短暫的一瞬

 

生活的細節無從知曉

一切目擊者的來曆與真相

已隨朱漆褪色，徒留空白

無人留意頭頂的簪花

挽起的發髻

手中攥緊的，是光滑的如意

還是烏黑、幹裂的泥巴

 

她們最終歸於何處

是否擁有各自的美滿姻緣，並子孫滿堂

還是以一雙精巧的尖尖繡鞋

在接下來的百年風雲中

顛沛流離、亂世浮沉……

 

百年之後的我，在午後

偶然翻看到一張老照片

麵對三位服飾各異、稚氣未脫的少女

於心底，傷感地送出了一份

遲到的祝福

 

曆史的長河卷走所有的沙泥

留下的，隻是些斷壁殘垣

那些一遍遍枯死

又重生的草木，沒有名姓

 

 

3.呈現

 

白鶴在林澤間抖展

低處的想象

一種純懿質地，以黯黑語境

輕喚出明亮的自身

 

曦光借雨露回溯幾簇

花落舊痕

春風浩蕩時節，柳枝飛揚

撩動俗世內的煙火與野心

 

在人間，一切善惡和悲喜

終將隨果實落地

無關愛憎，亦無涉風雨霜寒

 

一隻蝶蛹於葉的影底酣眠

栩栩然進入莊周的夢境

癡狂抑或逍遙

偶遇滴血，甚至灰燼也無妨

 

等得萬葉歸秋

落日在喧囂過後，呈現暮途背景----

一座荒涼之城

幾片破碎瓦盞，和鍾磬聲中搖曳的

一點點溫潤之光

 

 

4.流水

 

水的流動是一段

綿軟的歧義，於幽澹中將磐石

鏤骨銘心

 

古人曾在碧澗清流的石橋旁

詩酒征逐

讓魚的鱗甲沾滿浪漫主義修辭

 

而被我們感知的清澈

與流動，隻是不見底的溝壑，和其間

一條魚的遊弋

 

困囚一個人，不是

鐵質的牢籠，而是他身畔

奔流的河水

 

踏過的風聲，無一不歸塵土

徘徊的蹊路，無一不是歧途……

 

今時，我們回眸那片

曠蕪之地，望見的

隻是些白色的石塊，和一些

精致的詞語

 

 

5.化石

 

一種由外向內的鑿掘

其實是回溯

或是自省

 

疼痛的部分歸於沙泥

並在漫長的歲月演化中

消失殆盡

但剛韌的骨殖和殼體會留下來

 

向孕育生命的大地交還所有

----那些堅硬、粗礪的石塊

是世間存在過的

唯一證明

 

 

6.靈魂出竅
 

筆鋒尖利

桌燈無影

紙張慘白如棉紗……

 

這麽說吧

一切道具無一不對應如下場景：

 

自由的靈魂

遊離於肉體之外

 

----解剖自己，眇略他人

 

 

7.枯葉蝶
 

是蝶，抱擁熙春飽滿的體香

也是葉，攬一縷秋風

音容憔悴、頹喪

 

翻手為雲

荏弱心誌迷亂

辰光和夜雨

 

覆手亦為雲

----這頑劣之蟲

公然展現世界完美的敵意

 

或許萬物皆如此

振翅一瞬

即草木一秋

 

 

8.風雨客棧

無人知曉，這殘破不堪的客棧
已在歲月中承接了
多少的風雨
在這個熙攘的無名小鎮，在這條通往一片
煙莽的西行之路上

雞鳴三遍趕路
日落西山投宿。往來的，是渭水河畔
踏青的雅客、文人
從唐宋盛世躍馬而出的驃騎客幫
以及千裏戎邊的徭役和軍犯

泛黃的酒旗在風中翻卷，混雜著濃烈的
脂粉香氣
和放浪無羈的大笑

當杯盞和燭銀在翻倒的木椅旁
骰子般散落滿地，昨夜殘羹已冷
遠遁的蹄音
於暗啞的蒿露與莎草之間滾落……

隻有屋簷下
風雨中那盞搖晃的馬燈
依然昏暗地照著門前的黃土道
看不清是前路，或者
是誰的歸途

 

 

9.喊山

山靈秀、水明澈，煙雲縈繞

遠處的沱江菁翠迷離

像一個美麗、虛幻的夢

 

“夏季花兒開

花開是一朵來

一對兒呀的個喜雀呦

飛呀過的山來”

 

我們的歌聲嘹亮，響徹雲山深處

驚散竹雞和斑羚

舒發胸中激揚

“呦嗬嗬喲……”

我們就這樣，麵對幽峻的山穀

一齊大聲呼喊，一遍又一遍

 

崖冷峭、山風嗚咽，灘險流急

沱江之水鱗蛇般遊走

似命運中一條難解的符咒

 

“男女老少無路走

背起鋤頭上蕨山

滿山葛蕨都挖盡呀

日子好像過刀山”

 

他們的歌聲，憂邑又虔誠

祈求萬能的山靈，驅散魍魅猛獸

賜予平安和果實

 

蒼涼的山歌，是轉不出

穀壑的低響

“呦嗬嗬喲……”

我的祖親曾這樣，麵對無際山嶺

悲愴無助地嘶吼，一輩又一輩

 

 

10.流沙

 

遊雲，或是浮塵……

 

溫黁的腐朽，或是

冰冷的石化----一種意識沉析於

主體密度之外

 

易逝的，無人留住

羈絆的，也無從擺脫

 

而迭嶺的輪廓簡約，河流的線條

在綿長的咳音之中隱去

曆史到此，已省略了太多細節

 

擎起一束火把就是

升起一麵旗幟

看吧，經史的扉頁已貼滿了

整片樺樹林

 

隻有石灘上的沙粒真實

形而上的水流

鋒利，且寒冽刺骨

 

刀刃刨開

山的兩翼，一側隨風頹散

另一側布滿危險

 

 

11.沉思

 

夜的幕帷，應和

星空的冥想，於無聲中低垂

 

秋木戰栗、野草枯黃

遠處的山影

躡足潛蹤，似一位隱秘的捕獵者

 

琴弦的餘震依然留存於夜風

琴音外的萬物蕭然寂靜

而我們無力，在這片虛渺中

抓握住什麽

 

山腳下，俗世的燈光熄滅

舞蹈著的幽靈，此刻

匿伏於荒漠

苦修者空靈的心壑之上

 

天邊最後一抹紅光

褪去赤白

夜色緩緩將我們推進黑暗

 

地平線迢遙----

一隻豹子失血的獨牙

 

 

12.再說說蝴蝶

 

無聲的振翅昭示

春光的竊喜

在漫天的絢爛和喧闐中

舞動煽情

 

潭湫幽翠，一片梧桐葉的影子

於池水中輕晃

以嫻靜之心營造

塵世裏又一場疾風和驟雨

 

是枯澀的詩意

在荒古灘塗之上

鈷藍色的擴展

借一把希冀的鋒刃，劈開胸背

然後羽化重生

 

四季的花兒開了、又凋謝

無限江山在現實與虛幻間

遊離浮動

冷灰色的軀殼，最終展露出

生命的斑斕----

 

是前路的星辰

和身後的

藍天與碧海

 

 

13.白頰黑雁

 

尾羽劃過半邊黑夜，尖喙

已刺破極地白晝

 

此刻，格陵蘭島

黎明來臨之時，血腥----

捕食者的氣息，彌漫於貪婪的空中

 

將膽怯藏於一支

中空的稚羽，將初生者的嬌啼

丟擲於崖頂

 

縱躍、極速下墜，是自由飛翔前

與死神的舞蹈

 

尖礪垂向無底的淵

遠處是溫軟的海水，和一望無際的

綠色草原

 

 

14.落

 

橡果的褶皺堆向土地的平坦

有一粒，會於春天時候發芽

而昨夜的雨水，不知何時已落回天上去了

 

房間內，少年在桌子旁撥弄一隻

透明的玻璃球

萬物靜止，窗戶是敞開的

風不會在此刻為誰停留

有一天，男孩會站起、跌倒，然後於突然之間老去

 

曾經，少年用彈弓將無數顆石子

射向童年的天空----一片寬廣、蔚藍色的操場

有幾粒，到今天也未曾落下

 

無法逃脫的重力場，尖銳冷峻的切線力，以及氣流無奈

隨機的波動

 

如今，舊日的球體不知停留在何處

鄰家的玻璃窗，於一片嗬斥聲中碎裂為幾塊

也無人記清

 

刺耳的驚叫不一定發自喉嚨

坐在窗前的老者，已無力

將用舊的日子重新再過一遍

 

而困擾他多年的鼻塞與失語症，也未嚐

不全因是沙子

 

 

15.兩把吉它

 

C小調奏鳴曲蒙著

夜霧般的憫傷

披散頭發的巫師，於街巷深處

發出黑色的詛咒

 

大篷車遠去

有節奏的踢踏舞步是鼓風者

饑渴的拳頭。路邊丟棄的錢袋空空如也

 

赤色的披肩裹住了過往的風聲，同時坦露更多

生活細節，及豐腴腰身

精巧的頭飾還散發著野草隔夜的冷香

 

此刻，如果是一枝花

就請讓她在原野中綻放

當她歌唱時，舌唇間要有血的味道

 

如果命定於枯萎，就更要將她抱緊

讓她在烈火中幻變為一個紅色

妖野的女人

 

岩下的滴水在靜靜地述說

流浪者的失愛

紛亂的掌紋間，溢出了一條河流的悲傷

 

自由，即漂泊！

一個深鎖於塔羅牌之間的宿命……

 

今夜月色柔暖，安達盧西亞的橘子熟了----

一片茂密的橄欖林，兩把

憂傷的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