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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溪的田園交響曲

(2022-07-26 05:20:26) 下一個

       三月的第二個周六,驅車去聽石溪大學的Gala 音樂會,當天大雪下個不停,狂風肆虐,氣 溫驟降,想到晚會是個比較正式的場合,我把平時一年難得穿上一次的皮鞋、西服及呢子大衣穿 上,就差係領帶了。傍晚出發,一路小心翼翼地開去,盡管如此,在開到石溪街道上一個十字路 口紅燈前,由於路麵結冰,刹車不聽使喚,差點出了車禍。我告誡自己,再開慢點,晚到一會不要緊,等我開到停車場,然後步行到音樂廳時正好八點整。我脫掉大衣,進入會場看,裏麵已是坐無缺席,我找到自己的位子落坐,看到舞台上擺放一架鋼琴,兩側前方有兩把坐椅及樂譜架, 這大概是室內音樂。環顧四周,觀眾穿著很隨便,很少見有西服革覆的,不過我慶幸自己穿上呢 子大衣,從露天的停車場走到音樂廳,在刺骨的狂風麵前,我並沒覺得冷,還發現呢大衣的防風 保暖效果還真是錯。

       在寒冷的冬季狩獵時,我會穿上好幾層厚的衣服,再套上羽絨服及棉褲,就是穿這麽多也不 行。坐在樹上不久,寒風一刮,在氣溫零度上下就凍的涼嗖嗖的,所謂的羽絨服及棉褲,隻不過 是一層青綸棉加個外套而已,想買昂貴的高端獵裝又超出了我的預算,於是我了個念頭, 既然呢子大衣檔風寒效果這麽好,一年到頭也難得穿上一次,幹脆把它當作獵服,在下個冬季狩獵時穿上它,隻要有足夠的 layer, 外麵再套上呢子大衣,坐在樹上,能管住大半個身子,尤其是膝關節, 既便是零下二十度又奈我如何。我想,穿著呢子大衣狩獵,讓同行看見會覺得不倫不類的,但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想想在蘇德戰場上,雙方的官兵不都是穿著呢子大衣在冰天雪地的冬季行軍打 仗嗎,而多數士兵還穿不呢。

       會場的燈光漸漸變弱,預示演出就要開始了,我趕緊把狩獵的思路打住,眼睛盯著舞台上。 這時,三位演奏家入場了,他們是鋼琴家 Ax, 小提琴家 Kavakos 及大提琴家 YoYo Ma, 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首先,他們臨時加演一首烏克蘭國歌:《烏克蘭仍在人間》,此時所有聽眾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它的國歌是如此悲壯和神聖,短短數分鍾就使我的心情不由的沉重起來。這些天來,烏俄衝突引發的時局動蕩,讓人憂心忡忡,大有黑雲壓城城欲催的趨勢,就在一周前,慕尼 黑愛樂樂團的首席指揮,俄籍指揮家捷吉耶夫因不願就烏俄衝突表態而被樂團解雇,看來公眾人物要想在動蕩的時局中獨善其身也是不易的。隨後慕尼黑三個樂團聯合主辦一場音樂義演,由小提琴家穆特主奏,用以資助戰亂中的烏克蘭兒童。慕尼黑音樂會演奏的是貝多芬的《D 大調小提 琴協奏曲》和《命運交響曲》,而石溪大學這場音樂會演奏的是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及《鋼 琴三重奏》, 不管是太平時期,還是瘟疫,戰亂,當人們遭受困境時,總是不約而同的想起貝多 芬,此刻我感覺到他比上帝的力量都要大。

       我試著集中注意力,聽接下來《田園》交響曲的演奏,當聽完第一、二樂章後,我斷定他們的演奏非常到位,我甚至喜歡上這種以室內三重奏的形式演奏的交響曲,它雖然沒有交響樂團的龐大氣勢,但三重奏足以能夠替代相當一部分管弦及打擊樂器了,它特有的細膩,以及默契的互動讓你感到恰到好處。當鵪鶉、夜鶯及布穀鳥在樹上啼鳴時,老實講,我真以為那是長短笛吹出來的聲音。我承認,在所有交響樂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首,隻是今晚我的注意力未能完全集中, 大腦不時的開小差。君不見,這千年罕見的大瘟疫,它打破了人們正常的生活,破壞了我的免疫 力,擊中了我的心髒,阻塞了我的大腦,把我推向了生命的邊緣。經曆了兩年的抗爭,現在疫情有所好轉,自己也近完全康複,是該緩口氣,好好放鬆一下的時候了,去飯館吃飯,去聽音樂會, 今晚的場麵讓我多了幾分沉重感,我知道瘟疫尚未結束,戰爭風雲又起,人類又陷入大規模殺戳, 仿佛核戰、世界大戰就要爆發了。如此類推,要真是爆發核戰,紐約大都市會首當其衝,幾百萬民眾一瞬間會煙消雲散,而少數幾個住在 Pocono 及 Catskills 的獵友們或許能幸免於難,要多儲備糧食,多種菜,呆在山裏少出來,想吃肉可在家周圍狩獵,可我們大多數住在紐約都市周圍的獵友們怎麽辦呢,想到這裏,我就有些害怕,感到絕望,我想呐喊:不要用這些無休止的瘟疫、 戰爭鎖鏈我,我要過正常平安的生活。我開始覺得喉嚨發緊,胸部在起伏,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此時演奏進入“暴風雨“第四樂章,鋼琴的鍵盤在猛烈的擊打,弦律不規律且越來越急馳,它對我的呼吸產生了共振作用,由呼吸急促到哮喘發作,我下意識趕緊用雙手捂住嘴巴和鼻子,以免氣喘的聲音影響身邊聽眾,在一陣急風暴雨的音樂過後,雨過天晴,天空出現了彩虹,大地又恢複了以往的恬靜,和諧。在不知不覺中我的呼吸也均勻了下來。

       貝多芬創作的《田園》是來自於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在維也納,他常花大部分時間在鄉間漫步,借以在灌木、大樹、草坪、小溪、花鳥、岩石、天空的自然界中尋找靈感及寄托。他寫道: “在自然的懷抱裏、在樹林裏、在漫步時、在夜闌人靜時、在天方破時,應情應景而生,在詩人心中化成語言,在我心中則化為樂音,發響、咆哮、波浪湧起,直到最後具體化作一個個音符“。 多麽生動而形象的描述啊。貝多芬在這首交響曲中使用了標題,給第六交響曲命名為《田園》, 並在五個樂章中起了付標題,它們依次是:1,來到鄉間愉快的心情。2,小溪邊。3,村民快樂的聚會。4,暴風雨。5,牧民之歌。貝多芬對標題這樣描述道,“所有知道鄉間生活的人,想必都不需要借助標題,就能明白曲中的意思”。是的,我在農村長大,我是否不借助標題,也能明白這首曲子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對《田園》的偏愛自始自終,從青年時他就一直伴隨著我,給予我勇氣,給予我安慰,他是我力量的源泉。

       記得第一次在收音機旁聽《田園》是受益於播音家葛蘭的講解,那是 1982 年,中央廣播電台有個“古典音樂欣賞”專欄,葛蘭用她那渾厚而純正的語言,對貝多芬的《田園》逐段逐節的解析, 繪聲繪色的描述了鄉村大自然的田園風光,其間穿插著音樂片段,有情有景,令我如癡如醉,難以忘懷。那時,我正處於傷感時期,父親早逝,年邁多病的母親住在城裏無人照顧,我在外地剛工作不久,想調回城裏難上難,我感到困擾,擔憂自己的前途。我從同事那裏買來一杆土獵槍, 時常扛著它在鄉間漫遊(an idle idyll),除了打獵,多是散心。一個夏日的傍晚,“響晚意不適, 驅車登古原”,我穿件“的確涼”上衣,背起獵槍,騎著自行車朝鄉下奔去。到地點後,把自行車放 在一個山坡偏隱處,戴上礦燈,腰上掛著蓄電池, 背上黃書包,書包裏裝有軍壺、饅頭、火藥、 鋁彈及一打小紅紙炮,開始漫無邊際的走獵。遠處村莊的輪廓清晰可見,它的周圍是一片片菜園 及耕地,多種植一些麥子,玉米,大豆及紅薯。再向遠處延伸是一些高低不等的土丘嶺,覆蓋不少灌木叢,少量的槐樹,偶爾也會撞見野棗樹。這些都是野兔的生長天堂,他們體格碩大,平均有五、六斤重,繁衍旺盛。在一個不大的峽穀峭壁上,有很多洞穴,高低不等, 它們是用來安葬附近村莊逝去的親人的暮地,傍晚的餘暉照映在一個個洞口邊的峭石上,顯得日久荒蕪及幽靈般的存在感,仿佛時間停滯了千百年,此時風咋起,風沙拍到在我的臉上,眼睛不敢睜開,這時我才匆匆離開。在這個類似於黃土高坡的大地上,它卻成為我心中的《田園》,這裏沒有江南的山青水秀,雋永的鄉村風光,但有它與我共同生活的經曆:漫步、狩獵、思考、交流,久而久之, 我對它產生了感情,懷念和依賴,我愛上它那粗獷而無修飾的美,每次在這片土地漫步狩獵時, 滿腦子的《田園》樂譜在心中回蕩,時常能大段大段背哼下來。他似天使般安慰,鼓勵我,“他使 我的靈魂蘇醒,引導我走正道”(詩篇 23)。

       那個晚上我打到半夜,走了二十多裏路,收獲了三隻野兔,他們沉甸甸的壓在我的肩背上, 汗水漫漫浸濕了我的衣服,在一個山腰農地上,我坐下來休息,上身半靠在土埂上,約莫二十分鍾後汗水停住了。望著頭上布滿的繁星,一閃一閃的,偶有一顆流星從天空劃過,留下一道閃光。 四周靜的出奇,方圓十幾裏沒有一聲狗叫,耳旁嗡嗡響蚊子消失了,唯有緩緩的和風飄過,夾雜著野草及野菜的香味。我的眼皮下垂,四肢鬆散,聽不見自已的呼吸,慢慢進入了夢鄉。我模模糊糊的記得,一大早,我不知如何找到了停放在山坡的自行車,並在公路上攔下輛公交車,連同野兔及自行車一起上了車,回到母親裏,母親見到我很高興,她用類風濕變形的手幫我處理野兔。由於沒有冰箱,我拿起砰砣,帶上剩餘兩隻野兔,騎上自行車到街市上,不一會野兔就有買 家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模著口袋裏掙來的幾塊人民幣,心裏美滋滋的,禁不住喜形於色,覺著自己是一個勝利者,一個海明威式的獵人了,我聽見有人為我拍手鼓掌,我睜開眼睛,見身邊聽 眾都站起身來,我也趕緊站起來跟隨,原來《田園交響曲》演奏結束,觀眾起立鼓掌,演奏家們 鞠躬致謝,上半場演奏結束了。

      我知道,我又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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