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九月九日,我請了半天假去參加朋友大衛的葬禮。雖然我親手鏟了一鍬土撒在他的棺木上,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八月十四日我和他一起吃飯,聽他憧憬著疫情過後去中國見女朋友,當時我想也許明年就該第三次參加他的婚禮了,沒想到這麽快卻傳來了噩耗。一幕幕往事如電影般在我腦海裏浮現。
(一)
認識大衛是2005年在一個中文交友網站上。我看他的資料寫了身高168cm,未寫體重,就猜他可能是個胖子。我一向不喜歡胖男人,就直接告訴他我隻想找中國男士,所以在中文網站尋覓。他說我們可以做朋友,他喜歡交中國朋友。我對交朋友一向open,九流三教的朋友都有,自然答應。他那時四十多歲,與太太分居,離婚手續還沒辦好,四個從六歲到十六歲的孩子都跟著母親。他的工作是IT公司的Business Analyst (BA), 以他密西根大學計算機本科的學曆,他應該是混得不好的美國人,他的同學恐怕大多成了技術大拿或高管。
我們的第一次見麵是在一個自助中餐館,他帶著四個孩子。盡管見慣了美國的大胖子,大衛的胖還是讓我震驚。他整個人彷佛在橫向生長,臉上的肉垂下來,完全遮住了脖子,頭部形成一個等腰梯形。從肩膀往下則是另一個等腰梯形,肚子遮到膝蓋,下麵是兩條粗短的肉柱。見麵前他給我打了預防針,說他年輕時挺英俊的,後來跟太太關係不好了,感覺很痛苦就狠命吃東西,如果能跟一個好女人一起生活,他一定會減肥的。我極力不讓自己流露出驚訝的神色,心想“一個男人因為婚姻不幸福就把自己吃成這樣,自製力得差到什麽程度?”跟大衛談了幾分鍾,我就知道他為什麽做不了程序員而是到一個三流大學讀了個MBA去做BA。他說話幾乎語無倫次,滔滔不絕地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不相幹的事,完全沒有邏輯,編程序是必須有邏輯思維能力的。而且他是個話癆,似乎多年沉默後終於得到了個說話的機會,必須把腦子裏閃過的每一個念頭都說出來。這樣我倒省心,專心吃就行了,不時嗯嗯啊啊地回應一下。他對中國飯倒真有點了解,看我不吃辣,他用中文說“你不是辣妹子”,而且知道中國四川和湖南人愛吃辣椒,說他也愛吃辣。憑良心說他吃得還沒有我多,應該是不愛動才讓身材如此肆無忌憚地膨脹。
見麵後大衛給我發短信說他愛上我了,我不好說他太胖,隻好重申我不想找美國男人。他不以為忤,反倒說起了另一件事。那時我在做contractor,他說他們公司在招人,可以推薦我成為正式員工。我知道美國80%的工作機會都是不登廣告的,有人內推是最好的。我把簡曆發給他不久果然收到了麵試通知,簡單的麵試後我拿到了軟件工程師的職位,工資待遇比原來高出一大截。上班第一天我興奮地請大衛吃晚飯答謝他,席間他告訴我兩個好消息,一是因為推薦了我公司獎勵他一千塊錢,二是他在中國找到了女朋友,一個湖南的中學英語老師,比他小五歲。那是個名叫向陽的女子,大衛叫她太陽,看照片是個秀麗的知識女性。我很為他高興,有了這兩個好消息,我不欠他任何人情了,可以輕輕鬆鬆地做朋友。同時也明白了,這個猶太男人是在漫天撒網,距我們第一次見麵還不到一個月他就有了女朋友。
好景不長,上班不久大衛告訴我法庭判決他工資的一大半都得給前妻作為贍養費和孩子的撫養費。美國法律是很保護婦女兒童的,離婚的男人都得脫層皮。我隻能勸他既然他不能照顧孩子們,就隻好多出點錢了。然後又一個壞消息:他的太陽走了,有個中國男人送了她一套房子。我嘴上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心裏卻有點釋然,現在中國富裕了,他這樣無才無貌的美國男人娶不到優秀的中國女人的。看到有些女同胞為了出國嫁給老醜的美國男人,我覺得很悲哀。我入職五個月時,公司突然宣布要把工作外包到印度,三個月之後我們都將失業,大衛和我都得另找工作。碼農的工作還是比較好找的,我兩個月後就到新公司上班了,大衛失業了一段時間才找到工作。不是同事後我們的聯係就少了,隻是偶爾通個郵件,似乎大衛一直在做contractor,從一個公司換到另一個公司。
(二)
2009年夏天,大衛給我報喜,說他的女朋友來美國看他了,女朋友名叫湘月,大衛叫他月亮,比他小八歲,是個四川的律師,“你們倆都是美麗聰明的女士,你一定要見見她!”。走了太陽來了月亮,大衛還真有辦法,帶著好奇我到了約好的中餐館,他們比我晚到。當大衛和一個苗條的女子拉著手走進來時,就好像一隻仙鶴與一頭大熊並肩走來。湘月是典型的川妹子,個子不高,皮膚白皙,小小的圓臉上水靈靈的大眼顧盼生輝,笑容溫柔甜美,我立刻喜歡上了她。她來了一個星期,住在大衛家裏,已經見過大衛的幾個朋友,他們對她燒的川菜讚不絕口。她以旅遊簽證來美國的,說如果結婚就不走了。我實在不懂,她才38歲,看起來就像30出頭,離婚三年,沒有孩子,在成都做律師,收入和地位都相當高,英語水平也不錯,難道在中國找不到對象?她說:“中國男人都要找小的,再漂亮的女人都是三十打折,四十垃圾,而且騙子很多”。餐館見麵後的第二天,大衛給我打電話,帶著哭腔說“月亮要回中國,你幫我勸勸她吧,我是多麽愛她呀,她走了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心想哪有那麽嚴重,才相處一個星期,當初他也說愛我轉眼就去找別人了。湘月在電話裏告訴我,他們今天吵了幾句,她說要回國,大衛就崩潰了。這樣一個有才有貌的女子嫁給大衛實在是委屈了,我試圖勸她“大衛的樣子你已經看到了,他才華也一般,不是很聰明,你聽他說話就知道”。湘月說“的確,有時候我問他一個問題,他囉裏囉唆地說了一大堆,卻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大衛說他經常換工作,他的收入能養家嗎”?我說美國不會讓人餓著,雖然負擔重,他的收入維持兩個人的基本生活還是沒問題的。她又問“他是個好人嗎?”我說大衛的人品沒問題,誠實善良,樂於助人。“隻要人好,能養家就行了”聽她的口氣似乎還是要嫁,我忍不住挑明了“你在中國的生活很好呀,為什麽非要來美國呢?”她沉默了一陣歎了口氣“我在成都不是做律師,是做法官的。在中國當公務員,不腐敗活不下去,腐敗了又睡不著覺。”我怎麽也無法把嬌小玲瓏的湘月與威嚴的法官聯係在一起,看來中國的官場讓有良心的人無立足之地了。
通電話後大概一周我收到了大衛和湘月的結婚請柬。婚禮是在一個市政廳,我利用午餐時間去參加。出席婚禮的隻有十幾個人,兩人的母親都去世了,大衛那邊是父親和大兒子本,湘月的父親也從中國趕來了,看他的神情似乎很高興女兒在美國結婚。我注意到大衛七十多歲的老父親腰板挺直,肚子不大,是個身材很不錯的老人,大衛的胖應該不是出於遺傳,純粹是自己吃出來的。大衛的幾個老外朋友都是男士,中國朋友則都是中年女士。我猜這些女士大概也跟我一樣是大衛通過交友網站認識的。市政府工作人員主持的簡短儀式結束後,我就趕回去上班,沒有參加婚宴。
婚後不久,收到大衛群發的郵件,他感謝上帝賜給他這麽好的太太,準備減掉100磅,好配得上美麗的太太。我為湘月高興,但願大衛能實踐自己的諾言。大衛的經濟狀況不佳,起初他們住在一個兩萬多美元買的老破小房子,後來隨著金融危機消退,大衛的工作穩定了些,湘月也找到了工作。她在一個跨國公司做客服,主要針對中國客戶,工作時間是晚上9點到早晨六點。兩個人都工作以後,他們買了個十多萬的房子,請我到他們家吃火鍋。他們的三室一廳新家被湘月收拾得溫馨舒適,養了一貓一狗,後院種了些菜,兩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我有點失望大衛的身材沒什麽變化,湘月倒珠圓玉潤了起來,不複三年前的苗條,但依然美麗。我悄悄問湘月“你放著法官不當,跑到美國來天天上夜班,後悔嗎?”她笑道“不後悔,在美國憑勞動吃飯,心裏踏實,每天都吃得香睡得著”。
(三)
我以為他們會這樣幸福地白頭偕老,兩年後卻突然收到大衛的短信“月亮帶著貓狗搬到老房子去了,她要跟我離婚”。湘月終於還是受不了了,我不知道說什麽去安慰大衛。他心裏應該很清楚:湘月是為了綠卡才嫁給他的,已經在美國的中國女人沒有一個看得上他。湘月用五年的婚姻換了美國的身份,而且一直是個好妻子,我也不能責備她什麽,隻能說這兩人的緣分盡了。幾個月後湘月請我去她家坐坐,她已經辦好了離婚手續,全款買了個15萬的房子,把老房子租出去了。她的新家一如既往的整潔,隻是缺少了點溫馨,人也瘦了不少。她告訴我,幾個月來她一吃飯就掉眼淚,還是想念跟大衛在一起的日子。“他對我真的很好,恨不得把掙的每一分錢都花在我身上,我爸爸跟我們住了一年,他對我爸爸也很好”。“既然這樣,為什麽非要離婚呢?”“他是個好人,就是太沒有上進心了。我本來想著減肥還不容易嗎?少吃點多動點就行了。可是結婚以後他根本就不願意動,讓他陪我出去散散步都不行。結婚五年,他連五磅都沒有減下去。我是個正常的女人,還是有那方麵的需要的”。湘月的聲音低下去,臉也紅了。她接著說“我覺得對不起他,他明知道我在中國有不少錢,我們也沒辦婚前財產公證。離婚的時候他有權要求分割財產的,可他什麽都沒說。他要是跟我爭一爭,我心裏還好受一點。”湘月是個善良的女人,雖然她結婚的動機不純,可還是想跟大衛好好過下去的。
大衛離婚後我和湘月的聯係多了起來,兩個同齡的單身女性有很多共同話題。很快大衛就邀請我們去參加他的婚禮。湘月告訴我,她和大衛依然是朋友,時常聯係,大衛在網上認識了個越南女人,叫金花,是在越南做外貿的,比他小12歲,離婚有兩個女兒。她帶著小女兒到美國旅遊,就準備結婚留下來了。等各項手續辦好,再把大女兒接過來。這次的婚禮是在大衛家裏,也就是原來湘月和大衛的家,我不知道大衛是否故意這樣報複湘月。看來大衛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猛吃,他比以前更胖了,肚子在皮帶上麵突出有半米,西裝根本扣不上,隻能敞著。新娘是個瘦小的女人,穿著三寸的高跟鞋和紅色的奧黛,化著濃妝也看得出來沒有湘月好看。她和大衛站在一起太不和諧了,大衛的寬度至少有她的四倍。這次主持婚禮的是猶太拉比,用英語和希伯來語講了婚姻是上帝安排的神聖契約。我不禁心裏嘀咕“這兩人的婚姻是上帝安排的嗎?聽說他們隻在網上聊了兩個月就奔現結婚了。大衛可以很快愛上任何年輕漂亮的女人,隻要人家願意嫁給他。我不相信哪個女人會對大衛一見鍾情,金花明顯是為了帶著孩子到美國定居。東亞國家普遍歧視有孩子的女人,可以想象她在越南的生活多麽艱難。這場交易式的婚姻會怎樣呢?”儀式結束,大家要去餐館吃飯,我不想再看這對體形太不和諧的夫妻,就告辭出來,和上次一樣,賀儀還是送了的。湘月也出來了,看得出她有些傷感,參加前夫的婚禮不是什麽愉快的事。
(四)
大衛與金花的婚姻生活我都是從湘月那裏聽說的,據說他們經常吵架,有時需要湘月去調解。金花指責大衛總想著湘月,大衛矢口否認,而且對金花的孩子們視如己出。
到2018年湘月也結婚了,丈夫邁克是個比他小四歲的白人工程師,沒結過婚,也是矮胖型,但比大衛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了。這次婚禮我是證婚人,大衛夫婦沒有出席。當時覺得真是有趣,我在幾年裏參加了這兩個人的三次婚禮。
2019年底,湘月發來微信,說大衛在弗羅裏達進了ICU。他聖誕節帶金花和她的女兒們去迪斯尼,在回程去機場的路上突然發病,被救護車送到了醫院。金花竟然丟下大衛,自己和女兒們坐飛機回來了。大衛的emergency contact還是她,當地社工給她打了電話。我沒想到金花這麽絕情,大衛在迪斯尼什麽也玩不了,完全是為了她和孩子們開心才去的。十天後在湘月的催促下,金花和本才去弗羅裏達把大衛接回來。我給大衛打電話,他聽起來還不錯,終於知道減肥的重要性了,糖尿病差點要了他的命。本來想去看看他,因為疫情一直沒有去,到今年三月份湘月告訴我金花一拿到美國公民就搬出了大衛的家,要求離婚。後來又聽說大衛的中國朋友詹妮弗給他介紹了一個東北的護士,比他小19歲,兩個人聊得挺好的。大衛倒是實踐了“男人越娶越小”這句俗話。
八月十四日湘月和麥克邀請我去他們家BBQ,也請了大衛和他的韓國鄰居。這次見到的大衛瘦了不少,但精神很好,他竹筒倒豆子,興奮地介紹小護士的情況,她叫小雪,前夫是個警官,有個12歲的兒子。他們每天都在交流,小雪給了他很多醫療保健的建議。當然他最得意的是曬小雪的照片,一個身材修長麵容清秀的年輕女子。我有點擔心地問“你不覺得你們年齡差得太多了嗎?”他滿不在乎地說“如果是20歲和1歲,當然是差得太多了;58歲和39歲就沒什麽問題”。他滿懷憧憬地說“希望旅行限製能趕快取消,我就可以去中國見到我的soulmate了”。
言猶在耳,九月一號接到湘月的電話,大衛已經去世了,具體時間不知道,他的同事發現大衛有兩天沒有任何communication(大家都在家上班),覺得不對給大衛的大兒子本打電話。本來了一看,人已死,他沒有打911,而是直接打電話給殯儀館把屍體拉走。湘月和麥克正在去大衛家的路上把他的狗接回自己家。他和金花的離婚官司原定9月9號上法庭,這下金花成了遺孀,官司也不用打了。
縱觀大衛的一生,娶過三任太太,生了四個孩子,最後不明不白地孤獨死去,陪伴他的隻有一條狗。湘月說狗狗大概已經餓了一兩天,到她家狼吞虎咽。萬幸有同事及時示警,我記得看到過新聞有人死在家裏,寵物狗餓得不行就把主人的屍體吃掉了。還有小雪,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湘月沒有詹妮弗的聯係方式,隻知道詹妮弗是參加她和大衛婚禮的來賓之一。唯一的辦法就是解鎖大衛的手機,但法律上有權這麽做的金花和本都不想管這件事。大衛是個好人,隻是一生都在食色二字上打轉,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