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發人深省的好詩 《釘子》
最初知道詩人袁水拍是上小學的時候讀小說《紅岩》。書裏講到某國民黨特務為了打進共產黨的地下交通站,沙坪壩書店, 冒充“進步青年”。 為了表示自己對國民黨當局的不滿, 他抄了一首袁水拍諷刺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國統區通貨膨脹的詩歌冒為己作:“走進茅房去拉屎,忽然忘記帶草紙。袋裏掏出百元鈔,擦擦屁股滿合適”。後經黨的領導許雲峰識破乃知原詩其實載於袁水拍的詩集《馬凡陀的山歌》。知道馬凡陀即袁水拍,還是受惠於當時的語文老師。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那時候的學校老師人品學問都比今天好很多。這個袁水拍起於1930年代末期,曾與文人徐遲,馮亦代等交厚。但他的生命軌跡與同時代的文化人不大合拍。當著絕大多數文化人在中國落魄倒黴的時候,他卻扶搖直上,於文化大革命中官至文化部副部長。所以文革結束後他落入了被文化圈排斥的境地,較早地在孤獨和抑鬱中離開了這個世界。今天看來這首《詠國民黨紙幣》的詩作文學水準其實不大入品。可謂名副其實的山歌,或幹脆也不過順口溜。然而在袁氏的諸多詩作中有一首名作,即令今天讀起來依然韻味無窮。那就是《釘子》:
釘子
袁水拍
無所不在的眼睛嗬,
在地窖裏,
在屋頂上,
在牆壁後麵,前麵,中間,
在抽屜裏,
像槍口那樣瞪著人。
你並沒有敲門,
我也沒有來開,
你已經坐在我對麵。
你看我剪指甲,
像富於鑒賞力的美容技師。
你看我打哈欠,
像牙醫一樣審視我每一顆牙齒。
我和朋友談話,
你別轉頭來就聽。
我和自己談心,
你埋怨我們的聲音太輕。
我給女人寫信,
你跑在我們中間作證。
我疲倦了,
我替你感到了疲倦,羞辱。
我伏在桌子上休息,
你的頭從桌子底下伸進來,
兩隻眼睛,兩點黑色,
像兩隻釘子。
(寫於1945年6月。發表於《冬天,冬天》,生活書店1946年版)
據新詩鑒賞辭典:“《釘子》是一首政治諷刺詩。詩人通過對釘子般眼睛的詳盡而細致的刻畫,尖銳地嘲諷與抨擊了獨裁統治的孳生物——特務政治,含蓄地表現了對自由和民主權利的渴望與呼喚。”
詩歌描述了一幅讓人頗覺恐怖的景象。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在看著你。其實隻要想到這一點,人已經渾身不自在了。你可以躲進地窖裏,你可以藏到屋頂上,甚至進到牆壁裏邊,你都沒有辦法躲避那雙眼睛,那雙死死盯著你的眼睛!這雙眼睛是不請自到的。他並不在乎你開沒開門,更不在乎你喜不喜歡它總看著你。
這雙眼睛還是無孔不入的。甚至可以鑽進抽屜裏,看你無意間寫下的隻言片語,那些或許你自己早已忘記的隻言片語。但這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卻對它們頗具研究之興趣,僅僅是為更了解你!這雙 釘子似 的眼睛絕不滿足於隻是站在遠處看著你,它更樂於和你肩並肩,甚至同枕共席。它就生活在你們中間,死死盯著你,看你洗臉,刷牙,打嗬欠,修指甲。他甚至關心你的牙齒,卻隻是為了看看你是否有牙齒不良而引起的消化不良症。
它更感興趣你究竟和一些什麽樣的人時常來往,都講一些什麽樣的話。。。於是乎你不敢,也不再想講話了,它便要開始研究你的內心了。這的確使它感到極為興奮!因為研究你的內心畢竟比僅僅是看著你更具挑戰性。因為你的內心才是它當初死死盯著你的真正目的!
其實這種讓人毫無隱私和尊嚴可言的政治古今中外,無所不在。在袁水拍飛黃騰達的文化大革命中此種政治以一種變態的方式達到極致。每個人的過去,現在, 內裏,外在,光榮,恥辱。。。都赤條條地赫然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讓所有的人品鑒評判, 遠比特務的跟蹤與盯梢更為恐怖。上世紀四十,五十年代麥卡錫主義籠罩下的美國讓許多自由主義的文化人,思想上左傾同情共產主義的學者,藝人。。。甚至僅僅是與中國大陸有親朋通信關係的靠打工謀生的美籍華人統統上了黑名單且被全天候地監視,跟蹤,恐嚇,騷擾。
無論出於何種理由,亦無論是過去或現在,一想到有一雙像釘子一樣死死盯著你的眼睛,依然會讓人感到渾身不自在。這大約是人的天性使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