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灣鄉的辦公室主任死了。車禍。
死了人得處理後事,鄉裏亂成了一團糟。還有更亂的,看不見。人死了,主任的位置就空了,得有人補上。鄉辦公室主任隻是股級幹部,不需要什麽資曆,誰都能上,想這個位置的人就多。再說,辦公室多重要啊,全鄉的指揮部,所站的中心。
晚上,陳晉銘從主任的靈堂那兒回來,爹正在門口候著。陳晉銘看看表,都11點多了。爹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二虎,……”
“爹,你咋老記不住呢?”
爹趕緊改口:“晉――?”
陳晉銘原名叫二虎,爹起的名字,哥叫大虎。複習第五年,陳晉銘覺得二虎太土氣,沒有一點文化味,就改了現在這個名字。不知道是應了爹八年抗戰到頭的話還是新名字起了作用,陳晉銘第二年就考上了市裏的師專。師範畢業,做不成鄉長、縣長,還能做校長。校長多大?陳晉銘到了鄉裏才知道,鄉裏是個幹部都能使喚他。爹雖不太滿意,還是很高興,抗戰總算勝利了。其實,陳晉銘自己也搞不清楚晉銘兩個字到底有什麽意義,隻是覺得這兩個字都有品味。爹那天站在學校教樓下讓人幫著找二虎,人家說沒有。爹才想起來兒子剛剛改了名字,想了好久也沒想起來,就在樓下跺著腳罵:“龜孫子,改你娘的甚?哪個名字能有二虎中聽?”
現在爹早不罵了,記不住也不罵了。這個兒子馬上就要成為自己的領導了,哪能還罵。爹說,報紙上老是說抓住機遇,現在機遇可是來了,你得去抓,還得抓牢。辦公室主任說什麽也是個股級幹部吧?鄉裏吃喝拉撒的什麽都管,擱過去就是大總管。
陳晉銘給爹倒了杯茶,順便也給自己倒了杯。陳晉銘為主任的葬禮跑了一整天,累得飯都不想吃。茶葉在杯子裏翻滾了一陣,才慢慢地舒展開,葉子綠了,水也綠了。陳晉銘也舒展開,呷了一口茶。苦死了,跟柳樹葉差不多。茶葉是死了的辦公室主任給的,說是200塊錢一斤。500塊一斤主任也喝不上了,現在成了陳晉銘的了。要是當了主任,還愁沒有比這更好的茶葉?
“這事一罷你就去找方書記,錢我給你備著。”說完這話爹就回了。
一般大學畢業的農村孩子都不愛聽父母的,父母見識少。陳晉銘不,他比誰都相信爹。爹當了近十年的村治保主任,也算是官場老人了。畢業那陣,“三個代表”抓得正緊,鄉裏需要一個能寫文章整材料的。爹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了這個消息,晚上帶著陳晉銘還有禮物去見方書記。還別說,這事真弄成了。後來,逢年過節爹就讓陳晉銘去書記家看看,鄉裏還真缺他這樣的人,借調期結束就正式從中學調到了鄉政府。
辦公室主任火化的當晚,陳晉銘就去了方書記家。以前來方書記這兒都是由爹陪同,不用操心該怎麽跟人家攀談。自己一個人來還是第一次,陳晉銘站在門口定了定神才敲門。門開了,是方書記愛人。陳晉銘已經和方書記家裏的人熟了:“阿姨,方書記呢?”陳晉銘喊方書記愛人阿姨時很別扭,人家方書記才30多點。爹說,甭管年紀,喊嬸子是尊為長輩呢。陳晉銘說,城裏都喊阿姨,嬸子是鄉裏人叫的。爹隻好由著他,反正都是長輩,喊姨的話爹還占了便宜呢。
方書記的愛人說,他不在家,有事嗎晉銘?剛才還聽到方書記的說話聲,怎麽這會兒就不見了?陳晉銘隻好說,也沒什麽事,好長時間沒來了,來看看。說了會兒閑話陳晉銘才走,走之前按爹的交待把一個信封放到麵前的茶幾上。
方書記愛人裝著沒看見:“晉銘啊,要求進步沒錯。你們鄉的小劉,小馬,還有土管所的牛所長,團委的毛書記,都在積極要求進步哩。”
小劉小馬想當主任陳晉銘知道,可那些所站長也來爭這個位子他就憋氣。自己有權有職的,還和我們爭槽,撐死你們這些王八蛋。陳晉銘來的時候還埋怨,爹拿的錢太多了,兩萬塊錢得兩年掙哩。現在摸清情況了,那麽多人爭這個位子,兩萬一點都不多。陳晉銘覺得,爹都可以算得上英明了。
第二天,方書記把陳晉銘叫到了辦公室:“晉銘啊,鄉裏考慮來考慮去,這個辦公室主任還是非你莫屬。一,你會寫。二,去年招商你搞過接待工作,有經驗。你先做好思想準備,鄉裏很快就會宣布的。”
給爹打電話,爹已經知道了,正在鄉裏呢。爹說,二……晉銘,你也不小了吧?方書記的小姨子條件不賴,托人來說媒,你看啥時候把事定下?
方書記的小姨子陳晉銘見過,在勞動局上班。個子高挑,細皮嫩肉的,就是小時候燙傷了右臉。燙了也不礙的,一頭長發恰好把她的右臉遮擋了。陳晉銘說,娶了她,和方書記不岔輩了?爹說,那是從前。爹還說,要是同意就先偷偷地扯了結婚證,等到任命下來後再操辦婚事。人家是怕別人說任人唯親哩。
還能有啥選擇?高中八年抗戰,不就為了這個?
年前,陳主任的任命下來了。同期下來的還有牛副鄉長、毛副鄉長,劉所長、馬書記。都升了。陳晉銘想,自己既然做了主任,鄉長還不是早晚的。
鄉辦公室主任不同於市、縣的辦公室主任,隻跟一個領導。鄉辦公室主任是鄉裏所有副科級以上的秘書,當然,主要是為書記和鄉長服務。爹怕陳主任搞不明白,專程來鄉裏跟他談了好長時間。隻要是官都不能得罪,這是官場的基本原則。還有,別貪汙,別受賄。做事要細心,得讓領導滿意。陳晉銘想,你以為辦公室主任多大的官啊,上哪兒去貪汙受賄。
晉銘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捐款。廟灣中學的老師王光華在講台上病倒了,送到醫院說是心髒有問題,要做搭橋手術。王老師是市勞模,老伴沒有工作,兒子前年出車禍死了,根本無力承擔手術費用。市晚報報道了此事,縣裏很重視,倡議全縣幹部群眾為王老師捐款。晉銘想,自己剛走上領導崗位,王老師又是自己的老師,帶頭捐了三百。
晚上晉銘問爹,村裏的捐款是不是也開始了,還說自己已經捐了三百了。爹就問,你們書記、鄉長捐了多少。晉銘不清楚。爹說,你捐三百,你讓領導捐多少?晉銘掛了電話趕緊給鄉團委馬書記打。人家說,也就你陳主任捐了,其它人可能都等明天吧。
晉銘一聽傻了,沒想到捐款也分級別。晉銘去找馬書記,要回了兩百元。
第二天,鄉裏的捐款名單貼到食堂門口。方書記和鄉長都是三百,牛副鄉長和毛副鄉長都是二百,然後才是所站長們,有一百的,也有幾十的。
晉銘覺得,領導崗位就是不一樣,鍛煉人的機會多哩。爹也沒什麽神奇的,還不是這樣一次次鍛煉出來的?以前自己不當領導時哪能經曆這些事。
馬上就是春節了,縣長和組織部長來廟灣鄉與基層幹部座談。陳主任忙著做準備工作,有點手忙腳亂。通知村裏的主任和支書,通知鄉裏的所站長,準備座談會的橫幅……一切準備就緒,又出現了新問題。鄉長去市裏開會了,人大主任和副書記在縣人大開會,回不來。鄉裏隻剩下方書記和兩個剛提拔的副鄉長。縣長的左邊當然是方書記,兩個副鄉長誰應該在組織部長的右邊?
陳主任知道,官員的座位是很有講究的,必須得按規則。鄉裏還沒正式給牛副鄉長和毛副鄉長具體分工,兩個人沒有主次。陳主任電話請示方書記,方書記正在自己的辦公室陪縣長他們說話:“按姓氏筆劃!”
陳主任早就算了,牛和毛筆劃一樣,都是四劃。方書記不管,都有點不耐煩了,要你主任幹什麽吃的?陳主任隻好打電話問組織部的一個同學。把情況一說,人家說那好辦,查查他們哪一年提的科級。陳主任急了,還用查?都是才下的文,同一批。同學說,真笨啊,再去查他們是哪年提的股級幹部。
還是門路大懂得多,陳主任就回辦公室查表格,幹部每年都要填無數的表格。很快就查出來了,兩個人都是2003年提的股級幹部,同樣是一個文件下來的。
陳主任不好意思再麻煩同學,想著爹在官場時間長,可能對這事懂。其實,陳晉銘的主任宣布後,很少再找爹拿主意了。爹畢竟是個村幹部,還沒有級別,自己好歹也是鄉裏的股級幹部了,連村主任、支書都聽自己的,爹一個村治保主任算啥?陳主任實在沒辦法了,才給爹打電話。爹還是什麽都難不倒的鎮定勁兒:“搞不清?誰可能進步就把誰排到前麵。”這一次,陳主任徹底對爹失望了。看來,仕途上是不能再指望爹來指點迷津了,陳主任隻好硬著頭皮把電話又打給那個同學。人家說,你這個問題太專業,我給你介紹一個宣傳部的人問問吧,他們對排名有經驗。
陳主任按同學給的號碼打過去,人家講得很詳細:“先按職務高低排,同級的話再按分管工作的重要性排,再不行的話就按提拔到現行職務的早晚排。如果還不行,直接按姓氏筆劃就成。”
陳主任說都查過了,還是不分上下。人家就問:“第二個字的筆劃呢?”
陳主任馬上反應過來,沒顧得上感謝人家就掛了電話去數兩個人第二個字的筆劃。這麽專業的學問,爹一個村幹部怎會明白?宣傳部才是最有權威的。會議,新聞,哪天遇不到領導排名的事?牛鄉長第二個字是培,十一劃。再數毛鄉長的第二個字清,也是十一劃。陳主任學聰明了,沒有再打電話問,接著查兩個人第三個字的筆劃。牛鄉長是財,七劃。毛鄉長是均,也是七劃。兩個人的名字像商量好的,筆劃都一樣,能上吉尼斯了。真是蹊蹺,怎麽偏偏三個字的筆劃都一樣?大冷天的,陳主任都出汗了。眼看下麵與會的人都坐滿了,主席台的席位還沒定下來,能不急嗎?
陳主任又給宣傳部打電話,說三個字的筆劃都數了,還數了兩遍,都一樣,怎麽辦?對方在電話裏沉默了好長時間,才說:“還沒碰到過這種現像呢。這樣吧,你看兩個人的姓氏哪個筆畫拐彎了,拐彎的排到後麵。”
這下有區別了。毛字的第四筆要比牛字複雜,是豎折。陳主任把寫有牛培財三個字的牌子放在組織部長旁邊,毛清均就隻能坐在主席台的最邊上了。
會議沒有正式開始前,陳主任看到部長身邊的牛副鄉長不時地和部長耳語,部長嚴肅的臉上偶爾還露出了笑容。毛副鄉長呢,跟部長和縣長都隔得太遠,搭不上話,幹著急。會議結束時,牛副鄉長還和縣長部長握了手。因為都是朝左退的場,毛副鄉長沒有夠得上,部長和縣長甚至都沒有看到毛副鄉長伸出來的手。縣長和部長接著去了另一個鄉,沒有在廟灣吃飯就走了。
第二天中午,陳主任在鄉裏食堂跟土管所的小劉所長一個桌吃飯:“你猜毛鄉長和牛鄉長怎麽排名?”
小劉所長說:“姓氏筆劃唄!”還在空中比劃了兩下:“怎麽一樣啊?”
陳主任想,小妖,還和我爭主任哩,都給你一天的時間準備了還沒找到辦法。
陳主任講了頭天給兩位副鄉長排名的經過,小劉所長聽得一愣一愣的,長學問哪。講完,陳主任的飯也涼了。陳主任不吃了,飽了:“這主任,不好當啊!”
名排得有理有據的,可毛副鄉長不滿意。盡管陳主任時刻沒忘記爹的話,哪個官都不能得罪,還是把毛副鄉長給得罪了。毛副鄉長再見到陳主任不像先前那麽喜氣了,酒桌上接到陳主任敬過去的酒也不再一飲而盡,不冷不熱地放在麵前,再轉敬給別人。
陳主任老想找機會向毛副鄉長解釋一番。這天逮著了機會,酒桌上陳主任和毛副長挨著坐。有人敬毛副鄉長酒,陳主任擋著,替喝。毛副鄉長不說謝,也不拿正眼看他,任他喝。酒至半酣,陳主任說,毛鄉長,那次縣長來,座位是按姓氏筆劃排的。話題來得有點突然,座上的人都靜下來聽。陳主任為了說明自己是費了一番周折來才排好座位的,添油加醋地往曲折裏說:“你和牛鄉長股級和科級都是同一個文下來的,連畢業都同一年哩。後來沒辦法,按姓氏筆劃。牛是四劃,毛也是四劃,奇怪不?再按第二個字。培和清也都一樣,十一劃。”桌上的人都停了下來,陳主任接著講:“兩位領導的名字裏第一個字和第二字筆劃都一樣,你們說怪不怪?還有更怪的呢,第三個字還是一樣,都是七劃。”
有人急了,那怎麽辦?毛副鄉長端坐著,沒有任何表情。
“怎麽辦?連組織部都說不清了,隻好請示宣傳部。當然,還是按筆劃。”陳主任說。“宣傳部的領導說,看誰的姓氏筆劃更簡單。還別說,毛鄉長和牛鄉長前三筆筆畫都一樣。第四筆毛鄉長吃了虧,是豎折。”
毛鄉長站起來,臉色鐵青著走了。陳主任心想,你毛副鄉長有什麽了不起的,牛鄉長既然和部長縣長都拉上了關係,還不該排在你的前麵?
排名的事很快傳遍了鄉裏。陳主任還不知道,這事不隻是全鄉,全縣都傳遍了。傳的人又添了許多的曲折,更玄乎。排名,成了全縣人民飯桌上必不可少的一個段子。廟灣鄉的人要是出門,免不了被問,排名的事是不是真的?編的吧?廟灣終於出了個名段,廟灣的人唯恐它被安到其它鄉裏,信誓旦旦地回答,真的!然後再添枝加葉地講一遍。好像排名是廟灣鄉的一個特色,誰都驕傲哩。
陳主任的婚禮上,有人趁著酒意問起了排名的事。陳主任的婚禮安排在縣城最豪華的大酒店舉行,新娘打扮得很漂亮,遮住右臉疤痕的長發更給新娘添了幾許神秘。鄉裏大大小小的幹部都去了,還有各村的支書主任。絕大多數陳主任都不認識,迎來送往的都是方書記兩口子。上午擺了68桌,晚上又擺了88桌。
新郞新娘敬酒時,有人問起了排名的事。陳主任一愣,怎麽傳那麽快?陳主任想裝著沒聽到,遮掩過去。組織部的那個同學多喝了點,摟住陳主任的肩膀說:“怎麽?你們不相信?新郎當時可是打電話問過我的。是吧,晉銘?”
第二年,方書記被雙規,受牽連的還有副書記。辦公室陳主任也被叫到紀檢會接受調查,問他結婚時收了多少禮金。陳主任如實答了,全是由方書記操辦的,自己收的隻是幾個朋友同學的禮。
不久,方書記被轉到檢察院。組織部長又去了廟灣鄉,宣布原鄉長任書記,毛副鄉長暫代鄉長。好在陳晉銘的辦公室主任是婚禮前任命的,不存在方書記以權謀私的情況,沒有免。陳晉銘不得不佩服爹先結婚後典禮的想法高明,又懷疑不是爹的主意。
縣裏沒事,鄉裏卻變了天。代鄉長說,鄉裏要學外麵搞人事改革,中層幹部都要競聘。競爭最厲害的當然是鄉辦公室主任了。誰都知道那個排名的段子,代鄉長能放得下?四個所站長報了名。陳晉銘也清楚,即使沒人來爭自己也做不了了。還是爹當時說的對,看誰能進步就把誰排到前麵。可這進步的事,當事人都決定不了,陳主任能分得清?毛清均也是,這麽點小事就記起仇來。
想不到,牛副鄉長見了代鄉長跟親爹似的,見了陳主任卻是帶理不理的。陳主任越想越不是味,總不能落得兩頭不討好啊。牛副鄉長聽完陳主任的匯報,並沒有感動:“陳主任,你這樣做可是違背組織原則的。”聲色俱厲。陳晉銘越想越氣,恨死了罪魁禍首毛鄉長。
陳晉銘回家看到挺著大肚子的老婆,突然想起來一個司機罵交罵交警的一個段子,也跟老婆說,幹脆我們的兒子將來就叫鄉長。到時候,我想什麽時候打鄉長就打鄉長,想什麽時候罵鄉長就罵鄉長。惹惱了,我還要日鄉長他娘。
作者簡介:張運濤,正陽縣人,中學教師。中國作家協會協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英語班學員。2008年開始創作,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100多萬字,曾獲《廣西文學》2011年度散文獎,第二十屆梁斌小說獎短篇小說一等獎,林語堂散文獎,浩然文學獎等。2012年秋,受美國愛荷華大學邀請、美國國務院教育文化局出資讚助,赴美國參加中美青年作家文化交流活動。2016年6月,入選省作協、省文學院組織的“中原(文學)八金剛”作品研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