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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

(2020-04-14 21:25:45) 下一個

1

我第一次見到白文娟,離她後來成為凶殺案的犯罪嫌疑人還有一年時間。

那是2014年7月3日,星期四,我的接訪日記中記得很清楚。離上班時間還有十幾分鍾,接訪大廳門口就已經聚滿了人。衛生我頭天晚上就已經打掃好,再準備兩瓶開水就行了。開門之前,我才把接訪領導的名字和職務換好——老訪民都知道,每月的第一個周四是縣委書記接訪日。

大廳裏很快坐滿了人——塑料椅子固定在大廳四周的牆邊。方書記有個會,縣委辦來了個副主任先替他一會兒。副主任個子很高,四方臉,身上堆滿了肉,看起來比方書記派頭大,更像書記。副主任端正地坐在那兒,麵前擺著寫有縣委書記名字的紅色座位牌。沒有人上來講自己的訴求,老訪民都認識方書記。他們來反映的事也都不是一般的事,接訪的副縣長過問過,人大主任政協主席也過問過,甚至縣長書記也問過,有的是曆史原因,有的確實無從甄別,有的是明知錯誤卻糾正不了。比如那十幾個老人組成的集體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們參軍到雲南,後轉為工役製工人,任務是國防公路工程的施工。上級是有文件,讓市、縣人民政府幫助解決“符合相關社會救助條件的人員”的基本生活困難。但沒有具體標準,要麽訪民嫌少,要麽政府難以承受。還有針織廠棚戶區改造項目,職工要求開發商停止非法拆遷,第一次接待他們的是人大趙主任。趙主任那天很生氣,跟縣長書記匯報後,責令執法局立即下達停工通知。通知是下了,可開發商一直沒停過工,還連夜把家屬區唯一的公共廁所給扒了。道理很明顯,有領導在背後撐腰。那些散兵遊勇的上訪戶也不能小瞧,他們大多都多次去過北京、鄭州,算見過大世麵的人,能夠來這裏走一趟,幾乎算是看得起群眾工作部了。

潘縣長讓我看,說白文娟正跟牛軍政交流上訪經驗呢。牛軍政我見過多次,他的訴求是讓政府給他找爹。牛軍政到鄉政府反映村支書的問題,並帶著他老年癡呆的爹威脅鄉裏。有次從鄉裏回去,他爹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失了,非纏著政府給他找。白文娟我隻知道她是個老訪民,見麵還是第一次。離老遠看,白文娟也就四十歲的樣子,人生得很清秀,跟她的名字還算貼近。她那天穿著一件暗紅色的短袖上衣,褲子是米黃色的,稍微顯舊,但很大方。她和牛軍政坐在大廳的西北角,我暗中觀察了一會兒,覺得兩個人並不是很熟。

副主任叫我,一個戴草帽的老人正坐在他麵前。

我問他有什麽事,草帽老人說,他想反映個問題。我指了指副主任,說領導在這兒,你隻管說。老人說,他的糧食直補款被鄉裏扣了。我在鄉裏幹了十幾年,知道這筆錢誰也不能動,就問,人家的都發了?發了,老人肯定地說,我跟老劉一塊去鄉裏領的,他領到了我的就沒領到。我到後麵小屋給柳寨鄉政府打電話,鄉裏支吾著說,可能是他們家的麥秸燒了。我問他們怎麽跟農民解釋的,鄉裏說,還能怎麽解釋?有文件啊,我們按上級的文件辦。

文件我看過,我記得是一個縣委常委會擴大會議的簡報,麥收前下的,主題是禁燒秸稈。當時我和同事們還有過討論,說常委會的文件其實是違法的,會給今後的信訪工作增加隱患。尤其是最後一段,“對焚燒秸稈者,證據不足的,按照‘誰燒罰誰’的原則,鄉、村要核查登記,凡是過火的地塊,罰款直接從該農戶糧食直補款中扣除,是低保戶的,取消其低保資格。”

我沒燒,老人爭辯說,我沒燒憑啥扣我的?

“誰燒罰誰”是政策,不是針對你一個人。我心裏發虛,不知道該怎麽向他解釋。

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政策?我的房子被人點了,政府還來抓我?

“誰燒罰誰”是省長講的,副主任插話說,你去找省長去。

老人被噎住了,盯著自己手裏的糧食直補本發愣。

政策又不是針對你一個人,我試圖為誰燒罰誰找依據。你也有孩子家人吧?要是都燒了,汙染了環境,他們不也遭殃嗎?全縣這麽多地,政府沒辦法監管,發動群眾看好自己的地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你是老人,更應該理解。

好說歹說,總算在方書記過來之前把老人勸走了。九點一刻,兩個警察站在門口開始叫號。陪著方書記接訪的還有公檢法的一把手,政法委書記。潘縣長也在邊上陪著,他還兼著我們群工部的部長。

白文娟是第一號。

她剛走進來,潘縣長就半真半假地說,白文娟,跟你的訪友學了不少經驗吧?

訪友?白文娟蒙了。

潘縣長說,老牛可是經驗豐富啊。

老牛?白文娟又是一愣。

不認識?潘縣長不信,不認識你們剛才聊那麽熱乎?

你是說剛才坐我旁邊的那個男的啊?白文娟意會過來。看著麵熟,就是不知道他姓啥。

小白啊,方書記看著白文娟手裏的訴求單,你的問題不是都有結論了嗎?被毀壞的果樹都按最高價賠償,村支書的事紀檢委公安局都調查處理了,土地使用證辦不了,不合法啊。

毀了就毀了?賠點錢就算了?該處理的為啥不處理?白文娟在縣委書記麵前講話一點兒也不怯。

白文娟,講點理好不?潘縣長說,毀你兩棵果樹就把人家關起來?

我捅你一刀賠你點錢好不?白文娟挺直腰身,轉向潘縣長。

派出所和法院的事,政府也管不了,法律最大。方書記說,你要是覺得處理得太輕,可以到他們的上一級單位申請複查。

我一個老百姓去哪兒申請複查?我不懂法,就知道理在那擱著。你們,白文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哪個不是官官相護?

官官相護你還來這兒?潘縣長問。

方書記也說,聽說你去北京跟趕集似的,一年得幾趟。

北京又不是誰私人的,我為啥不能去?

能去能去,潘縣長笑。那好吧,我們改天去給你開個群眾評議會好吧?

白文娟問,評議啥?

讓群眾評議評議,政府這個處理結果公正不公正。

方書記接過話,我看中。白文娟,就這樣吧,過兩天讓潘縣長組織相關部門的同誌去你們柳寨鄉一趟,讓群眾對我們的這個處理做個評議。沒等白文娟說什麽,方書記接著就警告她,小白啊,今天我接訪,你來,說明你相信我,我先謝謝你。你的訴求我們會依法解決,但再像過去那樣越級上訪公安局可是要打擊的。

你們打擊得還少?白文娟不買賬,梗著脖子反問。我不怕你們嚇!打擊吧,反正你們又不是沒打擊過我,動不動就把我關進小黑屋裏,連個手續都不給我……

叫下一個,潘縣長說。

白文娟坐在那兒不動。我走到她跟前,勸她,走吧,領導不是都答複你了嗎?她黑著臉,不理我,可能是覺得我官太小,跟我說話浪費精力。我一個男人,又不敢動她,站在她身邊幹著急。

是我們的朱部長把她弄出去的,連勸帶拖,我在旁邊不時謹慎地搭把手。

白文娟自己在門外待了好久才離開。回過頭來看,她當時肯定很無助,說不定就是從那時候滋生了魚死網破的心。

2

大概又過了差不多一個月我才又見到白文娟。不過,這一個多月裏,群工部裏卻沒斷過有關白文娟的消息,她去市裏了,去省裏了,去北京了,聽說還見過省裏的主要領導。縣裏很緊張,一方麵安排潘縣長親自包著白文娟這個案子,一方麵指示公安局整她的材料,適當時候再次對她采取強製措施。我私下找來白文娟的案卷,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點,也好為潘縣長減輕點負擔。

我是潘縣長帶到群工部的。2008年之前我還是鄉中學的一名曆史老師,學校那年沒給我分課,讓我在城裏盯著退休的薛老師——我家離薛老師的家隻隔了一條馬路。北京要開奧運會,鄉裏怕薛老師再去北京。他是縣鄉兩級關注的重點穩控對象,省裏去過,北京也跑過無數次。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薛老師的兒子殺了一個路人並用手摳掉其眼珠,後被槍斃。薛老師不服,說兒子有間歇性精神病,不應該負刑事責任。薛老師年齡大了,送去勞動教養吧,人家不敢收,拘留所更不敢要。我不了解信訪工作,領了這個任務還挺高興,老婆和孩子都在縣城,這下終於可以天天廝守一起了。夜晚還好,我們在薛老師家的樓道裏裝了一個大功率的感應燈,半夜裏一有動靜,強烈的燈光就刺醒了縮在外麵儲藏室的我們。最難熬的是白天,他有時候騎著三輪車去親戚家,有時候像收破爛的一樣亂轉。我們也得跟著折騰,什麽也幹不了。不過,每天上午老兩口都會在椿樹巷的那個市場裏賣土雞蛋,下午再到處去收——他老伴沒工作,他一個人的退休工資養兩個老人有點緊張。跟了二十多天,我覺得不行,太拖人,得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什麽辦法呢?薛老師的訴求我們學校肯定是解決不了,但我們可以想辦法拖住他啊。我決定從雞蛋上做文章。我問了價錢,縣城收一個雞蛋得6毛錢,薛老師轉手賣7毛,從中間賺一毛錢的差價。我給幾個鄉裏的同學打電話,問他們鄉裏的雞蛋行情。還好,有個鄉收購價5毛5。我讓同學每天給我收200個,讓公交車帶進城。我的意思是,我們以低於縣城市場價5分錢的價格供給薛老師雞蛋,每天200個,讓他與我們形成一條斷不開的利益鏈,讓他欲罷不能,還有時間跑北京?奧運會結束,算下來我們幾個人賠了一千多塊錢——那個差價很快被其他人發現,我們隻好每個雞蛋賠5分錢賣給薛老師。這事潘鄉長聽說了,非要調我去鄉裏,說我腦瓜子活,適合搞信訪工作——那時候,鄉裏的中心工作已從計劃生育轉向信訪穩定。

後來,潘鄉長調到萬牛鎮任黨委書記。起初,他並沒有把我帶走,我還在原來的鄉搞信訪工作,掛著一個文化站長的頭銜。沒想到,那個萬牛鎮的上訪戶更多,讓新去的潘書記很是頭疼。主抓信訪工作的是鎮人大主席,年齡大了,有點得過且過的意思。潘書記到任半年,去鄭州接訪民六次,北京三次。他覺得還是我有辦法,就把我要到了萬牛。我還真沒什麽辦法,搞信訪幾年才明白,化解農民的信訪問題,光靠嘴不行,靠拖也不行,你得辦實事,幫人家真正解決問題。當時萬牛最有名的一個上訪戶姓羅,是一個不到60歲的農婦。老羅與鄰居發生口角,不斷地到上邊去告狀,說鄰居的房子占了其半米宅基地。鎮人大主席多次去調解過,都是無功而返,鄰居補多少錢老羅都不同意,她就一個要求:扒房。我去了之後,潘書記也囑咐我,重點先放在老羅身上,她可是咱萬牛最有影響力的一個上訪戶。人大主席卻給我潑冷水,勸我別在老羅身上浪費時間,她純粹是無理取鬧,別說是我,就是方書記來了也沒辦法!我當然不能放棄,那可是我去萬牛的第一炮,必須得打響。我偷偷地去找老羅的鄰居,鄰居說他們和老羅本來是親戚,因為房子朝向問題,確實占了她半米宅基地,但建房時有口頭協議,北邊占了南邊補,而且,鄰居南邊的院子補了一米給老羅。我相信鄰居的話,農村解決此類問題大多是口頭協議。那是個老村子,村裏沒幾戶人家了,大多都搬到公路兩邊去了。老羅還住在老村子裏,一個人,兩間瓦屋。瓦屋很舊,應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建成的。村主任是老羅的親戚,表姐弟。他介紹說,老羅四十多歲就成了寡婦,靠一己之力撫養大三個孩子,所以個性很強,與自己的兒子媳婦都合不來。聽到這個情況,我心裏定下來。我遇到過很多這樣的農村婦女,她們看起來很強勢,其實心理上比任何人都脆弱。想了兩天,我決定幫老羅重新組織一個家庭。那一段時間,我見到人就問,身邊有沒有合適的單身老漢。還真讓我碰上了,萬牛鎮上有一老人,65歲,老伴是五年前不在的,兩個女兒也不在身邊,一個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一個嫁到了四川。我想辦法讓他們見了麵,可老羅待人家不冷不熱的,老漢有點灰心。我攛掇他主動點,老羅肯定早就認識你(老漢年輕時是鎮街上的屠夫),既然願意見麵,說明她對你還是滿意的。人家一個女人,年齡又這般大了,哪能像年輕人一樣不矜持?果然,沒出一個月,老漢就來請我喝酒,說老羅已經搬來同住。我讓村主任再去探老羅的口風,老羅輕快地說,給我賠個不是就中,我爭的不是錢,是一口氣!

一年後,潘書記推薦我晉升為副主任科員。去年,潘書記調到縣裏任縣長助理了,兼職群工部長。我呢,也跟著沾了光,跟著他到群工部負責調解群眾矛盾糾紛。

白文娟這事按說不屬於我的工作範疇,但我急於表現自己,一是想給潘縣長減壓,二是想讓同事們看看,我來這兒憑的可不是什麽裙帶關係,是咱硬邦邦的本事。

案卷上寫著,白文娟46歲,柳寨鄉白樓村後白莊人。2000年1月,她花了6000元從白樓村支書劉大鐵手裏買下一片靠公路的宅基地,後來劉大鐵反悔,以手續不合法為由要收回,遭到白文娟拒絕。劉大鐵盛怒之下,將栽在其宅基地上的20棵梨樹撅斷。白文娟還反映了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劉大鐵於2002年4月強奸後白莊王某某,報案後柳寨派出所還來調查過。上訪人訴求:一、賠償其被毀壞的果樹;二、為其辦土地使用證;三、調查劉大鐵強奸、腐敗問題;四、扒掉東鄰強建在她宅基地上的房角。

案卷讓人看了一頭霧水。我問同事,大家七嘴八舌,幾乎全是聲討白文娟的。

占她地了,為什麽建房時不說?當時她跟人家協商過,後來惹氣了,又反悔。

房子建好了,怎麽扒?於情於法都說不過去。

那女的不告,隻能算通奸,關她白文娟什麽事?

果樹給她按最高價賠,她還不滿意!

老支書紀檢委也處理了,她還嫌不解恨。總不能殺了人家?

別理她,整個一個神經病!

……

我能理解我的這些同事,每天見的都是急著想解決問題的上訪人,嗓門大不說,話還衝人,時間長了誰不煩?像白文娟這一類的事,拖得越長越難解決,當事人急了罵人也是有的。我們呢,還得孫子一樣忍著,耐著性子給人家解釋。這有點像醫生,見慣了生離死別,對病人的疼痛就會很漠然。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從基層一步一步上來的,對那種“疼痛”有著更感性的認識。第一次執行穩控任務,很單純,看著訪民就行了。從學校調出來之後,為報答潘鄉長的知遇之恩——當教師真是世界上最乏味的工作,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循環往複,一眼能看到十年二十年後的自己,我早夠了——我工作兢兢業業,幫鄉裏化解了無數的信訪案件。是一個訪民的責罵讓我開始反思自己的工作,那個訪民發牢騷說,群工部應該改成踢皮球部,一會兒讓他去找這個,一會兒讓他去找那個,問題還是沒解決。我像被人抽了一耳光,坐在那兒左不是右也不是。回想我們的工作,大多數還真是從側麵補償,以達到息訪的最終目標。對白文娟,我力求自己做到客觀公正。憑經驗,案卷上的話隻是一方的說辭——官方的說辭,白文娟的事不可能這麽簡單,要都是一目了然的道理,能纏了十幾年?我準備第二天就去柳寨鄉,去聽聽白文娟自己的理兒。

白文娟的家就在公路邊上。宅基地很大,差不多有六分地那個樣子。兩間低矮的板房——我後來才知道,連那兩間板房都是政府救助她的安置房——在周圍兩層三層的小樓映襯下,格外奪人眼球。和我一同前去的高春秋說,上訪戶最後哪個不是訪得家徒四壁?沒家破人亡就不錯了。一個個心思都放在了上訪上,哪還顧得上經濟、家庭?高春秋不愧是哲學專業的畢業生,大學生辯論賽的冠軍得主,聽說當時麵試時他就口若懸河,把主考官都鎮住了。

公路邊上正對著白文娟的宅基地建了一間更小的簡易房,一個中年婦女坐在裏麵。我沒認出是白文娟,她穿著一件大紅T恤,褪了色,像是孩子淘汰掉的。裙子擼到大腿根那兒,看到有人來才慌忙朝下拉。高春秋老熟人似的跟她打招呼,白文娟,生意咋樣啊?

我才注意到那個簡易房是小賣部,地上堆滿了日用品,房子外麵還有一個冰櫃。白文娟看看我們,不熱情,也沒有太冷淡。要飯的,你說生意能咋樣?

手機鈴響,辦公室的電話,我摁了拒絕鍵。耽誤你一會兒時間吧。

我們跟著白文娟朝那兩間板房走,迎麵跑過來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喘著氣說,媽,牆根那兒好多螞蟻。白文娟沒吱聲,那孩子上來拉住她的手,媽,你來看,螞蟻想幹啥,黑壓壓一大片。

牆根那兒還有一個女孩,比男孩大幾歲,仰起臉問,弄火燒死它們吧?

礙你啥事了,燒死它們?白文娟沒好氣地說。

男孩晃了晃白文娟的胳膊,螞蟻要是進了咱家咋辦?這麽多。

兜裏的手機又響,誓不罷休的樣子,我隻好接了。是朱部長,讓我趕緊去汪樓村一趟,一個老頭昨晚上吊死了。我正要問,跟我們有什麽關係,朱部長接著解釋,老頭的一幹親戚堵住了縣委大門,說政府有責任。末了,朱部長說,白文娟的事不急,等兩天也不遲。

我站在門口跟白文娟道歉,臨時有點事,改天再過來。白文娟沒說話,看看我們,一副習慣了的樣子。

白文娟的表情讓我很不爽,不是對白文娟,而是對這臨時生出的事。就像去拜訪一個朋友,到了門口又臨時撤退,肯定會讓人家以為我們沒有誠意。

汪樓離白樓並不遠,幾分鍾的路程。

老頭的親屬解釋說,老頭去鄉裏領糧食直補款,一塊去的都領到了,隻有他沒領到,信用社的人說是被鄉裏扣掉了。問鄉裏,鄉裏說是縣裏的規定。老頭又去找縣裏,人家說是省長讓扣的,有本事去找省長。老頭跑了幾天也沒結果。今早上他屋裏一直沒見動靜,進去一看,上吊死了。

我懷疑是前幾天我接待過的那個戴草帽的老人。近前一看,果然是。

鄉政府的人機靈,這次沒敢說老頭燒麥秸錢被扣了,改說信用社可能是分批打款,全鄉那麽多,一次哪能打完?哄小孩呢,我心想,早晚最多相差幾個小時,哪能晚這麽多天?

到縣裏上訪的那批親屬也回來了,他們的訴求並不複雜,老頭都81歲了,還能活幾天?一是厚葬,二是多領兩年的糧食直補款,三是給老頭的閨女辦個低保,另外給10萬元精神撫慰金。鄉政府的人出來和我們商量,我覺得這個條件並不過分。所謂厚葬,農村大不過1萬塊。老頭兩年的糧食直補款也不多,4千塊錢左右。鬧大了,50萬也得出。私自截留農民的糧食直補款,本來就違紀,況且,說老頭燒麥秸又沒證據。退一萬步說,即使抓住老頭燒麥秸了,誰也無權扣他的糧食直補款啊。我這話是說給鄉領導聽的,不依法辦事,惡果你們自己吃。但也不能答應他們太快,我建議鄉裏再拖一拖,就說他們做不了主,得跟縣裏匯報請示。

協商到半夜才有結果,鄉裏一把手出10萬,一包到底。

3

不久,省市群工部專程來人召開白文娟案的督辦會。白文娟這段時間老是給上級領導發短信,上邊很重視,列為省市重點督辦案件。

會議開始前,朱部長照例給上邊來的領導講說下邊稀奇古怪的上訪事。朱部長是群工部常務副部長,之前在婦聯工作,有跟女性打交道的豐富經驗——上次方書記接訪就是她親自把白文娟拖出去的。朱部長說,柳寨鄉——又是柳寨鄉——劉老三家的母豬拱吃了村支書家拌了農藥的花生種,死了。兩家因為賠償問題鬧了幾年,始終達不成協議。劉家因此集中了村支書的十項罪狀,上告紀檢部門。紀檢部門調查之後免去了村支書的職務,群工部為息訪罷訴,也責令村支書賠償劉家的母豬。但劉老三索價3萬,說母豬一年出兩窩豬娃吧,一窩按10頭算,一年20頭,一頭200元,八年也得三萬二,還少要了2000塊。朱部長邊講邊笑,我們也跟著往臉上堆笑。但省市來的領導沒笑,其中一個還問,為什麽拖了八年才解決?潘縣長急中生智,說那劉老三當初並沒索賠,不占理嘛,誰讓你不圈好自己的豬?幾年之後聽人說有人因為上訪得了不少好處,才又扯出舊事。

還不跟白文娟一個樣?方書記說。好在梨沒有豬娃值錢,要不然,政府可賠不起白文娟那20棵梨樹十幾年的收成。

督辦會沒什麽新意,省市領導肯定了我們縣前期所做的工作,隨即就轉到白文娟的案子上,希望我們下一步深入到柳寨鄉,化解矛盾。方書記接著作表態發言,說我們已成立白文娟案的調查組,由包鄉副縣長親自任組長,群工部部長、人大副主任任副組長,成員涉及人大、政協、紀檢委、政法委、群工部、公安局、林業局、鄉政府等部門。我偷偷地碰了碰朱部長,真有這個調查組?朱部長瞪了我一眼,沒理我。

督辦會第二天,縣裏還真召開了白文娟案的專項調查小組會。方書記頭天提到的相關人員都到了,柳寨的黨委書記秦天朝先介紹白文娟信訪案的前因後果。

白文娟2000年從白樓村時任支書劉大鐵手裏買了塊公路北側的宅基地,後來劉大鐵讓她留出一條生產路,白文娟不願留,村裏就威脅要收回土地,劉大鐵一氣之下還撅了她栽在宅基地上的果樹。白文娟和她的東鄰本來有親戚關係,雙方建房前應該有協商,東鄰占了她一個地角,總計20多平方米,人家也撇了20多平方米給她,但後來兩家小孩生氣,白文娟遂告東鄰侵占她的宅基地。不得已,東鄰答應按市場價補償,但白文娟不同意,非要扒掉東鄰的房子。後來,白文娟又告劉大鐵強奸後白莊婦女王某某。告來告去,白文娟的訴求無外乎以下五項:一、東鄰退出占她的宅基地;二、劉大鐵撕毀了她鄉裏發的土地使用證,耽擱了她向上一級申請辦證,政府得幫她辦;三、劉大鐵強奸王某某,得法辦;四、劉大鐵賠償毀壞的果樹;五、處理劉大鐵的其他違法違紀問題。

紀檢委的同誌因為還有個會,站起來要求先匯報他們的調查結果。三年前他們就對白文娟反映的白樓村支書劉大鐵的問題認真做了調查,曆時兩個多月,最後給予劉大鐵同誌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取消其參選下屆村支書的資格。

林業局派出所的同誌匯報說,劉大鐵當時毀壞的是樹苗,一共14棵,但白文娟死死咬定20棵;即使按20棵算,無論是從數量上還是木材量上,都不到觸犯刑法那一步。按《治安管理處罰條例》,2003年毀壞,2011年才反映,已超過訴訟時效,隻能進行經濟補償。梨樹苗時價最高五塊,折合現在的價格是10至15塊,應賠償400-600元。就此已與鄉黨委達成一致,鄉政府答應按最高限600元賠償。

國土局的代表說,東鄰建房時白文娟並沒有提出異議,現在房已建成,人家又有手續,扒房不可能。但東鄰答應按市場價買下占她的土地。按現在的市場最高價6萬一畝算,除掉東鄰撇給她的,東鄰應付2300塊。我們早告知過白文娟,這個賠償如果還不滿意,可以向法院起訴。至於白文娟要求為她辦土地使用證的事,經過我們調查,白文娟家裏已有兩塊宅基地,按《土地法》,此宅基地屬私買私賣,不符合政策,無法辦理。

公安局來的是法製股股長,官小,不敢亂發言,念了一個文件中的一段。因為當事人王某某拒絕配合,再加上時間久遠,給偵查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因此,本案隻能遵從疑罪從無的……

你回去匯報一下,從當前我們掌握的證據看,能不能對白文娟的非訪采取更嚴厲一些的打擊,潘縣長插話。

股長連忙點頭,好,我回去就匯報給領導。不過……

秦天朝看看方書記,問,有難處?方書記在這兒,你隻管說。

股長站起來。說點我個人的看法,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別打這個主意了。大家都知道白文娟有心髒病,上次送到勞教所人家就不收。萬一她死在看守所了,誰負責?

必要的時候,方書記接過話,還是得采取強製措施。有病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秦天朝表態說,我們鄉裏也爭取能協商解決。考慮到白文娟的家庭狀況,鄉裏跟白文娟口頭承諾過,雖說現在建房不符合政策,但她可以建,鄉政府默認。至於她告劉大鐵強奸和腐敗的事,公安和紀檢都有結論,我們不好插手。依法辦事,無論她白文娟如何鬧,我們鄉政府必須依法辦事。

我心想,扣人家的糧食直補款那也叫依法辦事?真要依法辦事的話,白文娟也不至於鬧到現在這種地步。去見白文娟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我從來不相信單方麵的講述,這是我這幾年搞信訪工作的經驗。兼聽則明嘛。往往聽起來一目了然的道理,敘述者都隱去了對自己不利的情節。要是聽他們講,哪個部門的解決方案幾乎都完美無瑕。

方書記指示潘縣長再組織人下去調查,這一次爭取讓白文娟案畫上句號。這幾天她又開始密集地給我發短信,也不講個時間,半夜也發,千篇一律,老是那一套,搞得我現在一聽短信鈴聲就緊張,生怕又是她。

4

我還沒來得及行動,調查組就要大張旗鼓地去柳寨。

那天8點多一點,接訪的領導還沒來,要上訪的群眾可能還在路上,接訪大廳空蕩蕩的,就牛軍政自己。他不吭聲,我也沒搭理他,我去哪兒幫他找爹?一份報紙快看完了,外麵進來一男一女。

我要離婚!女的把戶口本扔到我麵前。

經常有結婚、離婚的走錯門。婚姻登記處也在這條街上,也門朝北,離這兒30米不到。

我笑,為啥離婚?她出語不堅定,雖然帶著氣,但終歸缺少底氣。

她老打我。女人牽著個六七歲的孩子,看都不看身後的男人。

你為啥打人家?我問。

女人突然放聲大哭。我跟他嫂子生氣,他回來不由分說就打我。你看我肩膀上的傷……

不用看就知道。我轉向她男人,人家妯娌之間生個氣,過幾天就消了,你打人不對。

你一個大男人,打老婆算啥?牛軍政也在後麵幫腔。

男人沒什麽表情,我打她兩下不假,我哥回去不也怪我嫂子了?

兩兄弟都把女人當成自己的教育對象了。

女人停住哭。打我兩下,說得倒輕鬆,你那兩下讓我半天起不來。

你自己的老婆,你得護著。我怪男人,不能打,人家又不是你家的貓狗,你想打就打。你看,孩子都這麽大了……

女人又開始嚶嚶地哭。他不是打我一回了,老是打,啥事不怪我他也打我。

牛軍政湊到男人跟前。你看,人家給你生了兩個孩子,還給你累死累活地幹活,現在你雇個長工也得哄著啊!

我問女人,他給你錢不?

我掙的錢都交給她,男人說。你問問她,是不?

應該是實情,女人還是嚶嚶地哭,並沒反駁。

經濟大權你掌管著,也中。我逗她,他再打你,你找你娘家人修理他。

我要找我娘家人來打他,一家人還咋過?

哈,她還顧著一家人,說明並不想離婚。來這兒,隻是教訓教訓男人,自己出出氣。我勸她,他打你不對,但家裏的錢你拿著,他也沒有外心啊?回去吧,好好過你們的日子,你們這種情況感情好著哩,離不了婚。

女人坐那兒不動,還是嚶嚶地哭。

我示意男人上,說兩句軟話。男人過來拉扯女人。當著這麽多人,男人好像不好意思說什麽。

牛軍政對男人說,回去好好過,沒老婆你不知道有多難。

司機進來拿報紙,我問他,不出差?

下鄉,柳寨,去不?

肯定是為白文娟的事,我猜。我跟朱部長請假,要跟著他們去柳寨,見白文娟。朱部長勸我算了,我們去也就是宣布一下對她各項訴求的解決方案。我問,不調查了?朱部長說,明顯無理取鬧,還咋調查?我說白文娟這個案子很有代表性,想跟著你們搞個調研。上次去柳寨找她被你臨時抓了差,這次別讓我再錯過了。

路邊的小賣部關著門,白文娟坐在她的小板房門前。朱部長怕找不到她,提前通知她了,說她的事省市領導很重視,縣裏還成立了專門的調查組,重新調查她的事兒——這話是我一個多月後單獨見白文娟時她講給我的。白文娟接下來的激烈反應,可能跟這也有關係。

白文娟的打扮比那天我和高春秋去時慎重多了。上身是乳白色的短袖上衣,像是新買的,還有折疊的痕跡。褲子是緊身的七分褲,但並不勒肉,有一種恰到好處的緊身效果。我記得她上次在接訪大廳時穿得也很得體,不像大多數女訪民,要麽是那種破罐子破摔的邋遢,要麽就是見過世麵卻又沒吃透時尚定義的不倫不類。

白文娟的態度卻一點兒也不得體。

看到我們——可能是看我們這麽多人,白文娟表情冷漠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她沒有跟我們打招呼,連一句“你們來了”都沒說。我聽見秦天朝小聲說,看出來了吧,你們大老遠來了,是個正常人能不過來打聲招呼?

白文娟,秦天朝在一旁介紹說,縣裏的領導來給你撐腰來了。

給我撐腰?秦天朝,可別笑死你了。

我笑什麽?秦天朝嚴肅起來,該笑的是你。

見到你的主子了,你不高興?白文娟說,秦天朝,我不想跟你說話,陰陽怪氣的。

你罵人?秦天朝指著她。

白文娟一點也不怵,回指著他,我罵你了嗎?你不承認他們是你的主子?

遠處傳來兩聲沉悶的雷聲。抬頭看天,太陽還在,但東邊有一大片烏雲。有人小聲說,沒事,下不大,預報零星小雨。

潘縣長上前說,白文娟,我們是來向你宣布……

不是來調查嗎?白文娟打斷潘縣長的話,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就知道來了大幫人沒好事!光天化日之下,看你們還敢打人?

誰打過你?潘縣長問。

你問問秦天朝誰打過我,白文娟怒視著他。

秦天朝說,誰敢打你?躲還躲不及哩。

白文娟衝進屋裏,拿出一件被撕爛的羽絨襖。這是誰撕的?哪個老雜毛撕的?白文娟轉向攝像機,好好錄錄這個,到底是哪個老雜毛撕爛的。我到縣裏住院,鄉裏硬是派人把我抬回來。這就是政府……

白文娟,你冷靜冷靜!朱部長也提高聲音。

騙子,一幫騙子!白文娟把那件羽絨襖扔到地上,一會兒說調查,一會兒說商量,一會兒又說宣布,看你們能宣布個花兒出來!

我抽空到板房後麵看了看。一排低矮的小房子緊貼著前麵的板房,像豬圈,規模還不小,差不多有十間,但一頭豬也沒見,裏麵雜亂地堆著一些毀棄的農具,犁呀耙呀之類的,還有一輛手扶拖拉機頭,也鏽跡斑斑的。

潘縣長問,白文娟,你還讓我們說話不?

說吧,你們說吧,調查商量宣布隨你們的便!白文娟白著眼睛,朝邊上退了退。

今天來的都是調查組的成員,朱部長指了指周圍的人,人大、政協、紀檢委、政法委、群工部、公安局、林業局、電視台——對了,還有你們鄉政府的領導。縣裏對你反映的事情很重視,根據方書記的指示,專門成立了調查組……

宣布組!白文娟情緒異常激動,淚流滿麵。名字起錯了,得改過來。她朝攝像機前跨了兩步,好好錄錄這些官吧,看他們到底是來調查還是來宣布。

我越來越相信自己的判斷,白文娟肯定有一個不同於官方的說法。最遺憾的是,她情緒這麽激烈,我們竟然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起殺意。

再越級上訪,政府還會嚴厲打擊!秦天朝突然沒頭沒腦地說。現在是法治時代,我們是依法辦事……

依法辦事?白文娟冷笑,你咋好意思說出口?

再亂給領導發短信,警察就來抓你!秦天朝厲聲說,不要仗著有心髒病就肆無忌憚,艾滋病人犯了法照樣抓。

我沒犯法憑啥抓我?跟縣委書記反映事,是公民的……

潘縣長打斷她,朱部長,你把解決方案給她宣布一下。

不調查了不商量了?白文娟冷笑,宣布吧,你們人多,咋宣布都中!

來的路上我就看了那些解決方案,跟上次督辦會上各部門匯報的沒兩樣。朱部長剛開了個頭,白文娟又歇斯底裏地叫起來。

棚子砸了賠點錢就算了?那我等會兒燒了你們的車賠你錢好不?

梨樹長到現在一年能賣多少錢你們為啥不算算?十幾年了,一年賣一千塊錢也一萬多啊,一萬塊跟600差多少?

誰私賣的?劉大鐵是村支書不?村支書代表政府不?代表政府為啥他賣給我地是私買私賣?

後白莊哪個不知道他劉大鐵強奸?派出所人都來了,現在又說查不到案卷。還一口一個依法辦事,依錢辦事吧?一個小小的村支書都法辦不了,你們依啥法辦啥事啊?

……

哢嚓一個閃電,嚇得滿院的人都驚叫了一聲。緊接著,大朵大朵的雨就劈劈啪啪地落下來。潘縣長清了一下喉嚨,鎮定地說,白文娟,按信訪程序,你的事我們已經三級終結了。如果你不同意這個意見,可以走司法程序。

眾人揚長而去。白文娟的院子一下子空了。

我透過車窗回頭看了一眼。白文娟還站在當院裏,背對著我們。好在雨隻是擠了幾滴,又停了。人群散去的院子,顯得格外闊大空曠,映襯出白文娟的渺小、無助。我的心像被誰撓了一下,突然就軟了。我後來和白文娟聊過那天的場景,我沒有問她我們走後她是不是哭了,我隻是暗示她,務實一點,把家搞好。白文娟說,我知道你的意思,讓我識相一點。唉,咋說呢,我其實早料到了那個結果,誰願意打自己的臉啊。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愣了一下,過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我問,知道為啥還要鄭州、北京到處跑?白文娟歎了口氣,誰活在世上不是想爭口氣?

去鄉政府的路上,秦天朝吩咐手下馬上將樹苗及東鄰占她宅基地的賠償款打到白文娟的卡上。樹砍了她為啥不重栽呢?有人小聲問,也可能是自言自語。秦天朝惡狠狠地說,刁民嘛!她就是看人家上訪得到好處了,想訛政府一點。潘縣長歎了口氣,老秦,把她的上訪材料整整吧,看這個勢頭,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早點整,早下手好。

我還是沒聽明白事情的經過。但我認為白文娟的質疑是合理的,政府為什麽不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呢?我知道這個時候要是我站出來支持白文娟,他們肯定也會罵我神經病,在這個強大的群體麵前,我隻能選擇暫時沉默。

正吃午飯,方書記打來電話,問白文娟有什麽反應。潘縣長一五一十地匯報後,方書記指示說,下午別急著回來,接著搞個群眾評議會。

都開過兩次了,有什麽用?朱部長發牢騷。

三點整,群眾評議會在白樓村村委辦公室召開。白文娟拒絕出席,說是明擺著開她的批鬥會。到場的有三十個群眾代表,大多是村幹部、黨員。

介紹情況之前,秦天朝說白文娟老是去上邊告狀,對處理結果一直不滿意,領導很不高興——這種開場白明顯帶有一定的導向。可能秦天朝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有意無意的偏袒會給一個農婦埋下那麽大的仇恨。

趁投票期間,我跟周圍的幾個群眾聊了聊。

群眾代表沒有白文娟的親屬——這不符合信訪評議化解機製中有關評議代表組成的要求,評議代表必須是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群眾代表及被評議者的親屬。現場甚至還有幾位不識字的,他們能看明白評價表中各欄對應的解決方案?更好笑的是,中午飯桌上秦天朝打電話給白樓村現任支書劉小毛——前任支書劉大鐵的兒子——讓他選定評議代表。事關劉小毛的親爹,劉小毛回避才對。

不用說,評議結果全票滿意。

5

第二天我到辦公室時,朱部長正在講白文娟頭天潑婦一樣的表現。誰也說不上話,誰一說她就跟人家吵。說起來,都是她的理。

我沒有插話——在沒有單獨見白文娟之前,我其實還不算了解白文娟的事。桌子上有一份文件,我信手拿起來看。是一份簡報,省政法委書記《在全省信訪突出問題整改推進會上的講話》。說到地方信訪問題突出的原因,政法委書記尤其指出信訪幹部立場觀念的問題。“有的幹部不能認真對待群眾反映的問題,認為群眾上訪是找麻煩,甚至認為是鬧事找茬。對待信訪群眾不是從群眾角度思考如何解決問題,而是產生反感抵觸情緒……

大剛,是不是?朱部長問我。

是。說得真好。我的讚美是發自內心的——我指的是省政法委書記的講話。其實我並沒聽到朱部長說了什麽,但我相信她肯定還在講白文娟的無理取鬧。

聽到接訪大廳又吵起來,朱部長趕緊過去看。

蔡全勝又來了,朱部長回來時搖著頭。

我也接待過蔡全勝。蔡全勝五十多歲,臉紅紅的,明顯是長期在太陽下曝曬的結果。他的事有七八年了,當時村裏修路,蔡全勝說人家的施工質量有問題,躺在地上阻撓施工,被派出所帶走,拘留十五日。2012年開始上訪,要求公安局撤銷對他的錯誤處罰。

就是啊,人家是好心,怎麽會拘留了呢?我問。

朱部長笑,他好心?他是想敲詐人家。

他找施工方要錢了?

朱部長嘴角一翹,意味深長地說,不說質量怎麽說錢?

話音未落,蔡全勝從接訪大廳追到了辦公區。朱部長,你看我的事到底咋辦?再不解決,我還去北京。

我嘴上沒說,心裏卻想笑。蔡全勝沒這個膽,他被拘留過一次,早怯了,也就嘴上的勁。

朱部長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旁,老蔡,你說咋辦?當時你不提出異議,現在過了時效了你又提,我們有什麽辦法?

反正得給我平反,我孫子都五六歲了,不能讓我孫子說他爺爺犯過錯誤,被政府拘留過。再不解決,我真去北京。

高春秋插話說,老蔡,別再執拗了,你再去北京上訪,恐怕就不是拘留了,得判刑。知道前幾天才宣判了幾個上訪的不?給你孫子做個好榜樣吧。

我就是要給我孫子做個好榜樣,敢於堅持正義的好榜樣。蔡全勝突然激動起來。他豆腐渣工程還不讓人說?我是為群眾利益著想。路基還沒有壓好就鋪水泥石子,那路能行?

老蔡亢奮了。看吧,有好戲了,高春秋貼著我說。

沒人接話,蔡全勝更來勁。啥路基啊手一抓一把鬆土能算壓好?我抗議他們不理我接著鋪水泥石子我隻好躺在路上。他們還不停,水泥石子都鋪到我衣服上了。無數革命先烈為了正義拋頭顱灑熱血我還怕他們弄髒了我的衣服?習近平上台了十八召開了反腐也開始了我就不信咱懲治不了一個個腐敗分子。國家得為堅持正義的人撐腰哪個時代都得有人勇敢地站出來當英雄……

等他停下來,我問,說完了吧,老蔡?你也得讓我們說兩句吧。

老蔡,高春秋忍住笑,問,你阻撓人家施工,知道不?

我沒阻撓!我是自己主動到派出所的。我衣服上沾滿水泥了,換了衣服又回來上了警車——我得去給他們把道理講清啊。誰知道修路的背後跟派出所勾結起來了,找個借口就把我拘留了。

老蔡啊,你的價值觀有問題,知道不?高春秋不愧為詭辯高手,他輕聲細語,從容不迫,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舉個例子,你上學時老師是不是讓你一定要跟壞人壞事做鬥爭?

蔡全勝警惕性很高,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他完全被高春秋的氣勢給鎮住了。他就那樣看著高春秋,眼神似乎在說,我雖然不能完全相信你,不過,你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現在國家還提倡小孩跟壞人壞事做鬥爭?不提倡了!現在讓孩子發現壞人壞事告訴警察,自己不要瞎摻和。國家提倡普通民眾與持槍歹徒搏鬥不?也不提倡了。連銀行都反複教導職員,遇上搶劫不要反抗,先想辦法報警。這就是說,我們這個國家管理有序,刑事案件歸警察管,哪能讓老百姓去抓捕逃犯?回到你的問題上來,你說人家施工質量有問題人家就有問題了?修路這麽專業的事當然有專業的部門來管,比如監理部門。監理有專業器材來檢測,有專業知識來判斷路的質量是否達標。你一個農民,就憑你的肉眼,怎麽能判斷人家的質量有問題?

與其說是蔡全勝被問住了,還不如說是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被問高春秋的邏輯提醒了。朱部長趁熱打鐵,老蔡,你在大街上攔住一輛車,說人家非法營運,中不?肯定不中!萬一不是呢?你私自攔人家的車就違法,隻有警察才可以上路攔車。

蔡全勝喃喃道,指望監理?監理到最後也沒說它質量不中啊。

那就對了,說明人家還真是質量沒問題。高春秋說。

那路基,手一抓一把鬆土,還用檢測?蔡全勝不服。

得有具體的檢測數據。我也不甘落後,試著說服蔡全勝——在高春秋的引導下,我也豁然開朗了。電視上老說證據確鑿,就是這意思。你看警察辦案,犯罪嫌疑人都招認了警察還得找鞋印,找指紋,找作案工具,進行DNA比對,為什麽?得有證據印證啊。我說你蔡全勝殺人了你就殺人了?

哦,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十八大,十八大說要依法治國到末了我依了個空?蔡全勝聲音又高起來。

啥時候不依法治國了,老蔡?高春秋依舊笑盈盈的,啥時候我們都是依法治國啊。

我也笑,不過,笑得很尷尬,一點兒也沒有高春秋的那種自信。

老蔡,你爹現在頭還疼不?朱部長突然把話岔開了。

疼,老是喊疼。我到新蔡找了個偏方,也不中。

我婆婆也老是說頭疼。我北京的一個親戚給她開了幾種藥,吃著不錯,說有效。你拿回去讓你爹也試試?

蔡全勝問,貴不?

不貴,幾十塊錢吧。朱部長像早有準備,從抽屜裏翻出一張紙,遞給他。你帶錢沒?要不,我給你抓好?

不用,我有錢。蔡全勝接過藥方。

趕緊去抓藥吧,你爹喝了不中你再跟我說。朱部長送蔡全勝出門。

高春秋看著我笑,還是人家朱部長厲害,輕輕鬆鬆就把蔡全勝打發走了。

實話說,在群眾工作部,女人比男人就是有優勢。首先,女人比男人善於傾聽。老百姓能有多大的事?大多是鄰裏糾紛,雞毛蒜皮的事。可能說出來了氣也就消了。再者,女人總是更家常一些。朱部長就是一個例子,多難纏的事,訪民說起來簡直是鐵了心,不解決問題不走。到了朱部長這兒,三言兩語,就扯到訪民的心裏去了,鐵也就慢慢融化了。晚上回去我才意識到高春秋這番話的妙,奉承得一點也不讓人肉麻,還不動聲色地把功勞都推給領導了。高春秋的將來一定不可限量。

不過,我還是覺得哪裏不太對勁。簡簡單單的一件事,經高春秋一忽悠,就變成了高深莫測的價值觀問題了。

朱部長發牢騷,唉,每天都跟這些神經病打交道,我都快神經了。

是上訪訪成的神經病,我糾正說。

我也得吃藥,現在一看到他們我就頭疼。朱部長顧自說,不知道是沒聽清我的話還是不想搭理我。

潘縣長進了辦公室,說白文娟又去北京了,還跟一群人接受了外媒的采訪。

跑就跑唄,反正她的事已經三級終結了。朱部長恨恨地說,一群神經病!

我說,我們終結了她可不終結。她再去上訪,上級照樣追究我們的責任。

是啊,她不終結,咋弄哩?潘縣長很無奈。

眾人跟著又批判起當下的信訪製度來。

我小聲請示,潘縣長,我想試試。

潘縣長低頭喝了口水,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趁給他添水的機會,我又背了一遍早就想好的台詞。死馬當成活馬醫。您先別聲張,我調查之後再說。

中,潘縣長輕輕點了頭。

我其實是有私心的。之所以悄無聲息地去做這件事,是給自己留了後路。辦好了,幫縣裏解決了一個難纏的問題,方書記高興,潘縣長麵子上也有光,我這個副科還能再向上跨一步。

6

我沒有叫白文娟到縣裏來——叫她她也不一定會來。這次我是一個人去的,也沒有提前跟她打招呼。秋收已畢,不影響她做活。

那條路真美——我指的是路兩邊的風景,不是路本身。鄉下的路,年久失修,坑坑窪窪很正常。不過,路兩旁的樹倒像畫裏一樣,一段水杉,一段白楊,一段柳樹,一段梧桐,一段香樟……正是深秋,樹葉顏色深淺不一,有的金黃,有的因枯發褐,有的正由翠變黑,像一幅饒有層次的水彩畫。

還沒進柳寨鄉界,就接到秦天朝的電話,問我走到哪兒了,用不用車接。我說快到了,不用麻煩。秦天朝沒再堅持,說那就算了,中午去接你吃飯。你約莫什麽時候結束?一是我真說不準,二是我也真不想讓他來接,我怕白文娟看到鄉裏的車反感。反正那兒離鄉政府也不遠。秦天朝不容我再分辯,說我讓司機提前在路上等著你。

掛上電話就到了。白文娟的家很容易找,是楊柳和水杉的交界處,小賣部下麵。我快步走到板房前,白文娟才發現我。見隻有我一個人,她有些意外。蹲在牆根處的那兩個孩子扭頭看看我,停止了說話。也可能是聲音壓低了,故意不讓我聽見。我把手裏的蘋果和香蕉放在門前的小桌上,湊到他們跟前。

螞蟻們像是有什麽活動,一大坨,黑壓壓的,貼著牆根。過一會兒我才看清楚,坨是視覺上的誤差,螞蟻們其實都在來來回回地奔忙。因為太多太小,乍看之下很容易誤認為是靜止的。

這兒應該有個螞蟻窩?我猜。

得多大的窩啊,這麽多螞蟻。那男孩說的時候並不看我,還是盯著螞蟻。

一兒一女,多好。我跟白文娟搭訕,我的心思根本不在螞蟻上。

你,你來……白文娟眼睛惶惶的,避著我,但又礙於我拿著禮物上門,講出來的話不像上次那麽激烈。

孩子們最喜歡星期天,星期天不用上學。我本來想問,孩子多大了,上幾年級,怕她不理我,隻好裝著自言自語。

別再燒它們了,越燒越多。進屋之前白文娟跟孩子們交待。

我想來跟你了解了解情況。我跟進去,直說。

有啥了解的?不都說給你們了嗎?雖是反問句,但語調和緩,我看到了希望。

我覺得事情肯定比那些記錄更複雜,我說。我想聽聽你的理,你願意說不?

白文娟沒有答複我,手指了指對麵的凳子。

我坐下,心裏暗喜,白文娟願意和我聊。

當院裏垛著一堆花生秧,花生已經摘淨。我想問問她花生的收成,也算切入她生活的一個途徑,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今年花生賣不上價,比去年低了近一塊錢。

板房裏的陳設簡陋到幾近寒酸,兩張床,一南一北擺著。一個台扇,放在一個小圓凳上。東牆中間的空隙放了一張簡易課桌,上麵堆滿了學生上學用的書,桌屜下麵的地上一個大手提包,一邊的提手上係著條毛巾——這應該是經常陪著白文娟到鄭州北京的隨身物品。

我坐的凳子又低又矮,白文娟隻能坐在床幫上。她背後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獎狀。獎狀很大,不像學校裏常見的那種獎狀。韓偉,麒麟鞋材廠年度優秀員工。不知道是她兒子還是老公,我問,韓偉是?

他爹,白文娟的話簡短幹脆,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展開,不知道是因為不習慣麵對我一個人,還是真的不想和我多說。

你跟左鄰到底咋回事啊?我幹脆直接切入主題。

咋回事?你知道柳寨從前有個黑社會吧?

黑社會?還真沒聽說過。

叫啥武館,專門教人打架。他就是那個武館裏的人,仗著會點拳腳,占了我的地……

那他當初建時你咋不反對?

白文娟被問住,扭頭朝外看。外麵是東鄰的高大院牆,沒有刷白灰,也沒刷水泥,裸著。

聽說你們兩家有協議?北邊他占你一點,南邊他給你撇一點。

他才給我撇了多少?白文娟指了指東鄰的南院牆。

我怕她反感我這樣步步緊逼的提問,不願配合我,趕緊把話題又引到宅基地上。說說你買這宅子的事。

一說我就來氣!你給評評,一個村支書,賣了地又要收回,有這樣的理不?

是,賣就賣了,咋又收回?話是這樣說,其實我知道,村裏的幹部都這樣,哪講那麽多規矩?他們的話就是規矩。

咋又收回,你去問劉大鐵!我花了九千塊錢,還不說黑錢……

黑錢?

請客吃飯不花錢?我在這宅子上花的錢多了,他說收回就收回?我不同意,他就把我才栽的梨樹都撅斷了……

有多高?也可能就像秦天朝說的那樣,劉大鐵讓她留條生產路出來,她不同意,劉大鐵一怒之下才撅了那些樹苗。不過反過來想一想,白文娟拒絕得也對,地已經被她買走了,你想要生產路跟人家好好商量才行。白文娟不提這點,說明她心虛,畢竟留生產路是造福子孫後代的公益行為。

剛栽上,能多高?

你就沒再栽?

再栽他再撅呢?

我無語。白文娟的話聽起來像是胡攪蠻纏,但換個角度看,村支書在村裏就是天,誰能保證他不再來撅呢?我隻得轉到下一個問題上,政府的賠償你哪點不滿意?

撅了就算撅了?白文娟又回到剛才的問題上。不得有個說法?

是得有個說法,我點頭,想到了張藝謀那個獲獎電影,《秋菊打官司》。

人家打傷了你,隻給你包紮包紮你願意?

不也處理了嗎?

那也叫處理?不拿我們老百姓當人啊,就跟那門口的螞蟻一樣。現在他兒又當支書,跟他當有啥區別?支書一代一代朝下傳,這村子就是他們姓劉的。

不是傳,他兒當支書那是黨員選的。

咋恁得勁,上來就選到他劉小毛了?好,就算選上的,他前年在縣城打架被警察抓了,判刑了,咋還能當?

判刑了?

嗯,誰不知道啊。打架,判了。

我後來問過秦天朝,秦天朝說沒有,他不知道。我還問過柳寨鄉派出所長,對方也說不知道。

哪還有天理啊?白文娟拿出一個透明的文件袋,從裏麵翻出一張《柳寨鄉人民政府宅基地使用批準通知書》,一張鄉土管所開出的收據。你說,這是不是鄉政府發的證?鄉政府的證到了縣裏咋就不認了?真不認鄉政府也得負責啊。

我被白文娟問住了,你可以到法院告啊。

告政府?白文娟冷笑。

我心虛地住了口。從司法意義上說,告政府是一種進步,但具體起來,難於上青天。縣城尤甚,地方小,誰不認識誰?這也是老百姓寧願去群工部上訪也不願去法院的原因。打官司慢不說,即使勝了也難執行。

劉小毛帶著黑社會的人……

那不是黑社會,我糾正她,沒有證據可不能亂說。我從包裏拿出一瓶水——白文娟恨我們這些公務員,自始至終都沒有讓過我喝水。

坐過牢出來還不算黑社會?

兩碼事。酒駕坐牢出來算黑社會不?坐牢出來就沒有學好的?

反正劉小毛身邊的人都是判過刑的。他帶著那個剛出來的屈壯壯,從北京把我弄回來,路上隻給我幾個饃一瓶水,我想喝點麵條,屈壯壯就打我。我的羽絨襖就是他給撕爛的。回來還把我關到一個小黑屋裏,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哪兒。

我跟她解釋,東鄰的房子已經建好,你非讓政府給扒掉,你自己覺得合適嗎?一是浪費不說,二是誰也沒那個權力啊,人家有土地使用證,有房產證,誰敢扒?你的宅基地我聽秦書記說了——他說他也跟你們談過——辦不下來證不要緊,鄉政府給你保著不中嗎?你隻管建。

我也不是非讓他扒。白文娟說,我就是氣不過!跟劉大鐵一樣,本來他該求我的事,還那麽蠻橫,憑啥啊?

我心裏有了底。

劉大鐵早就不當支書了,你再揪他還有啥用?

他犯了罪不該法辦?

當事人不承認啊。

我們後白莊誰不知道?他大清早把人家摁到地裏,派出所警車都來了。賠了一萬塊錢,和了。咋能和了呢?強奸犯罪是公訴案,國家公訴,跟她自己告不告無關。《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36條,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手段強奸婦女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我承認,白文娟對法律還是有儲備的。那個姓王的呢?

劉大鐵把人家搞得家破人亡。男的聽說在外麵又找了一個,幾年都不回來一趟。一回來就鬧離婚……

我不敢直視她,好像這個局麵都是我造成的一樣。貪汙的事,紀檢委都查清的……

派出所說找不到案底了,還不是他劉大鐵買走了?白文娟不願意轉換話題。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她。以後會好起來的,這一屆政府決心很大……

哪一屆政府決心不大?白文娟說,打了那麽多老虎蒼蠅,劉大鐵還不是沒事?

紀檢委一項一項落實了,並沒有你講的那麽多。黨內嚴重警告,不能參選下屆支書,已經夠嚴重的了,你還想怎麽樣?

殺了他都不解恨,白文娟咬牙切齒地說。我理解,劉大鐵不把她當人看,這是白文娟恨他的根本。秦天朝不是說他劉大鐵可以代表鄉政府嗎?為啥又說我是私買私賣呢?秦天朝這樣的官信口雌黃,也得處理。

劉大鐵是劉大鐵的事,與你們秦書記有何相幹?

秦天朝說,劉大鐵在村裏代表鄉政府。那樣的人也能代表政府,那政府成了啥?夥穿一條褲子,都是孬種!

秦書記是說,有些方麵,劉大鐵可以代表鄉政府。

哪些方麵?白文娟瞪我一眼,哦,他做了好事就代表政府,做了惡事就不代表政府了。你說,賣宅基地是代表政府不?

我再次被問住。

快十二點了,白文娟也不做飯,更不提留我吃飯。我隻好告辭,到柳寨街上吃飯。白文娟風風火火地追到大路上,問我,秦天朝安那兩個攝像頭合法嗎?我還有一點隱私不?上廁所都被照著。

我回頭看,果然,兩個攝像頭,一個在東鄰院門口的加油站裏,一個在西鄰偏房的牆角上,但鏡頭卻一律對著白文娟的院子。

7

也怪我,一直沒找到機會跟潘縣長匯報我對白文娟案的認識。潘縣長那一段會特別多,很少在縣裏。偶爾見他一麵,後麵還跟了很多人,追著他簽字,匯報。潘縣長像是把白文娟忘了,反正她的案子從信訪程序上說,已經三級終結了。

白文娟又去北京了。這次她鬧得更大,跳了金水河。值班的武警把她撈上來,直接送到了拘留所。批評自然是一級一級傳下來,中央,省裏,市裏,縣裏,一直到鄉裏。批評一級自然比一級嚴重,縣裏被通報,鄉裏的書記秦天朝挨了一個警告處分。

朱部長通知我去見潘縣長。那是個下午,外麵雪下得很大,冷霍霍的,連鳥兒都少見。接訪大廳門朝北,風時不時地會把厚重的門簾掀一條縫,趁機旋進來一陣冷風,還有雪。

潘縣長的辦公室在縣委樓上,那裏跟接訪大廳截然兩個世界。我坐下的第一句話就是,白文娟可能有些神經……

什麽可能啊,她就是一典型的神經病!潘縣長打斷我。

也是事實,連基本的待客之道都沒有,不算神經?不過,我說她有神經病,其實是想探探潘縣長的態度。和白文娟接觸這幾次,我覺得她精神還真有問題。但這問題的根源,恐怕與政府脫不了幹係。可潘縣長這麽武斷,我隻能迂回作戰。

見我和他意見一致,潘縣長笑了。見過她了,聊得怎麽樣?

基本上,她把自己的問題講透了。我故意停了一下,想等潘縣長接著發問。

她那些問題,翻來覆去都是老一套,還能有什麽新東西。潘縣長用的並不是疑問句。

我忍不住,主動談起我的看法。潘縣長,您肯定早就發現了,其實很多信訪案件都是一些小事情……

對,由小積大,到最後越來越難解決。

基層幹部的工作作風確實也存在著問題。有的幹部,根本不把老百姓當回事。你比如白樓村的那個支書,叫劉大鐵吧?肯定是平時霸道慣了,人家不留生產路你就撅人家的樹?舊社會這樣的人還不叫惡霸?

潘縣長若有所思。

我更來勁了。潘縣長您想,劉大鐵要是當時態度好一些,和人家好好商量,問題是不是就好解決了?撅樹那是什麽行為,不把人家當回事!他隻顧自己發泄,不計後果。碰上白文娟這樣較真的人,後路就堵死了。我覺得也能理解,誰要是撅了咱的樹,咱心裏啥滋味?

潘縣長沒吭聲。不反駁,說明他聽進去了。

那次我去找白文娟,秦書記不知道怎麽知道了,打電話囑咐我,多給她講講上級是如何打擊非訪的。上訪戶的結局哪個不是家破人亡?還有,你問問她,哪個領導幹部是上訪戶告倒的?潘縣長您品品,這話潛意識說明了什麽?

你說說明了什麽?潘縣長問。

我想了想,小心地說,說明我們的基層官員根本就沒有解決問題的意識,還是唯我獨尊,老百姓哪個也撼動不了他們……

潘縣長意識到我停了,眼睛從他麵前的茶杯上轉過來。我受到了鼓勵,越說越來勁。白文娟告到鄉裏,鄉裏肯定會護著劉大鐵。明顯的道理,您說,白文娟能服氣?一般人也就算了,胳膊扭不過大腿,跟政府搞有什麽好?壞就壞在白文娟不是一般人,要不咋說她一根筋神經病呢?我小心翼翼,分析白文娟道理所在的同時,不時批她一下。

潘縣長笑了,站起來走了兩步。聽你這一說,白文娟還有理了?

理在那擺著啊。還有攝像頭的事兒,你不覺得那是欺侮人?是的,攝像頭是沒安在白文娟的地盤上,但都對著白文娟的家,誰看不出來?明顯侵犯人權,欺人太甚啊!白文娟要是懂法,這一條比她訴求單上的哪一條都有威力,搞不好秦書記頭上的帽子都保不住。

她老上訪,咱們還不興安個攝像頭監控?潘縣長語氣有些鬆軟,按你的意思,咱就任由她跑上跑下地亂訪?

這是兩回事。我拿高春秋的邏輯來解釋,潘縣長您想,我們能因為一個人是瘋子就把他鎖起來?顯然不行!白文娟現在無理取鬧這是無疑的,問題是,我們得承認她當初確實占了理。

再有理也不能無理取鬧啊?

我心想,有理怎麽叫無理取鬧呢?要依我說,白文娟的哪一項訴求都合情合理。

潘縣長坐回到椅子上,大剛,你說說白文娟的事該怎麽解決?

獅子大開口肯定不行!我還沒來得及說呢,潘縣長就又補充了一句。

我覺得事情很好解決,她要的並不是錢……

大剛,你高看她了。知道她的底線是多少嗎?兩套房子!

我問,誰說的?

白文娟狡猾就狡猾在這兒,她自己從來不提錢的事。這個條件是從她的一個親戚那兒傳出來的。

潘縣長,訪民也是人,很多人爭的並不是什麽錢,而是一口氣。隻不過時間長了,成本高了,可能會跟錢掛上鉤。隻要心裏的氣順了,我相信好多事解決起來就不難了。

潘縣長接了個電話,轉回來跟我說,說吧,我聽聽你的看法。

我猜,潘縣長可能有事,想早點了結我們的談話。我省略了白文娟講給我的一些細節,直截了當地說了我的建議。一、東鄰給她道歉。兩家本來是親戚,有感情基礎,東鄰主動道歉完全有可能打動白文娟。二、村委和鄉黨委私下給她認個錯……

不可能!潘縣長說。鄉黨委認錯?大剛啊,農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了解,白文娟拿到把柄會變本加厲。再說了,鄉黨委認了錯以後還怎麽搞工作?

這就是根源所在,哪來的邏輯啊,黨委就不出錯?出了錯不認錯?別說鄉黨委,中央還承認過工作中的失誤呢。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犯了錯認個錯誤老百姓會原諒的。這話我沒敢說,看潘縣長剛才的樣子,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聽進去這樣的話。白文娟說得對,誰願意打自己的臉?

8

輪到方書記接訪時,白文娟又來了。那天照例人很多——無論刮風下雨,縣委書記和縣長接訪日信訪局門口都跟集市一樣——白文娟拿到了號,但方書記不願見她,說還是那些事,我都知道了。白文娟想衝進去,但警察很盡職。眼看快下班了,白文娟隻好跪在外麵大喊,我有冤,我要見書記縣長!屋裏人都聽到了,方書記說,別讓她亂喊。門口就是馬路,人來人往的,警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動她,況且她也隻是喊叫,不違法。白文娟有恃無恐,喊叫聲越來越大。啥政府哦,說話不算話;村支書強奸一點兒事也沒有,哪來的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書記一手遮天,還有我們老百姓過的日子啊……方書記不耐煩起來,把她弄走。

幾個警察一哄而上,要摁她。白文娟也機靈,爬起來就朝縣委大樓前跑,嘴裏還喊著,抓人啦抓人啦!領導看看,警察亂抓人啦……高春秋站在我旁邊偷笑,白文娟也是傻,這兒到處都是人,警察也不敢亂來,跟到縣委樓上還不是自投羅網?

還好,聽說沒過幾天白文娟就出來了。我順著潘縣長的立場問,怎麽這麽快就讓她出來了?

她一個精神病誰跟她一樣!言辭篤定,不容分辯,不像之前的詛咒。

我們正納悶,精神病這帽子早給白文娟戴上了,這跟放她有什麽關係?潘縣長補充說,醫生說的。

我沒忍住,問,醫生?

嗯,醫生。精神病院的醫生。

我不相信,她願意去精神病院檢查?

縣裏請來的,潘縣長臉上的神情很得意。我們跟白文娟說,市裏的領導下來調查她的問題——其實是我們私下裏請的醫生,反正她又不認識人家。

這,不合程序吧?我盡力掩藏著自己的驚訝。

偏執型精神障礙,醫生說。不知道潘縣長是故意不理我,還是沒聽到我的話。

好啊,以後白文娟再去上訪我們就不怕了,反正她有精神病。我裝出一副和他們一樣高興的樣子。

潘縣長手一揮,這個診斷不宏觀,不能擺到桌麵上來。內部知道就好了,不要在外麵講,更不要傳到白文娟耳朵眼裏。

什麽時候檢查的?高春秋問。

拘留期間,潘縣長漫不經心地說。

潘縣長不知道這種診斷屬違法行為,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把這事當回事?我更希望是前者。

我想想不對頭,又問了句,秦書記知道不?

他怎麽不知道?潘縣長嫌我這個問題問得太幼稚。他牽頭的事他不知道誰知道?

秦天朝死後我常常想,不知道他活著的時候有沒有反思過,他自己其實是在一點一點地累積著白文娟對他的恨。

後來我在想,萬一白文娟知道了鄉裏找人給她做過精神病鑒定她會有什麽反應,是無動於衷還是在自己的上訪訴求裏又增加一條政府的罪狀?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冷。其時已是春天,但門朝北開的群工部因為見不到陽光依然像冬天一樣,屋裏清冷清冷的。依白文娟的性格,她要是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鬧出點什麽來。

我在網上仔細查了下,精神病的鑒定或治療必須得經過本人同意,或者病人家屬的同意。政府這樣做,顯然是違法的。

我還搜出來一篇名叫《大家都是精神病》的文章,質疑有關精神病的臨床診斷。1972年,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羅森漢做了一個試驗。羅森漢教授請了 8 個正常人,培訓他們假裝存在幻聽,入院前很長一段時間不洗澡不換內衣。精神病院對包括羅森漢教授本人在內的9個渾身散發著酸臭的人進行了診斷,結論是,9個人均有精神分裂症。消息被披露,有一家精神病院不服,讓羅森漢教授去他們的醫院試驗。羅森漢教授答應三個月內會安排一些正常人去看病,看他們能否區別出來。三個月後,這家精神病院宣布他們發現了 41 名假病人。而事實是,羅森漢教授根本就沒有安排任何正常人去過。

9

白文娟行凶那會兒,應該是上午十點鍾左右,我當時正在接訪大廳。外麵下著小雨,接訪大廳裏一個訪民也沒有,我跟同事還開玩笑,說今天生意不好。這時候,高春秋過來說,白文娟死了。

我愣在那兒,不會吧?心髒病發了?

朱部長笑,得讓秦書記請客!白文娟一死,柳寨鄉少多少事。

朱部長也得請我們,高春秋說,別光說人家柳寨,咱信訪局不也卸下一個大包袱?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爭著回憶白文娟的神經呢,潘縣長從外麵進來,陰沉著臉,說秦書記被白文娟用鐵鍁砍死了。

你搞錯了吧,潘縣長?朱部長問。不是說白文娟死了嗎?

潘縣長沒接朱部長的話,說人還沒送到醫院就不行了。

我相信潘縣長的話。我想知道白文娟一個弱女子怎麽能砍死一個大男人呢,但我沒敢追問。我坐在那兒,努力回想白文娟的樣子,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你們現在還辦公不?兩個年輕人坐到我麵前的凳子上。

有什麽事,你說。我重新坐下,拿起筆。

年輕人遞上戶口本、身份證,還有一袋糖。

又一個走錯門的。我問,結婚?同時翻著他們的證件。

結婚,男孩看了一眼女孩。

自由戀愛?

嗯,這次是女孩說的。女孩是江西贛州人,普通話南方味很重。

在哪認識的?

深圳,女孩又說。

你們年齡還小啊。男孩21歲,女孩19。

男孩緊張起來,18歲不是可以結婚嗎?

要擱平時,我肯定還得好好再逗逗這兩個年輕人。我不知道我的同事們是不是與我有同樣的感受,反正每次我在接訪大廳值班時都盼著有一兩個結婚的哪怕是離婚的走錯門進來。接訪大廳裏怨恨太多,指責太多,結婚的那種喜氣多少會讓人精神振奮一些。即使鬧離婚的,到底也還有過甜蜜,他們的爭吵除了展示恨,還會不經意間翻檢出一些愛。但那會兒,我有點心不在焉,腦子裏想的全是白文娟,她知道鄉政府牽頭給她做了精神病鑒定?那把鐵鍁是她早準備好的?秦天朝就不躲閃,等著她去砍……我把戶口本、身份證還給他們,告訴他們走錯門了,這裏是信訪接待大廳。婚姻登記處出門向左,30米。

男孩收起證件,把糖留下。

我追到大門口,把糖帶著,我們留一把是個意思,剩下的給人家辦證的。快下班了,你們去哪兒再買糖?

第二天我跟著潘縣長去了一趟柳寨,隨行的還有省晚報的一名記者。秦天朝的靈堂設在鄉政府院裏,但路過白文娟家時記者要下來看一看第一現場。

板房門鎖著,屋裏沒人。除了那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跡,院子跟平常沒什麽兩樣。

我還特意瞅了瞅那個螞蟻窩。螞蟻應該挪窩了,牆根用水泥重新封了一遍。

記者正對著血跡拍照片,鄉長趕了過來。

鄉長小聲地跟潘縣長匯報,攝像頭昨晚上就拆了。見潘縣長讚許地點頭,鄉長邀功似的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得依法辦事。

依法辦事,多熟悉的話啊。我心裏想笑,鄉長難道受了秦天朝的影響?

到了鄉政府,我單獨找到秦天朝的司機,司機向我還原了當時的經過。

秦書記到白樓村開現場會,白文娟不知道怎麽聽說了,在大路上攔下他。開始白文娟還算溫和,要秦書記把攝像頭撤走,她說鄉裏這是侵犯她的隱私,往大裏說,就是侵犯她的人權。秦書記還跟她開玩笑,說你又不是明星,一個老百姓有什麽隱私、人權?白文娟突然就變了臉,興你領導有隱私有人權,就不興我們老百姓有?我上廁所不是隱私?說著就上來撓秦書記——沒撓著。秦書記拿出手機嚇她,反了你了,看我讓派出所來抓你!秦書記越躲,白文娟越張狂,她追上去,又朝秦書記褲襠裏踢了一腳。我下車趕緊把白文娟朝她屋裏拉——這時候圍觀的群眾也越來越多。秦書記氣不過,跟上來罵白文娟。我想,再在那兒糾纏沒什麽好處,跑到路上正要發動車子帶秦書記離開,聽到背後群眾驚呼,轉回頭發現秦書記已經倒在了地上。等我跑過去,血已經流了一大攤——傷到動脈了。白文娟也嚇傻了,手扶著鐵鍁,嘴裏喃喃道,不是說我神經病嗎,我就神經了,咋著……

10

白文娟的男人韓偉從南方回來,天天到公安局要人,說縣裏早就鑒定過,白文娟有精神病,無刑事責任能力。

可是,白文娟的司法鑒定結果出來卻讓信訪局大吃一驚。白文娟一切正常,無精神疾病。

韓偉不信,也加入了上訪的人群。

作者簡介:張運濤,正陽縣人,中學教師。中國作家協會協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英語班學員。2008年開始創作,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100多萬字,曾獲《廣西文學》2011年度散文獎,第二十屆梁斌小說獎短篇小說一等獎,林語堂散文獎,浩然文學獎等。2012年秋,受美國愛荷華大學邀請、美國國務院教育文化局出資讚助,赴美國參加中美青年作家文化交流活動。2016年6月,入選省作協、省文學院組織的“中原(文學)八金剛”作品研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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