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軼事 之 一句話
文/剿匪出關
父親靠我二伯父的支助,於1952年春季,得以進了縣二中讀初中(故事請見我的博客“凡人軼事之一腳牛”)。爺爺奶奶也知道這機會來之不易,更加省吃儉用,努力想讓父親能夠繼續讀下去。無奈農民之家,少有開源,但靠節流,根本無法在撫養居家的三個孩子的同時,還維持另一個孩子的在外讀書費用。終於在1954年春季,父親要升初三的時候,家裏再也拿不出錢,供父親上學了。
那天爺爺走了十幾裏路,去學校給父親辦了休學手續,把父親接回家。父親寄宿用的被子等物,都打包背回了家。在回家路上,父親默默地流淚,心裏也不再指望能夠複學。但父親這時候已經懂事了,知道逼爺爺也沒有用,隻好自己一人暗自傷心。
回到家中,奶奶心疼父親,給父親盛了一大碗飯,還加了兩個煎雞蛋。可父親根本吃不下去。就在這時,前村的一個堂姑,氣喘籲籲地跑進了院子,大喊:“三伢子啊,你大哥給你寄錢回來了。二十萬(注:相當於二十元),二十萬啊!在鎮裏,你快去領。哎呀,你們剛離開學校,錢就到了。你們走得那麽快,我追也追不上,你們這不又要回去,白走了這一個來回。。。”
堂姑還在滔滔不絕地講,大喜過望的父親已經放下碗筷,匆匆謝了一聲後,就跑進屋裏,背上了還沒有打開的行李,跑出來催著爺爺,快到鎮上去取錢複學。
爺爺聽到這消息,自然也是非常激動。立刻帶著我父親,匆匆忙忙地趕回鎮上,把錢領出來,然後去給父親辦了複學手續,交了一學期的學費。
父親在餐桌上把這個故事同樣地說過了無數遍。父親道:“我恐怕是全縣唯一一個有過當天休學然後又當天複學的經曆的人。我真的很感謝你們大伯。那種失而複得的起伏心情,我一輩子都忘不掉。你們大伯的這份恩情,我要記一輩子,也要還一輩子。”
我曾經問過父親,他高中的學雜費是怎麽解決的。父親說:“我也知道我大哥二哥他們的錢來之不易。我不能全指望他們。所以,我學習非常用功。高中三年,都是因成績好而且家裏窮免了學費。另外,我和一個同學一起,合租房子住在校外,自己做飯,比寄宿學校省錢多了。盡管如此,每個月還是要你們大伯支助我三萬四千元的生活費。”
父親告訴我們,大伯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當時大伯因為有文化,在部隊裏當文書,有著美好的前程。部隊首長暗示過大伯,說他進步的障礙就是他地主出生的妻子。當時不少人都選擇和出生不好的另一半劃清界限,但大伯毅然選擇複原回老家和結發妻子在一起。當時大伯帶回了600萬元的複原費。
父親道:“我一直記得你們大伯說過的一句話:這些錢,家裏怎麽用我不管,但有一條,我三弟讀書的錢,一定要先存在一邊。我要保證我三弟讀完高中!”
每次父親複述起大伯的這句話,就非常動情。父親說:“當時我的大嫂,也就是你們的大伯母,對你們大伯的決定,不是很高興。但你們大伯是個有主見的人。我能理解我大嫂的心情,畢竟,每個月三萬四千元,三年下來,在當時不是一個小數目。所以,我格外感謝我的大哥,他對我真的是恩重如山!他的恩情,我要記一輩子,也要還一輩子。”
按現在的標準,父親是典型的鳳凰男,肩上背負了太多的家庭恩情。父親六二年八月參加工作時,爺爺早已經去世,家裏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要撫養。父親當時月工資四十二元錢五角。父親每個月給鄉下的奶奶寄回去二十元,自己僅靠剩下的二十二元五角生活,攢錢結婚。
所以我猜想,父親在和母親認識的時候,就給母親講過這些故事,因為要負擔家庭,還要還他大哥二哥二姐夫的恩情,必然會影響到自己的未來的妻子的生活質量。如果母親不願意一起承擔,估計和父親走不到一起。
實際上,父親的第一次報恩,還是通過母親之手。那時,父親和母親剛通過別人介紹認識。在此之前,追母親的“官二代”有好幾個,母親都看不上他們。父親也被介紹了幾個對象,也都沒有看對眼。倒是父親和母親,兩人可謂一見鍾情。父親一直感到驕傲的就是,母親在認識父親的第二天,就帶父親去見外公外婆了。外公外婆對父親也很滿意,父親和母親就此確定了戀愛關係。
不久,父親到下麵縣城去蹲點搞社教。父親每天堅持和母親通信,兩人就靠來回於社教點和市區的市委宣傳部幹事傳遞書信來談戀愛。
一天,母親收到父親的信,說大伯給父親去了一封信,信中說大伯母得了病,沒有錢看病,問父親能否馬上寄二十元錢回去。當時父親根本沒有攢下什麽錢,所以一下子心思重重,思量著怎麽能借些錢寄回去。但那個時候人人都窮,要借錢,談何容易?何況父親人還不在市裏。父親在信和母親講了這個事,說出了自己的無奈,告訴母親自己不知道怎麽回複大伯。母親看了信後,找外婆要了二十元錢,用父親的名義,給大伯寄了過去。
幾天後,正在為借錢焦頭爛額的父親,收到了大伯的信,說是錢收到了。父親才知道母親所做的一切。這件事,父親也說過無數次,每次父親總結:“我一下子就知道,我找到了一生的幸福!”
母親對大伯大伯母一家的親近,是出自內心的自然。我記得八十年代中的一個冬天,我們一家回老家過年。當時母親穿著一件新買的很貴的呢子長大衣。大伯母看了很羨慕,說自己的短棉襖穿了不暖和,蓋不住腿,她也希望有一件母親這樣的長大衣。
母親當時就脫下呢子大衣,要大伯母試一試合不合身。大伯母穿上後,母親看了看說,“很合身,我們妯娌倆換了衣服穿,更親!”
父親背地裏怪母親太大方,把他送的新年禮物就這樣轉送給別人了。母親笑道,“我怕什麽呢?我有你給我再買啊!你還敢不買?”
九十年代中,有一次我假期回鄉下老家,在大伯家和大伯喝酒聊天。大伯說:“飆伢子,再過一段時間,我要上你家玩一個月。” 我說:“歡迎啊,大伯。”
大伯說:“我幾個月前帶你大伯娘去市醫院做白內障手術,都是你爸爸給安排的醫生,給出的費用。我們在你家也住了兩個多星期。你家好啊,住的舒服。你爸有好多好酒,他也不喝。我就喝,上次還沒有喝完。所以,我準備一個人再去住一段時間。”
幾個月後,我電話裏問母親,大伯是否來過了。母親說,“你大伯來過了,住得很高興。我反正對你大伯說,隨時歡迎來。隻有一個條件,我們要上班,他要自己做吃的。我每天給他足夠的錢,他想吃什麽,自己去買回來做。如果方便,順便把我和你爸的那份也做了。”
說著,母親就笑了:“你大伯炒的菜很好吃。我和你爸有口福。你爸不喝酒,櫃子裏那些別人送的酒鬼啊,五糧液啊,茅台啊,都給你大伯喝了。你大伯是個很好的客人,沒有給我們添麻煩。我們每天下班回家,就有熱飯熱菜吃,雙贏!”
我當時就腦補大伯和父親,一個喝酒,一個喝茶,兩人會聊些什麽呢?不管他們聊什麽,我相信,父親心中應該始終有大伯那句話:“這些錢,家裏怎麽用我不管,但有一條,我三弟讀書的錢,一定要先存在一邊。我要保證我三弟讀完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