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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封城記(合集)》(1-31)(附閻連科序)

(2020-02-25 04:33:05) 下一個

方方:《封城記(合集)》(1-31)(附閻連科序)
(博訊北京時間2020年2月25日 轉載)
https://boxun.com/news/gb/pubvp/2020/02/202002250938.shtml

 閻連科:試想一下子,如果今天的武漢,沒有作家方方的存在和記錄,沒有方方用文字寫下她個人的記憶和感受,沒有成千上萬如方方那樣的人,通過手機傳遞給我們的生死哭喚和呼救聲,那麽我們會聽到一些什麽呢?會看到一些什麽呢?······個人記憶改變不了世界,但它可以讓我們擁有真實的內心。······我們的才華、勇氣和心力,如果不能讓我們成為方方那樣的寫作者,那麽隻少在猜忌、嘲諷方方的人群裏,要沒有我們的身影和聲音。
    
    方方:《封城記(合集)》(1-31)(附閻連科序)

    
    正月初一(1月25日)
    
    不知道我的微博還能不能發出來。前一陣,因為反對年輕人街頭集體爆粗口,導致微博被封(我現在仍然堅持我的觀點:就是表達愛國,也不能以街頭集體爆粗為榮,這是文明問題!)。投訴無門,起訴無門。所以對新浪網極度失望,準備就此永遠不再開微博了。
    
    但是,沒料到現今武漢發生如此嚴重的事件。導致武漢成為全國的中心,導致封城,導致武漢人到處被嫌棄,也導致我被封在城裏。今天政府再度有令:中心區域今夜零點,開始嚴禁機動車行駛。而我又恰住在中心區內。很多人來詢問,也有人私信,大家都在關心和問候,讓我們這些被封在家中的人倍覺溫暖。剛才《收獲》程永新給我信息,說不妨寫寫“封城記”。聞此始覺,如果我的微博還能繼續發出文字的話,我還應該繼續下去。也好讓大家知道武漢真實的近況。
    
    隻是,我並不知道這一條能不能發出來。如有朋友能看到,就請留個言,讓我知道可以發了。微博有一種技術:就是你以為你發出去了,但其實沒有人能看得到。自從知道有此一技術後,方明白:高科技作起惡來,一點不比瘟疫弱。
    
    先發了試試吧。
    
    正月初二(1月26日)
    
    感謝大家的關注和關心。武漢人仍處在關鍵時候,盡管人們已從最初的恐慌、無助、焦慮、緊張走了出來,現在業已平靜和安定了很多,但仍然需要大家的安慰和鼓勵。到今天為止,至少大多的武漢人已經不再處於六神無主的狀態了。我原想從12月31日開始,複盤我自己在這一段時間從警惕到鬆懈的全過程,但是這一寫,就太長了。所以,我還是先實時寫一點新近的感受,再慢慢來寫“封城記錄”。
    
    昨天初二,依然冷風冷雨。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消息是當然是國家支援的力度越來越大,更多的醫護人員趕來武漢,等等等等,讓武漢人心安了許多。這些,大家都已知道。
    
    而我們自己的好消息則是:目前我的親人無一感染。我小哥盡管住在疫區中心,華南海鮮市場和漢口中心醫院就在他家左右。而小哥身體不算好,此前也常出入於那家醫院,所幸小哥小嫂並未有事。小哥說是已經備足了十天的菜,完全不出門。我和我女兒還有我大哥一家,都住武昌。一江之隔,危險係數比漢口略低,也都平安。盡管被封在家裏,倒也沒有覺得很無聊。我們大概都屬於宅慣了的人。隻有從外地回家探望父母的侄女和她兒子,有些糟心。本來是23號日坐高鐵離開武漢,去廣州與丈夫和公婆匯合(其實真要去了,日子也未見得比武漢好過。[允悲]),結果恰巧那天封城,沒能走脫。封城將會到何月何日,是否會耽誤工作及孩子上學,都是問題。但因他們所持護照是新加坡的,昨天接到新加坡政府通知,近日將有飛機來漢接他們回去(估計武漢新加坡僑民也有不少)。他們返回後需隔離14天。這個消息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更好的消息是,我女兒的父親,在上海住院,起先拍片,肺部有陰影,昨天也解除警報,應是普通感冒,未被新冠病毒感染,今天即可出院。如此,近期曾經與他一起吃過飯的女兒,也就不用再被嚴密隔離在她自己的住所(大年三十,是我冒雨開車給她送飯吃的!)。[鮮花] 多麽希望這一類的好信息,每天都來一點,盡管封城,盡管關閉在家,至少我們心情可以輕鬆一些。
    
    壞的消息仍然有。昨天白天,女兒告訴我,她熟人的父親(本身是肝癌患者)疑似感染,送到醫院,也無人救治,三小時便死亡。這大概是前兩天的事。電話裏,她也很傷感。而在昨夜,單位小李打來電話,說我居住的文聯大院已發現兩位被感染者。三十幾歲,是同一家人。要我注意安全。他們的住處離我家大概兩三百米。但我的住房是獨門獨院,所以我倒不會有更多的擔心。倒是他們同門棟單元樓的鄰居,會有點點緊張了。今天又聽同事說,他們屬於輕微感染,在家隔離治療。年輕人,體製好,感染輕,應該很快能抗過去。祈禱他們早日康複。
    
    昨天湖北的新聞發布會上了熱搜。看到好多人吐槽。三個官員的神情,充滿沮喪疲憊,頻頻出錯,說明內心也亂。其實也很可憐。他們應該也有家人在漢,他們的自責我相信是真的。事情究竟怎麽會走到這步,事後複盤,自然得知。武漢官方前期對疫情的輕慢和封城前後官員們的手足無措,造成了百姓巨大的惶恐,給所有武漢人帶來傷害,這些我會在文章寫細寫。但現在我想說的是,湖北官員的表現其實是中國官員平均水平的表現。並不是他們比其他官員更差,而是他們的運氣更差。官員們曆來按文件做事,一但沒有文件,他們就六神無主。這次事件如在同一時間落在別的省裏,那些官員的表現,不會比湖北的更好。官場逆淘汰的惡果、空講政治正確而不實事求是的惡果、不讓人講真話不準媒體報導真相的惡果,我們都會一一品嚐到。武漢搶前爭先,隻不過先吃了一個大的而已。
    
    正月初三(1月27日)
    
    繼續謝謝大家對武漢和武漢人民的關心關注。我很樂意繼續實事報導。
    
    現在,大的問題,大家都基本不太擔心了。擔心也沒有什麽用。沒被感染,就會樂觀。
    
    目前市民們比較憂心的還是缺乏口罩。今天看到一個視頻,一個上海人去買口罩,藥店賣30元一隻。這個上海市民大發脾氣,用手機全程拍了下來,並且高聲指責藥店。並且一定要買,但必須開具發票。他真是比我有智慧多了,也有勇氣多了!佩服!
    
    口罩是耗材,用量大。而且專家說,隻有N95口罩才可以有效防止病毒。但實際上,我們根本買不到這樣的口罩。網上購買,必須要到年後才能收到。我小哥比較幸運。他們小區有家人的親戚寄來一千個N95口罩(多麽好的親戚!)。我小哥家分得十個。他感慨說,還是有好心人呀。但我大哥家就沒這麽幸運。他們連一隻N95都沒有。隻有我侄女帶回來的一次性口罩。就這,數量也有限。隻好在家重新洗過,用熨鬥消毒,再次使用。真的有點慘(對了,我侄女說,新加坡接回他們的事,並沒有最後確定,讓我在微博說明一下)。
    
    我自己也差不多。元月18日要去醫院看望病人,無論如何得戴口罩。可是家裏其實一隻都沒有。突然想起12月中旬去成都,學弟徐旻曾經給過我一隻口罩,說成都空氣不好。其實武漢空氣也好不到哪去,我也習慣了壞空氣,所以這隻口罩我一直沒用。這次算是救了急。慶幸剛好是一隻N95。我戴著它去醫院,去機場,也戴著它去買口罩。一連戴了幾天,的確很無奈。
    
    我的家裏,除了我,還有一隻16歲的老狗。元月22日下午,突然發現狗糧沒有了。趕緊跟寵物店聯係了買狗糧,想著正好可以順便出門買買口罩。於是去到我家附近的東亭路某藥店(不點名吧)。他們恰好有N95,但是一隻35元(比上海的還貴5元)。一袋25隻共需875元。我說你們在這種時候怎麽可以這樣黑心?他們回答說,供應商提價,我們也隻好提價。因為急需,價高也得買。所以我準備先買四隻再說。不料,他們所有口罩都沒有獨立包裝,售貨員直接用手抓。我一看,這樣的衛生條件,還不如不戴。然後就沒有買。
    
    除夕那天,我繼續出門買口罩。所有藥店,全都關門。隻有一些夫妻檔的小超市還開著。在一家超市,遇到N95口罩賣。沂蒙山牌的,灰色,有獨立包裝。10元一隻。我買了四隻。心裏總算踏實了一些。獲悉大哥家沒有口罩,便與大哥約定,分他們兩隻,次日送去。但是第二天,大哥說,還是別出門吧。所幸的是,大家都不出門,口罩用得算少。
    
    剛才跟同事微信閑聊。大家說,其實現在最大的問題,還是口罩問題。畢竟總要偶爾出門買點東西。有的同事朋友給寄了,卻收不到;也有買的是雜牌,看到網上有回收口罩,處理再賣的信息,也不敢用。大家幾乎都隻剩下一兩隻,於是隻好相互鼓勵說,省著點用吧。段子說的真沒錯,口罩的確代替了豬肉,成為我們過年最緊俏的東西。
    
    我相信,缺乏口罩的,不止我大哥以及我和我的同事。武漢的普通市民缺乏口罩的人一定很多。而且我也相信,口罩並不缺貨,缺的隻是怎麽才能到市民手上。在這裏,也隻希望快遞公司能夠早點上班,並且給武漢的貨物加一點速度,幫助我們度過難關。
    
    正月初四(1月28日)
    
    天氣從昨天開始好轉。雨停了。今天下午還出了一會兒太陽。天空明亮,讓人心情好上許多。隻是被關在家裏的人,煩燥感會多起來。畢竟從封城起,人們已經被關了近六天。五天中,不隻是多出談心的機會,大概吵架的機會也不老少。畢竟各家老小過去從未像現在這樣天天廝守一起過日子,尤其房子小的家庭。此外,長時間的不出門,大人好辦,小孩恐怕就相當難受了。不知道那些學過心理學的人,有什麽辦法安撫一下武漢人。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要堅持把自己關夠14天。據說,近兩天疫情或將進入爆發期。也有醫生在長叮嚀短囑咐:隻要家裏有米吃,就是吃白飯,也不要出門。好吧,遵聽醫囑。
    
    這一天依然喜憂參半。昨天,中國新聞通訊社總編輯、我的校友夏春平通過微信對我進行了采訪。今天下午他帶了人來拍照片。意外的是,他送給我二十個N95口罩!真是雪裏送炭,讓我大喜過望。正當我們站在文聯大樓門口照相和說話時,我的同學老耿買米回來。他用很可疑的眼光打量我們。我覺得他甚至想用他們河南人的較真,大吼一聲: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站在我們文聯大樓門口?見他那副樣子,我馬上喊了他一聲。他的目光立即變得又親切又熱情,真像是久別重逢,盡管我們天天在同學群裏閑扯。夏春平是曆史係的。當年中文係和曆史係同住一棟宿舍樓裏。所以我一介紹,他們倆也相互啊啊啊地開心起來。老耿在武漢和在海南,都跟我同住一個院內。他今年也沒能來得及去海南,我們同命相憐,一齊被困於單位宿舍的家中。老耿告訴我,院裏8棟的兩個感染者已經住進了醫院。如此這般,所有鄰居都大鬆了一口氣。相信在醫院治療,會比在家裏隔離效果要好得多。依然祈禱他們早日康複。
    
    送走夏春平,剛進家門,我早年寫《到廬山看老別墅》和《漢口租界》的責編小袁讀到我的微博,也給我送來了三包口罩。感動呀!老朋友就是強!我的口罩一下子富裕起來。當即與昨天共同發愁缺乏口罩的同事們進行瓜分。適才同事來拿口罩,還給我帶了一些青菜。我說,這下子真的有一點患難與共的感覺了。同事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三代,還有病人。她必須隔天出門買青菜。說起來也是八零後,多麽不容易!甚至還在操心工作。我聽她們在網上對話,說這一期的稿件要發了吧?想想武漢有這樣的我們,什麽樣的坎過不去呢?
    
    壞的消息自然也滿天飛。前些天,看到百步亭四萬人聚餐消息時,我當即發朋友圈,對此批評。我的話說得很重。說在這樣的時候,社區還舉辦大型聚會,“基本上算犯罪行為”。說這話時是元月20日。沒想到,21日省裏接著還舉辦大型歌舞聯歡會。人們的常識都到哪裏去了?有多麽僵化愚蠢多麽不善變通多麽不實事求是,才會這麽做?病毒都會想,你們真是太低看我了!對於這類事,我現在真不想多說。壞的消息正是來自百步亭:他們中已經有人確診新冠肺炎。盡管這消息我沒去進一步確認,但憑直覺判斷,告訴我的人,不會說謊。想想,那麽多人的大聚餐,怎麽可能沒有人被感染?有專家說,這次的武漢肺炎死亡率並不高,大家都願意信這話,我也願意。隻是,傳來的另一些信息,卻還是讓人後怕。元月10號到20號,那些頻繁開會的人們,各自小心吧。病毒是不會介意誰是平民誰是領導的。
    
    順便說一下周市長的帽子。從昨天到今天,這事都在網上被人吐槽。如在平時,我可能會跟著嘲笑一番。隻是當下,周市長正領著市府眾官員為抗疫四處奔波,他的疲憊和焦慮,一眼可見。我推測,他甚至也想過事平之後自己將會有什麽下場。人到此時,內疚、自責以及追悔莫及忐忑不安之類,他必然都有。然而,他到底是市府首腦,無論如此,都得振作起精神去麵對眼前這件天大的事情。他也是個凡人。我聽人說,周市長是很本分務實之人,口碑一直不錯,他是從鄂西山裏一步步實幹出來的。可能人生中,從未遇到如此大事。所以,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換一個溫暖點的角度來看這個帽子事件?比方,或許他覺得,這樣的寒冷天氣,他戴了帽子,而總理沒戴。他比總理年輕,這麽戴著,顯得頗為不禮貌,於是摘下來交給助手。這樣想想,是不是好一點?
    
    就這樣一點點的記錄吧。
    
    正月初五(1月29日)
    
    坦坦蕩蕩地睡到中午12點(其實平時也差不多起得這麽晚,隻是平時會自責。而現在,武漢人說:鋤禾日當午,睡覺好辛苦。睡了一上午,還有一下午。這樣一來,不可能沒有坦蕩感呀!)。
    
    躺在床上翻了一下手機,看到我的醫生朋友發來的信息:多多保重,不要出門不要出門不要出門。這個連續強調的“不要出門”四個字,挺讓人心跳。心想,恐怕這幾天真是疫情的爆發期了。連忙給女兒打電話,她說正準備去小區超市買幾個盒飯。我要她不要去。哪怕光吃白米飯,這幾天也不要出門。初一聽說中心城區機動車將要禁行,我已經給女兒送去了一批保證她能活十天的物質。我推測她是懶得動手,才想出門找吃的。好在她也怕死,聽我一說,同意了不出門。過一會兒就開始找我詢問,怎麽做大白菜(她居然把大白菜放在冰箱冷凍室裏)。女兒的住所,從未開夥。平時或回家蹭飯,或是吃外賣。現在倒好,總算啟動了自己的廚房。這算不算是一個意外收獲?相比起來,我比她舒服,鄰居給我送來一碟熱氣騰騰的生煎包子。盡管我們倆戴著口罩辦交接,但包子我還是要英勇地吃下去的。
    
    今天陽光燦爛。這是武漢冬天裏最舒服的那種陽光。溫暖而柔和。如果沒有疫情,我家周邊,一定堵車滿滿。因為東湖綠道就在附近,這是武漢人最喜歡去的地方。但是,現在的東湖綠道,空空蕩蕩。前兩天我同學老道跑去轉了一圈。說整個綠道,隻他一個人。要說哪裏最安全,恐怕東湖綠道算是一處了。
    
    關在家裏的武漢人,隻要沒被感染,大家的心裏基本都還踏實。最可憐的還是那些病人以及他們的家屬。因為病房一床難求,他們仍在煎熬之中。火神山工地建設得熱火朝天,但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他們是最大的受害人。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從此破碎。一些媒體,在記錄這些。更多自媒體,也早就在默默地記錄。我們能做的,也隻有記錄。早上讀了一篇寫母親在初一去世,父親和兄長都被感染的文章。心裏特別堵得慌。這一家,也算中產了。那些更窮的病人呢?不知道會活成什麽樣子。其實前些天,看到諸多醫護人員疲憊和病人崩潰的視頻,那種悲哀無助的感受,我今生從未有過。川鄂(湖大教授)說,他每天都想大哭一場。誰不是呢?為此,我一直跟朋友們說,走到今天,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禍的比重。複盤之後,那些瀆職者,一個也不寬恕,一個也不放過。但是現在,我們先全力以赴,熬過難關。
    
    說說我自己。除了心情與日常不同,生活倒是沒有更多變化。以前過年,也是這樣。隻在初三時,到舅公楊叔子家拜年並聚餐(今年也取消了,舅公年邁體弱,更是要重點保護),基本上哪兒都不去。其實每到冬天我都容易發作支氣管炎。曾經連續三年在春節前後住進醫院。所以這些天我時時警惕自己不要生病。前幾天有點頭疼,昨天略有點咳嗽,但今天又都好了。以前蔣子丹(她對中醫很有研究)根據我感冒的情況,說我這是“寒包火”。此後一到冬天,我每天都會用黃芪、金銀花、菊花、枸杞、紅棗、西洋參加上紅棗桑葉茶煮水。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雜煮”。天天喝幾大杯。疫情緊張後,又加上早晚一次維C片,一杯維C泡騰,外加幾杯白開水。晚上洗澡,用略燙的水長時間衝洗背心部位,還把自己買的蓮花清瘟膠囊全部吃光。我的同學教了一個“閉門法”,要我們時時默念:“全身毛細孔閉!風寒不入,百邪不侵,正氣內存,邪不可幹!”他一本正經說這是曆代秘傳,絕非迷信。我們大笑了一通,不知道有沒有人真念。總之,我已經按各路朋友所教方式,將所有裝備統統用上(除了閉門法)。顯然,它們有用。目前我的狀況還不錯。保護好自己,就是幫忙。
    
    順便說一下,前天我的一條微博被屏蔽了。它活著的時間比我想象得長。意想不到被很多人轉發。因為我喜歡直接在微博這個小框框裏寫。所以寫時會很隨意(喜歡的就是這種隨意感!),想到什麽寫什麽。校對不仔細,錯漏字也多(慚愧,有點對不起武大中文係),還望包涵。其實,我根本沒有打算在這個時候批評誰(中國有句老話叫秋後算賬是不是?)。畢竟,現在我們的主要敵人是瘟疫。我一定會和政府和所有武漢人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共同抗疫。政府向市民提出的所有要求,我也會百分百配合。隻是當時寫到那裏,覺得反思也很必要。由此,就反了一下思。
    
    正月初六(1月30日)
    
    今天是大晴天。有著冬天最舒服的氣韻。也是欣賞冬季最好的日子。但是疫情把人們的心情破壞一盡。萬千美景,無人觀賞。
    
    殘酷的現實依然擺在眼前。起床後,看信息。一個農民夜半三更被擋在土牆外不讓通過。無論如何求情,守路人都不讓過。在這樣寒冷的深夜,那個農民最後去了哪兒呢?非常讓人揪心。執行防疫規定固然不錯,但是不能執行得連基本人性都沒有了呀。為什麽我們的層層官員都可以把一紙文件教條化成這樣?隻需一個人戴著口罩,把農民引到一間空房裏,隔離居住一夜,不就可以了嗎?又看到,一個腦癱兒童,因父親隔離,隻能一人在家獨居五天,由此餓死。一場疫情,暴露出無數眾生相,暴露出中國各地官員的基本水準,更暴露出我們的社會疾病。這是比冠狀病毒更為惡劣更為持久的疾病。而且看不到治愈期。因為沒有醫生,也無人願治。想到這個,心裏無比悲傷。就在幾分鍾前,一個朋友告訴我,我們單位的一個年輕人生病了兩天,呼吸困難,疑似,但未確診,也無法住院。一個非常忠厚老實的小夥子。我與他一家都非常熟悉。但願隻是普通感冒,不要中此惡招。
    
    好多人給我發信息,說他們看了中國新聞社對我的采訪(對了,采訪人夏春平是中新社副社長副總編,被我在博客中寫成了總編輯,糊裏糊塗升了他一級。這裏特此說明一下,也向夏春平和真正的總編輯道個歉),覺得我講的不錯。其實采訪內容自然會有刪除,可以理解。但有幾句我覺得留下應無妨。在談到自我療傷這個話題時,我還說:“最重要的是那些被感染的病人和去世者的家屬,他們的遭遇可能更慘,傷痛可能更深,甚至終身不能平複,這些還需要政府特別安撫······”回過來想想那個深夜被拒的農民,想想那個一人在家餓死的孩子,還有無數呼救無門的老百姓,以及流落在外像喪家犬一樣到處被驅趕的武漢人(包括許多孩子),不知道得用多長時間才能平複這樣的一次傷害。整個國家的損失就不用我說了。
    
    網絡從昨天到今天瘋傳的是關於專家來漢時的表現。是的,那些養尊處優、掉以輕心的專家,當他們輕率地告訴人們“人不傳人”“可防可控”這個結論時,他們就已經犯下滔天大罪。如果尚有良知,如果能看到那些正在受苦受難的百姓現狀,心裏應該會有負罪感吧?自然,湖北的主政官員,承擔的本是守土安民之責。現在土未守民不安,他們怎麽會沒有責任?疫情至此,必是多方合力的結果。他們根本沒有推諉的餘地。隻是現在,我們更希望他們打起精神,懷著贖罪感更懷著責任感,繼續帶領湖北人民走出艱難時日,以此來獲取人民的寬恕和原諒。武漢堅持住了,全國也就堅持住了。
    
    我的親人們,大都在武漢。慶幸目前大家都還健康。其實也都算是老人了。大哥大嫂七十好幾,我和小哥也都在奔七路上。我們不病,就是給國家幫忙。好在侄女母子今天清早已順利抵達新加坡,他們被隔離在了一個度假村。要深深感謝洪山交管局。侄女昨天得到的通知是:新加坡的飛機今天淩晨三點起飛,晚上要提前到機場。交通封鎖,大哥不會開車,侄女母子根本沒有前往機場的交通工具。這個任務就落到我的頭上。大哥所在的華中科技大學所屬洪山區,我向洪山交管局詢問我的車是否可以通行。他們局有不少我的讀者。於是說你還是在家寫作吧,這個任務交給我們。於是昨晚派了肖警官將我侄女送到機場。我們全家都由衷感謝他們的幫助。有急有難找警察,這個是最靠譜的。侄女和她兒子的平安,是我今天唯一覺得高興一點的事。
    
    今天已經是初六了,封城近八天。需要說的是,盡管武漢人天性達觀,武漢的工作也越來越有序,但武漢的現狀仍然嚴酷。
    
    晚上喝小米粥。一會兒去跑步機上活動一下。點點滴滴,記錄在案。
    
    正月初七(1月31日)
    
    今天初七,天氣簡直可以說陽光燦爛。這是不是一個好兆頭呢?抗疫最關鍵的時間就在本周。按專家所說,到了正月十五,受感染該發病的人,差不多都發作了。那時候便是拐點。所以,我們再堅持一周吧。這周過後,感染者差不多都隔離了,未感染者便可走出家門,那就是自由的時候了,想來是這樣吧?從封城到現在,我們已經關了九天,大頭已過。
    
    尚未起床,即看手機。一條特別好的信息:說我們單位的小夥子“沒有感染。今天已經完全正常,昨天因為腹瀉吃多了藥。這個瓜娃子!疫情過後要請客,把大家嚇得不輕。”幾乎剛笑完,就看到另外信息。我好多朋友都認識的一個人,省歌舞團的,病後一直在排隊等住院,在接到可以入院的通知時,剛剛去世。又聽說,有好幾個湖北官員已被感染,並且也已有人去世。唉,武漢人有多少人在這場災難中家破人亡?迄今為止,尚未見有一個自責和道歉的人,卻隻有無數推諉的說法和文章。
    
    未亡的人們,要去罵誰?看到一個作家在與記者訪談中還提到“完勝”二字。簡直不知說什麽好。武漢都這樣了!全國都這樣了!千千萬萬的人有如驚弓之鳥,更有人命懸一線躺在醫院,無數家庭業已支離破碎。勝在何處?完在哪裏?都是同行,真不好意思破口。你說有人說話不過腦嗎?不是。為討上麵歡心,他們是很過腦的。所幸,立即看到另一個作家的批評文字,一聲聲質問,措詞嚴厲。這讓我知道,有良知作家應該很多。現在我雖然不是湖北作家協會主席,但我還是個作家。我非常想提醒一下我的湖北同行,以後你們多半會被要求寫頌文頌詩,但請你們在下筆時,思考幾秒,你們要歌頌的對象應該是誰。如要諂媚,也請守個度。我雖然人老了,但我批評的氣力從來不老。
    
    整個下午都緊緊張張地做菜,晚上給女兒送去。她22日從日本遊玩回來,半夜12點後才到家。回來即麵對封城,家裏什麽吃的都沒有。我在除夕和初一給她送去一些。吃了幾天,說是已經撐不下去了,想要去點外賣。我和她父親都堅決反對她去買外賣,所以我決定還是自己送菜過去。我與女兒家相隔不遠,開車十幾分鍾即到。問過警察,說上路沒有問題。於是,便做飯做菜送貨上門,有點“我為紅軍送幹糧”的感覺。小區不準進,我們即在小區門口辦了交接。我家的第二代,隻有她一人留在武漢,我必須保護好她。
    
    我們門前是二環,一向車水馬龍,人流如織。但現在,車很少,行人更少。主路處處火樹銀花,偏路則因店鋪關門,顯得幽暗。軍運會時,把主路邊的房子全都鑲上燈帶,東邊不閃西邊閃。那時候覺得鬧眼也鬧心,看了有點兒煩。現在驅車在這清冷寂寥的街路上,這些熱鬧的閃亮的燈光倒讓人有心安的感覺。真是此一進彼一時呀。
    
    小型超市仍然開著。街邊也有賣菜的。我在路邊買了點青菜,又在超市買了雞蛋和牛奶(去到第三個超市才買到雞蛋)。問他們這時候還開門,不怕被感染嗎?他們回答也從容,說我們得過,你們也得過呀。是呀,他們得活,我們得生活,就是這樣!我經常會很欽佩這些勞動人民,有時跟他們對上幾句話,心裏就有莫名的踏實。就像武漢最慌亂的那兩三天裏,冷風冷雨。幾乎所有空空蕩蕩的馬路上,都有一個環衛工人在風雨中一絲不苟地掃地。看到他們,你會為自己的緊張不安感到慚愧,驀然間你就會鎮定下來。
    
    正月初八(2月1日)
    
    今天天氣仍然晴好。初八了,居然有點懷念院子裏每年此時的熱鬧。
    
    早上起來,仍然先看手機信息。看到一份元月31日的數據統計。數據顯示的結果是:武漢確診和疑似病人仍在增長,但速度已明顯下降。並且連續三天都在下降。重症病人數字也在減少,死亡率與之前比,穩定在2%左右。而治愈人數和疑似解除人數在增長。相當好的一個信息!說明近期的防控有明顯效果。這是我大哥今早發在自家群裏的。我無法確定它是不是真的,但我希望它完全是真的。仍然是那句話,武漢挺過來了,全國就挺過來了。
    
    回想起來,最早告訴我們有此病毒傳染的,也是大哥。我們有個家庭群,其實就隻我們兄妹四人。連嫂嫂和侄兒女們都沒加入。兩個哥哥在大學當教授,他們的同學和同事群信息經常很豐富。尤其大哥,他是清華畢業的,又在華科大當教授,所以他那裏有價值的信息會多一些。12月31日上午十點,大哥轉了篇文章,說“武漢疑出現不明原因肺炎”並注有括號“(SARS)”。
    
    大哥說,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二哥馬上就提醒道,大家不要外出。二哥在沈陽工作,又說你們可以到沈陽來避難。沈陽零下二十度,什麽病毒都活不下來。大哥說,SARS怕高溫,還記得2003年嗎?之後大哥再度發出信息,確認此消息為真,並說國家衛健委專家已經抵達武漢。
    
    小哥有點吃驚,因為他就住在病情集中爆發的華南海鮮市場附近。我到中午才看到這些,馬上說,近期不要去醫院。因為小哥身體不是太好,他主要看病就在漢口中心醫院,而那裏卻集中著大部分武漢肺炎患者。小哥很快回複,說他下樓看了一下,漢口中心醫院平靜無常,他原以為會有很多記者。很快我在同學群裏看到了華南海鮮市場和漢口中心醫院情況的視頻。於是立即轉發到自家群裏。並提醒小哥,出門戴口罩。甚至建議他元旦後先逃到我家來。畢竟我當時住在江夏郊區,距離漢口比較遠。小哥表示,看看事態發展再說。二哥則認為,不必太緊張。政府不會封鎖信息,否則就太對不起老百姓了。我基本上跟二哥的想法差不多,覺得這麽大件事,政府不可能封鎖信息,不可能不讓百姓知道真相。
    
    元月1日上午,大哥再次轉發了《武漢晚報》關於華南海鮮市場停業整頓的新聞。小哥仍說他們家附近沒什麽變化,大家該幹什麽還幹什麽。作為普通百姓,其實在這一天裏,我們已經高度重視這件事了。所提及的措施,與現在無異,即戴口罩,呆在家裏,不要出門。我相信其他武漢人跟我一樣,經曆過SARS那樣的恐慌後,誰都不會輕視這種消息。但是,官方的說法很快來了,它們來自專家的結論,概括起來是八個字:人不傳人,可控可防。大家立即都鬆了一口氣。反正我們從不吃野生動物,也不會去華南海鮮市場,我們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我之所以複盤上述,是因為今天早上看到一個對王廣發先生的專訪。王先生是第一批來漢專家。他講完“人不傳人,可防可控”後,自己就被感染了。我以為他多少會有點自責或是懊悔以及反思,哪怕這錯誤與他本人無關,是整個專家組的決定。但作為專家組成員之一,至少給了武漢人民一個輕率的結論。無論湖北武漢官方如何官僚無能,或是有多少人為顯盛世繁華刻意遮蓋,但作為醫者的王先生,在表述時,是不是可以更謹慎一些?而不是這麽斬釘截鐵?同時,王先生在元月16日即被感染,顯然此時已然得知病毒是“人可傳人”的。但我們並沒有聽到王先生及時修正自己此前所說的八個字,也未聽到他大聲疾呼人們警惕,卻一直等到三天後鍾南山院士來到武漢,才向人們道破真相。
    
    對王先生的采訪,是昨天作的。武漢人窩囊的春節(盡管武漢人達觀)、病人們的慘烈狀態,死者們破碎的家庭,封城行動對整個國家的損失,以及王先生同行們的無比辛勞和壯舉,全國人們都看到了。但是,對此負有一定責任的王先生在訪談中卻沒有一絲愧疚,沒有一點歉意,甚至還覺得自己有一份功勞。他說:“我要跑到武漢走馬觀花,要是不去病房,不去發熱門診,我也不會感染,反而進去以後,自己感染了,大家才知道這個疫情確實是嚴重了。”聽到這話,我真是無語了。看來王先生是不怕武漢人對他爆粗口的。
    
    唉,中國人一向不喜歡認錯,也沒有多少懺悔意識,更不會輕易產生負罪感。這可能跟文化和習俗有關吧?但作為醫者,專業就是救病扶傷,看到那麽多人,因自己的言論而病中掙紮而絕望死去,即令大家並無多少責怪,可自己呢?自己就可以那樣輕鬆地放過自己嗎?內心就沒有哪怕一點點的罪惡感?說好的仁心呢?怎麽還可如此洋洋灑灑地自誇?國有大難,連皇帝偶爾都懂得發個“罪己詔”。王先生(包括專家組)呢?真沒打算向武漢人道個歉?真沒覺得這是自己從醫生涯的一個教訓?
    
    算了,這個時候,實在不想多說。還是祈願王先生今後更加努力地救死扶傷吧。拯救他人的同時,也拯救自己。
    
    正月初九(2月2日)
    
    今天初九。我們已經堅持多少天了?真是懶得數了。有人出一道急智題,說不準看手機,今天星期幾?要求一口報出來。真是下手太狠。誰還記得星期幾呀?能記住初九,就不錯了。
    
    天氣又開始陰沉,下午還下起了雨。奔波的病人們,會進入更加可憐的狀態。在武漢,出門看看,除了人少燈亮,其實一切還是都還是井然有序的。生活物質基本不缺。隻要沒人生病,家家都很安穩。不是有人想象的一座煉獄。而是個安靜的美麗的磅礴大氣的城市。隻是一旦家裏出現病人,就會一片糟亂。到底是傳染病!而且醫院資源隻有那麽多。市民其實也知道,就是醫生自己的家屬生病,如若不是重症,也住不進醫院。這幾天,正處於專家預計的疫情爆發期中。估計我們還會相繼聽到或看到一些更嚴酷的信息。今天最難受的視頻,是一個女兒跟在殯葬車後號啕大哭。媽媽死了,被車拖走,她無法為其送葬。將來或許也不知道骨灰在哪。在有著輕生重死文化傳統的中國,這恐怕是兒女們心裏最大的疼。
    
    其實沒辦法。誰也沒辦法。我們唯一的事,隻能把這一切都扛下來。盡管病人多半扛不住,病人家屬也多半扛不住。可是,不扛,又能怎樣?以前我曾經說,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說這話時,體會還不深。這一次,才真正讓我銘心刻骨。下午與一個青年記者溝通,他說,他深感無力,人們看到的隻是數字,但數字之後呢?這些年輕人,真不容易。在這個年齡,便要去麵對一些殘酷:掙紮、死亡以及各種不準的指令。我也覺得非常無奈。但轉念一想,我們除了振作起來,還能怎樣?我們沒辦法幫助病人,我們隻能自己扛住自己所麵臨的一切。在有餘力能幫人的時候,就幫著他人一起扛。無論如何,再扛他一周。
    
    另外有一個比較好的消息,是看到一份數據。上麵說,外省的病人在減少,治愈率很高,死亡率很低。湖北這邊,之所以數字不準確,死亡人數多,顯然還是醫療資源不足所致。導致一些人在死後沒能確診,另一些人垂死前才得以住院。說明白點,就是說,這個病不是不可治。隻要在發病之初得到治療,很快就可以控製。同時也看到一份建議,說其實鄰省的醫療機構,都嚴陣以待,卻並無多少病人。A傳B的人有一些,但B傳C的人極少,雖有一二,卻並未確定是否就是C。所以,建議武漢用救護車,由醫護人員伴同,在嚴防感染的前提下,轉送一些病人到鄰省的傳染病院進行治療。武漢這地方,地處國之中心,好多省會,隻需三四小時即可以抵達。病人隻要得到治療,就能逃過死神。不知道這個建議是否適用,我自己覺得也有一點道理。不過,剛才又聽同學說,火神山醫院從明天開始可以接收病人(不知確否)。那邊床位多,醫療條件會更合適,外來援助的醫護人員也會很多。如果明天即可接收病人,這個往外省送的建議就無效了。唉,總之,現在我的心願變得很小:隻願生病的人們,能有醫院可去。為他們祈禱。
    
    還有,我很想誇一下武漢的年輕人。有幾萬青年誌願者在疫情前線奔忙。純粹都是自願服務,他們以微信群的方式組織起來,做什麽的都有。相當了不起!以前我們常常擔心年輕人會變得越來越功利。這個時候,看著朝氣蓬勃的他們,心想,我們這些老家夥瞎擔心什麽呀!其實,每個時代,都有與它相匹配的人,年長者不必杞人憂天。昨晚,陳村傳我一個視頻,是武漢一個年輕人拍下封城後每一天每一天的事。連續拍了好多天,我一口氣看完。真好。以後有機會見到這小夥子,一定送他幾本我的書,以表達我的敬意。還要告訴他,在某個寒冷而憂傷的夜晚,他的視頻鼓勵了我。
    
    正月初十(2月3日)
    
    初十。又一個陽光明亮的日子。昨天以為會繼續下雨,但今天卻突然晴好。求醫的人,或許會因這陽光,多一點溫暖。盡管他們很多是感染者,帶著病毒四處求生。誰都知道,所有的他們都不願意這樣,但為了活下去,他們不得不這樣。他們沒有其他路可走。他們內心的寒,當比這冬季的寒更深更重吧?所以,我還是希望他們在奔波的路上少受一點罪。病床輪不到他們,但陽光還是可以普照得到。
    
    沒起床即看手機。最先看到的成都地震信息。地震有驚無險,段子則讓人笑噴。有一則是:“武漢在成都的兩萬個人全部找到。因為剛才地震驚慌失措跑到大街上的肯定是武漢人,成都人都在屋裏頭燙腳。”實在讓人隱忍不住笑出聲來。相信成都的段子手讓武漢人今早多出個“開心一刻”。我想,比武漢人更能搞笑的大概就算四川人了。謝謝那些段子手。
    
    網上有些視頻,我已不敢再看。實在很難過。但是我們理智下來,明白自己不能隻是難過。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隻惟願我們能有記憶:記住這些不知名的人,記住這些枉死者,記住這些悲傷的日夜,記住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們在這個本該歡樂的春節中斷了人生。隻要我們尚且偷生在世,我們就要為他們討個公道。對於瀆職者不作為者不負責者,我們必須一層一層追究,一個也不放過。否則,我們怎麽對得起那一個個用停屍袋裝走的人們——那些和我們一起共同建設共同享受過武漢的人們!
    
    今天看到一個武漢的宣傳片,拍得不錯。將武漢這座城市的空曠和安靜,形容為“按了暫停鍵”。是呀,武漢隻是暫停,但那些裝在運屍袋裏的人,卻是完結。唉,火葬場的工人從未像現在這樣辛苦。但他們說,大家還是關注醫生吧,他們是管活人的。
    
    下午,我即向我的一位醫生朋友了解近況。他正在一線。插空回答我的提問。我們聊得很雜,概括起來有幾點。一是,武漢現在絕不容樂觀,形勢依然非常嚴竣。醫療用品處於“緊平衡”狀態。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按字麵理解,大概就是緊張,但也剛夠吧。醫生說,夠用兩三天。二是,基層醫院相當艱難。本來基層醫院條件也差些,受關注度小,醫療資源少。醫生朋友說,你幫著呼籲一下,請大家多多關心和援助基層醫院。不過,他又說,基層的地方政府、社區及村莊,隔離措施很得力,比武漢做得好多了。第三便是,把發燒的疑似的病人交給社區,是不合適的。社區缺乏專業知識也缺乏防護用品,他們怎麽管得了呢?何況社區的人們自身也害怕,他們解決不了問題。我想,是的,這個錯誤的決定,導致武漢感染人群仍在擴大,而且一感染便是全家。第四是所有醫院的醫生都很忙,其他科室也都抽調到一線。但現在治療的還是存量,而每天確診和疑似的人數在飆升(即還顧不上治療新發病的人?我沒敢問)。第五,醫生朋友估計最終感染人數會是個很恐怖的數字。他用很肯定地語言說:“隻有把那些該住院的全部住院,該隔離的全部隔離,疫情才能控製。”說來說去,這是唯一的辦法。從今天的一係列舉措來看,政府似乎終於意識到這點。
    
    疫情來了,從它初發及至擴散再至瘋狂,我們的應對則從錯誤到延誤到失誤。我們沒能繞到病毒前麵攔截住它,卻一直跟在它的後麵追趕,盡管我們付出如此規模的代價。摸著石頭過河這個思路並不對症,那麽多可參照的前例,為什麽不跟著學呢?直接抄個作業也可以呀?可能我的想法太簡單吧。
    
    今天還有個視頻,是一家人過橋。橋這邊是重慶,過了橋是貴州。夫婦倆帶著一個或兩個孩子(沒看清)。男人是重慶的,女人是貴州的。車出重慶,過橋即貴州界。結果,貴州不讓男人進,說貴州女人可以回家,但重慶男人不能進來。男人隻好驅車返回。而重慶這邊說,你們已經出了重慶,男人可以回家,但女人不能進來。開車的男人說,前麵不讓去,後麵不讓回,難道我在橋上生活?這是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視頻。我曾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叫《武昌城》,寫的是武昌被北伐軍圍城一個月的事(多巧呀,我自己也被封在了武昌城裏)。圍城過程中,武昌城內人餓死病死無數。漢口漢陽人多方營救,終於與兩軍達成協議:給出三天時間,讓老百姓出城就食。圍城方不攻擊,守城方給放行。那是1926年的事。兩軍作戰,敵對雙方尚且可以協商,而今天,又不是什麽天塌的事,怎麽就不能通融?辦法多的是呀!後來小夥子到底是返回重慶還是前往了貴州,我就不知道了。
    
    唉,哀民生之多艱,長太息以掩涕。這幾天,很多人寫這個。
    
    正月十一(2月4日)
    
    今天天氣依然很好。武漢市民生活還是很平穩。悶是有一點,但隻要活著,悶是能忍住的。
    
    下午突然聽到有人再度恐慌,去超市搶購,說是擔心超市關門,斷了吃喝。我想這個大概不會吧?市府似乎就此發了一個聲明,即保證超市不關門。按理,全國人民都在支持武漢,中國的生活物品也不緊缺,保證武漢人民的日常生活用品,應該不難。當然,會有一些孤寡老人比較艱難(沒有疫情,他們也很艱難),相信社區和諸多的誌願者都會前往幫助。不管政府前期有多少失誤,無論如何,我們目前也隻能相信政府,我們還是要給予他們信任。不然,這種時候,你能信誰?你能靠誰?那些容易恐慌的人,他們什麽時候都會恐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剛才出去倒垃圾,發現我家大門上,貼著“已經消毒”的紙條。還貼著一個通知,說如果發現自己發熱,請打武昌區多少多少電話。可見社區的工作做得還很細致。疫情是大敵,全民同仇敵愾,沒人再敢馬虎,隻要決策者不再出昏招。
    
    對於未來到底有多少人會被感染,這個數字大家都很敏感,也為它的數目之大,感到緊張。其實昨天我的微博中提到的十萬這個數,醫生們早就心知肚明,也早有醫生在對外呼籲時說破過。今天,另一位醫生朋友告訴我,這個數字一點不錯。人數的確會有那麽多。但是有一點:不是所有受感染者都發病。發病的人,可能是其中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我特別追問了一句:是不是盡管被感染,但並不發病,以後就會自己慢慢地好?醫生朋友用肯定的語氣回答說,是的。假若真是這樣,算不算一個好信息?
    
    再次強調:根據醫生們的說法,冠性肺病傳染力強,但隻要有正常的治療,死亡率並不高。在外省有機會得到治療的病人,也已證明了這個。武漢的死亡人數多,主要就是住不進醫院,輕症變重症,重症致死亡。加上隔離方式不對,居家隔離導致全家被感染,病人更多,才引發許多悲劇。醫生朋友說,如果早有措施,以武漢現有的床位,是完全可以讓重症病人都住進醫院的。但是前期亂了,人們恐懼,沒病也跑醫院,後麵就都亂了。現在,政府也在不斷調整方式。下一步,看看是否能扭轉局麵,讓拐點早些出現。
    
    此外,網上也有人對昨天剛出台的“方艙醫院”質疑,覺得這樣集中隔離,病人擠在同一空間,豈不是增大交叉感染?但我想,這是戰地醫院模式。首先必須在最快的時間裏把發燒的疑似的病人集中起來,加派醫生進行治療。與此同時,繼續完善隔離條件。不然,那些流動的感染者,四處奔波,多奔波一天,就會多傳染他人,如此,疫情根本無法控製。目前的大空間,條件雖不理想,想來下一步恐怕還會逐步分割成小間。如是推測,也不知確否。無論如何,隔離流動的感染者,是最緊急的事。
    
    今天還看到一個視頻,來自火神山醫院。病人自拍。視頻中所見,那邊醫療環境相當不錯,病人也很樂觀。這正是我們想看到的。願他們早點好起來吧,也但願所有的事情,更加合理,更加有序。
    
    這次的疫情,顯然是合力釀就。敵人不隻是病毒一個。我們自己也是自己的敵人或者幫凶。據說很多人此時才幡然醒悟:知道天天空喊厲害了我的國沒有意義;知道天天光是政治學習講空話而不會具體做事的幹部沒半點用(我們以前稱這些人為“嘴力勞動者”);更知道一個社會如果缺乏常識,不實事求是,後果不隻是嘴上說的害死人,而是真的會害死人,並且是死很多人。這個教訓,也算又深刻又沉重了。盡管我們有過2003年,但是很快它被忘記;現在又追加一個2020年,我們還會忘嗎?魔鬼永遠在後,我們不警惕,它還會再次追加,直到把我們折磨醒來。問題是:我們要不要醒呢?
    
    想起SARS那年,三月,正是在SARS擴散而官方隱瞞的日子,廣州的同學要動一個大手術。我們幾十個大學同學從全國各地趕到廣州那個SARS最生猛的醫院去為他壯行(沒一個人戴口罩)。大家來回都坐的火車。之後事情被暴露,全國上下恐慌,我們人人都嚇得一身冷汗,紛然稱自己命大,沒被感染。而這次,我從元月初到元月18日,曾三次去兩家醫院看望動手術的同事。有兩次都沒戴口罩。現在想想,也是後怕,再一次覺得自己命大。
    
    正月十二(2月5日)
    
    昨天立春。今天的天氣果然就像春天。我家門前有一排老香樟和兩株桂花一棵玉蘭,樹葉都綠得仿佛冬天根本沒有來過。
    
    今天仍然處在專家們預計的疫情高峰期中。確診病人數字據說還在上升。一個我所知的著名畫家也處於病危之中。我的同事YL說,她的朋友圈有三個一起玩攝影的人死了。我的朋友圈人很少,感謝大家都還活著。武漢的嚴峻局麵,縱然不像前陣那麽混亂,但也尚未真正緩解。網絡上,悲傷的視頻和絕望的呼救似乎少了許多,更多的正能量正在充當鼓勵角色。不知是真正解決了那些問題,還是直接遭遇刪除。在我們經曆過很多刪除後,對這個套路也都開始麻木。我昨天說我們自己也是自己的敵人,我們與己為敵,大概正是從這種麻木開始。眼下我們現在還必須提著心,對自己的身體保持高度警覺。我仍然成天跟家人和朋友嘮叨:不要出門不要出門。已經都關了這麽多天,不在乎再多關幾天。飯菜質量差就差點,以後疫情結束後,把這些天想極了的餐館輪著去吃一遍。讓我們盡興,也讓餐館賺錢。
    
    下午看到一條消息,我覺得有點意思。除了開頭一句說的像官方媒體:“武漢抗疫攻堅戰已經打響了”。但內容還是頗有價值。我將它梳理了一下:1、將病人分成三級隔離。2、火神山醫院、雷神山醫院、定點醫院是一級,負責隔離和治療重症病人;3、已建和新建的共十一個方艙醫院為二級,負責隔離並治療輕症病人。4、酒店、黨校為三級,負責隔離疑似和密切接觸過病人的人群。5、這三部分人隔離後,全市全方位消毒殺菌。6、所有醫院恢複正常接診(曾經關停的其他門診馬上恢複)。7、其他行業也可以開始運行工作。8、當重症緩解為輕症時,即回到方艙,反之輕症如加重,就進定點醫院。根據病人病況隨時進行調整。以此類推,直到病患完全消失!我無法確認真偽,但按照常理推斷,覺得應該是真實的。自部隊入漢後,武漢的效率似乎明顯提高。這個打法,也有點軍人做派,顯得蠻幹脆利落。我對此懷有期待。更希望,在各級隔離中的病人,能有保證質量和值得信任的治療。
    
    疫情打亂了人們所有的生活秩序,醫院更是。各路醫生都忙於抗疫。其實,若無疫情,其他病人平時也是非常多的。現在這些病人都耐心讓位於抗疫,自己默默地忍受病痛。有些病痛,拖延下去的後果會是什麽,病人自己也惴惴不安。但是他們還是讓路了。這些人相當了不起。我的一個同事,不幸恰在元月連續做了兩次手術。而且並非小病,也並非小手術。春節前,疫情暴發,她從醫院回到家裏。但術後必須換藥打針。自己咬牙開車去醫院換藥。傷口的恢複並不理想,並且已經化膿。醫院人多病雜,醫護人員也不敢叫她天天過去,隻好帶著護理包自己回家換。護理包不夠時,還得自己去藥店買。炎症控製不住,也隻有在社區醫院打針。著急難過,甚至也哭。但是怎麽辦呢?她自己說,先扛著吧,等疫情過去再說。我的另一個同事,因為父親癌症,今年特意把父母都接來過年。結果一家三代,全都被封住在家。哪兒也去不了,父母也無聊,她隻能每天陪著父母打牌,好讓他們的時間容易打發。剛才電話說,打牌打得我煩死了。其實這也不是輕鬆的事。還有更焦急的孕婦們。她們可以忍,但肚子裏的小東西不肯忍。這些孩子來的不是時候,他們讓準媽媽和準爸爸所有的歡天喜地,都變成焦灼不安。唉,這不是一個完美的世界,但是孩子們,既然膽大,那就來吧。盡管這裏是疫區,也要相信,接待你們的地方,一定還是溫暖的並且幹淨的。
    
    我記錄下這些細碎,是要告訴那些有罪的人們:不是隻有死者和病人承受了災難,我們所有的普通人,都在為這場人禍付出代價。
    
    正月十三(2月6日)
    
    今天的武漢,又開始了下雨。天色陰沉。陰沉中的風雨天,會讓人有一種肅殺感。出門冷風一撲,渾身一凜。
    
    但今天更多的是好消息。是這麽多天來,最令人激動的消息。先是聽到一個廣播,說疫情將很快緩解。講述者據說是一位專家。至少我聽了覺得可信。接著網上盛傳,美國吉利得研究的新藥瑞德西韋(中國專家為其命名為“人民的希望”?)在金銀潭醫院啟動試驗,傳說效果很好。武漢人都很激動,如果不是遵守規則,不能出門,大概早就上街狂歡了吧。關了這麽久,盼了這麽久,總算看到希望,而且來的那麽迅猛,來得那麽及時,來的正是大家日漸沮喪的時候。盡管後來,有人辟謠,說是並沒有結果。但我想,管他的,還是拿它當好消息聽吧。再等三天,或許我們的期待就會證實。
    
    大家關注的方艙醫院已經正式開始使用。一些進去的病人有視頻圖片和文字出來。有人認為條件太差,亦有牢騷,諸如此類。但我想,隻用了一天時間建成的方艙,倉促之處,總會有點亂。而後緒的工作,應該很快會跟上。這麽多人在一起,眾口難調,更何況都是病人。焦燥不安或是心煩意亂,總會有的,畢竟舒適度不如自家。下午武大馮天瑜先生給我發來信息,說閻誌告訴他,他們負責會展中心和武漢客廳兩個方艙醫院,他會全力做好保障。“安裝多台電視、設圖書角、設充電島、設快餐角、保證每個患者每天一個蘋果或香蕉,盡量讓患者感到溫暖。”看看,其實都有考慮。其他方艙醫院,恐怕也都會有責任製。閻誌能做到的,其他責任人多半也能做到。武漢已經走到今天,最難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度過,現在越發不能焦急。讓那些曾經天天奔波的病人,能安靜的躺在室內,接受隔離,也接受醫護人員治療,無論如何,對他們對大家都是好事。不然,像今天這樣的天氣,他們中又有多少人會加重病症,或是倒在路上?所以,我們隻能穩住也忍住,隻有總局勢控製住了,所有人才能真正得到安穩。
    
    早上還看到一個視頻,是中南醫院呼吸科大夫的。他自己中了招,九死一生。現在活了過來,他很幽默地告訴大家事情經過。他是直接接觸了病人而感染。後來他的夫人在他垂死之際照顧他,雖然感染了,但隻是輕症。所以他讓大家不要恐慌。並且說,這次扛不過去的,發展成重症的,多是有基礎病的老年人。年輕人如果中招,個人體質好,打針吃藥喝水休息,做到這些,是很容易扛過去的。他還說了一些冠性肺炎的特征,比方,是雙肺一起由邊緣感染,並無明顯的流鼻涕等現象等等。作為過來人,他的話,太可信了。所以,我們自己要做的仍然是,呆在家裏,不要恐慌。不要自亂陣腳,哪怕有點發燒或咳嗽,一定要冷靜處事。今天政府還告示,所有人都要查體溫。人們也是一陣慌亂,害怕在查體溫中反而遭遇感染。但據我了解,隻是疑似者上門測體溫,其他人,電話自報給社區即可。所以,也不必人人自危。抗疫過程,跟日常生活一樣,有很多蠢人做蠢事,但更多的不是蠢人,也不盡然都是蠢事。
    
    說說我自己。一起床即看手機,鄰居留言,說她女兒今天出去買菜,順便給我帶了一些,放在我家大門口,讓我起床後,出去拿一下。剛把菜拿回來,住在同院裏的姨侄女來電話說,要送一些香腸和腐乳過來,大門口交接即可。結果她拿來了一堆東西。我一看,這就是再關一個月,也吃不完呀。災難之中,大家同舟共濟。很感謝,也很溫暖。
    
    剛剛寫完博客,便聽到李文亮醫生去世的消息。他是八位被訓誡的醫生之一,而且被感染到冠性肺炎。現在,全武漢市的人都在為他哭泣。心裏太難過了。
    
    正月十四(2月7日)
    
    從封城到今日,是第十六天。昨天李文亮死了。我很難過。當即發朋友圈說,今晚全武漢人都在為他哭泣。哪知,整個中國的人都在為他而哭!眼淚多得在網上湧起驚濤駭浪。這一夜,李文亮是在人們的淚水中渡到另一個世界。
    
    今天天氣陰沉,不知道是否蒼天也在向他致以哀悼。其實,我們對蒼天已然無語,畢竟蒼天又奈其何。中午,有武漢人在大聲叫著:李文亮的家人和孩子,由我們武漢人養起來!響應者眾。晚上,武漢人要在李文亮昨夜去世的時間關燈,用電筒或是手機,向天空射一束光,吹響口哨。在沉沉的暗夜,李文亮就是這一束光。這麽久了,武漢人能有什麽辦法化解自己心裏的鬱悶、悲傷和憤怒呢?或許,這隻能這樣。
    
    專家原說拐點可能在元宵出現。現在看來,它不會來了。昨天來的是李文亮死訊,今天來的卻是:還要再關14天。唉,那些沒有置身在武漢的人是不會明白的,我們內心所受傷害,遠不隻是關在家裏不能出來這一件事。武漢人是多麽需要安撫和宣泄。這就是為什麽李文亮之死,讓整個武漢人都肝膽寸斷?讓他們想要狂哭大喊?因為,人們覺得李文亮就是與自己一樣的人,就是自己中的一員,就是困在家中的自己。
    
    疫情比先前預計得嚴重。傳染速度更是比人們想象得快。而其詭譎神秘的狀態,讓有經驗的醫生都捉摸不透。有些人明明已經好轉,突然間又急轉直下生命垂危。而有些人分明感染了,卻又什麽事都沒有。這個幽靈一樣的冠性病毒,就是這樣四處流竄,隨時隨地讓人猝不及防。
    
    受傷慘烈的其實還是醫護人員。他們是最早接觸到病毒患者的人。僅李文亮所在的中心醫院,死去的不是一個李文亮。我聽說已有三位醫生離世。我的醫生朋友說,同濟亦有一位外科教授去世,那是他的朋友。幾乎每個醫院都有數個醫護人員病倒在床。他們全都是用自己生命救人的仁心醫者。
    
    有一點點可以慶幸的是:大多被感染的醫護人員,多是在早期階段。唉,不是說好了“人不傳人”嗎?那時的醫生們怎麽可能把自己穿得像防化部隊?正是在被認為“人不傳人”的時間裏,同時也是湖北武漢忙開兩會、不準發負麵消息的時間裏,有諸多醫護人員被感染,殃及的還有他們的家人。醫生朋友說,重症幾乎都來自那一階段。但現在防護裝備齊全,受感染的醫護人員已經很少了。即使有,也多為輕症。他主動轉到了另一個話題,說後來越來越多的醫生被感染,大家也知道“人可傳人”,卻沒有人大聲說出來,因為不準說。不準說就不說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所有人都不說出,難道不也是問題?醫院的領導為什麽不準說?他們不準說,難道我們就不說?我們做醫生的,自己也有責任。他直接拷問自己和自己的同行。我很佩服他在此時所作的反思。
    
    我想是呀,這正是我們為李文亮之死悲憤的原因。畢竟,他先說出來了,盡管他隻是提醒自己的朋友,但他還是說破了真相。隻是,說出真相的李文亮,受到責罰,丟了性命,到死都沒人向他道歉。這樣的結果,今後是否還會有人敢說?人們喜歡用沉默是金,來表示自己的深刻。但這一次的沉默,是什麽?我們是否還會麵臨同樣的沉默?
    
    武漢整個城市,到現在仍然井然有序。和前些天比,樂觀的武漢人多了些壓抑和沉悶。畢竟關在家裏的時間太久,而且很多家庭的空間並不大。即使有無邊無際的網絡,也會有厭倦的時候。更何況,每個人都還有自身的問題。比如像我和兩個哥哥,都是糖尿病患者,醫生是要求我們每天都要走路的。大哥以前的微信步子,常常上萬。小哥更是,每天上午下午都必須到外麵去散步。現在,他已經整整十六天沒有出過門了。而我,盡管已經是隔一天吃一次藥,但也隻剩下明天一天的量。要不要去趟醫院呢?也在猶豫。
    
    剛才一個視頻,看到武漢市民開著8輛車,為李文亮送行。8字代表著受訓誡的八個人。他們眼裏都飽含熱淚,話語哽咽。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硬漢,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智。恐怕,未來數日,武漢人的心理問題,會越來越多,需要專家疏導。段子手的黑幽也解決不了這麽沉重的問題。
    
    正月十五(2月8日)
    
    今天元宵。原來以為到了今天,拐點能來,現在顯然沒有。抗疫戰還在持續。我們也還在堅持。既然閉門在家,那麽這幾天我也還會記錄。盡管寫一篇被刪一篇,但還是要寫。好多朋友打來電話,紛紛鼓勵,說不要停筆呀,我們支持你寫。也有朋友擔心我會很艱難,其實也沒有,跟朋友開玩笑說,以前地下黨那麽困難都把情報送出去了,現在網絡發達,一篇文章,自然是發得出的。何況,我們的敵人是病毒。我絕對與政府保持一致,絕對配合政府的每一項行動,並且努力幫助政府說服不理解的人們,幫助政府安撫焦慮的人們。隻是,我們在方式上各有不同,可能我會在寫作過程中,偶爾會冒出自己的感想,如此而已。
    
    應該說,現在的局麵比前期好太多了。社區和單位都細致如微。昨天接到社區電話,問是否發燒,家裏多少人。我一一作了回複。今天作協值班的小李也來電話,詢問身體和生活情況。還有同事聽說我的藥沒了,表示要替我去醫院拿藥。比較難過的是今天大哥傳來的信息:他們學校一位很棒的教授去世了,才53歲。真是太可惜了。李培根校長短信說,他很實幹,經常就睡在辦公室裏,是個踏踏實實做學問的人。唉,願他走好,願他安息。
    
    天色比昨天亮了許多。下午,終於鼓足勇氣去了一趟醫院。畢竟糖尿病人的藥還是不斷為好。醫院門診未開,在醫生幫助下,從藥房取到藥。醫院的人比平時少很多,停車場也從未像現在這樣空曠。一輛大貨車停在醫院的四號樓門口,這是來自外地的捐贈物品。許多人在卸貨,分不清哪些是醫生哪些是工人。大廳裏的護士們排著隊等電梯,每個人跟前一輛醫式小推車,上麵裝著水果和食品,看上去,也像是各地贈送的。推測他們是要送到樓上發給病人。醫院裏流動病人並不多,更多是忙碌的醫護人員。我問了一下,答說,現在的忙,主要還是忙於抗疫。是呀,這是眼前我們唯一重要的事。
    
    街上一如既往地井然有序。車輛和行人也還有,但都很少。我注意了一下,在我眼前出現最多的人有三種,一是送外賣的小哥。他們仍然騎著小車,奔波在各條路上;二是警察,他們大多站在各個路口,醫院門口也有一些。天氣很冷,站在外麵,實不容易。基層警察是相當辛苦的,他們往往直麵各種人等,執行他們所必須執行的任務。我聽說,在有人病得無法下樓時,也是警察前去幫忙背人。有一個人剛背到樓下就死了,警察也哭。三是環衛工人,他們真是了不起。盡管人少,路麵沒那麽髒,隻是一些樹葉。他們也恪盡職守,認真打掃,以保證整個城市的衛生。從疫情開始到現在,他們一直以從容的姿態留在我們眼裏。最默默無聞的人是他們,但他們卻一直在鎮定我們整個城市的心。
    
    看到最近的疫情報道,外省的疫情明顯緩解,曲線往下掉。湖北仍然還處於嚴峻之中。確診和疑似人數還在增長,這些主要還是早期階段沒有控製好的感染人群。現在方艙已上軌,效果也將開始顯現。所以,現在大家並沒有太多恐慌,隻是有些鬱悶。隨著方艙生活條件的完善,病人們也開始適應裏麵的生活。今天看到一個段子說,一個小夥子住進方艙,跟鄰床的爹爹熟了。爹爹聽說他沒有對象,忙給他介紹了一個。那個女孩子也在方艙裏。於是兩個人準備開始交往。段子手說,這叫“方艙愛情故事”。這是今天聽到的最暖心故事。今日過節,我們需要溫暖。
    
    曾經有人請我幫忙建議,武漢都這樣了,元宵節央視晚會最好不要舉辦。我是不讚同這個建議的。盡管湖北人在疫區,但其他人的日子還是得過。全國人民得有正常生活。元宵節必須喜慶,央視的花花綠綠,紅紅火火,是很多老百姓喜歡的。湖北人扛下災難,而讓國人生活如常,心裏也會踏實很多,是不是?更何況大家都關在家裏,也特別需要一些喜慶的東西慰籍自己。今天一個同事說,湖南衛視歌手節目開始啦,可以緩緩心情了。
    
    看看,湖北人武漢人就這樣的。
    
    今天這篇還會被刪嗎?
    
    正月十六(2月9日)
    
    按中國人的習慣,到今天才算是真正過完年了。起床拉開窗簾,陽光明亮得像是初夏時分,心情頓時一爽。我們多麽需要這樣的陽光。需要它來驅散籠罩滿城的陰霾,來化解鬱結人心的痛楚。
    
    吃飯時看手機信息,還好,有很多好的消息傳來。所謂好消息,亦即:盡管疫情依然嚴峻,但是局麵明顯好轉。
    
    歸納起來,大概有這樣幾點:一、湖北省外新增疑似人數大幅度下降;二、湖北確診人數和新增疑似人數持續下降;三、全國(包括湖北)新增重症人數,出現斷崖式下跌;這條信息簡直讓人大喜過望!據我所知,輕症基本都能治愈,死亡者多是延誤了治療的重症病人。四、治愈率越來越高,甚至有一說是治愈人數已經高於確診人數,不知確否。無論如何,治愈者多,便讓所有患者充滿希望。五、美國的抗病毒藥瑞德西韋用於臨床病人,效果很好。即使重症患者,用藥後也有緩解;六、疫情很可能在十天左右發生逆轉。最後一條,更是鼓舞人心。所有上述,都是從各路朋友處獲悉。看上去,信源可靠。至少,我是相信的。
    
    很遺憾的是,死亡率還沒有降下來。死者大多是早期階段被感染,沒有機會住進醫院,也沒有得到有效治療,甚至有人連確診都沒有,就匆匆離世。這大概有多少人數呢?我不知道。早上,聽到一段錄音對話,像是一位調查員與殯葬館的一位女性員工的答問。該女性頭腦敏捷,思路清晰,言語幹脆,像極我小說《萬箭穿心》中的李寶莉。她講述他們的員工完全得不到休息,她自己也快崩潰。在憤怒地述說中,她點名大罵官僚,大罵狗官,真是罵得解氣。今天我已經看到兩個破口大罵的視頻了。
    
    武漢人很爽,很江湖,很講義氣,很幫政府,畢竟政府裏的大小官員,拐兩三個彎就是熟人,不幫怎麽行?這麽大的災難,扛得扛不住,都得硬扛死扛。這點我是很讚武漢人的。但是,就算扛著,終也有自己憋悶不住的時候。我替你扛,你也得讓我罵。武漢人罵起人來,也是相當生猛,半點麵子都不會給,而且一定會連帶對方祖宗一起大罵。我想,有些人,恐怕罵也要被武漢人罵死。殃及自己祖宗,別怪武漢人,要怪,就怪你自己的輕率不負責。
    
    這幾天,死亡者似乎離自己越來越近。鄰居的表妹死了。熟人的弟弟死了。朋友爹媽和老婆都死了,然後他自己也死了。人們哭都哭不過來。平時不是沒見過親朋的死,得病而治療無效死亡的,誰沒見過?親友盡力,醫生盡職,回天無術,雖然無奈,但人們往往可以承受,病人自己也會慢慢認命。但這一次災難,對於早期的感染者,不止是死亡,更多是絕望:是呼救無用,求醫無門,尋藥無著的絕望。病人太多,床位太少,醫院也猝不及防。剩下的,除了等死,又能如何?多少病者都一直以為歲月靜好,有病看醫,毫無死亡的心理準備,更無求醫不得的人生經驗。他們死前的痛苦和絕望感,比深淵更深。今天跟朋友說,天天聽到這樣的信息,心情怎麽可能不壓抑不難過?“人不傳人,可控可防”這八個字,變成了一城血淚,無限辛酸。
    
    親愛的網管們:有些話,你們還是得讓武漢人說出來。說出來,心裏會好受一點。我們都已經被封在這裏十多天了,見到那麽多的慘絕人事。如果連發泄一下痛苦都不準,連幾句牢騷或一點反思都不準,難道真想讓大家瘋掉?
    
    算了。瘋掉也解決不了問題,死了他們也不會在乎。不說這些。
    
    剩下的日子,還將繼續。我們依然會全力配合政府,關門閉戶,堅持到底。隻期待拐點更快到來,期待武漢盡快解封,更祈禱病人們悉數痊愈。
    
    時間長了,吃飯的問題,總歸要凸顯出來。有意思的是,好多小區的能幹人,仿佛一夜之間就冒了出來。我小哥說,他們小區自動成立了買菜群。大家入群後,編上號,由買菜群集體采購。一家一袋。小袋菜放在小區空地,各自順號來取,互不接觸。如果嫌菜不滿意,先拿了再說。再找個空地,給負責人打電話,爭取調換。他們還做了買菜攻略,讓事情更加有條有序。這樣,大家就不用都跑超市,一下子解決了人們吃菜的問題。今天,同事的小區也建了采購群,團購豬肉雞蛋等物。有各種套餐搭配,列出肉絲、肉糜、精瘦肉、排骨等,分量和價格,標明清晰。隻要湊足二十人,就會有人分好了,送貨過去,大家去取即可。同事問我要不要?這麽好的事,怎麽會不要?畢竟還有兩周的時間要過。我要了一份C套餐的豬肉,共199元。生活那麽艱難,但辦法還是有的。
    
    正月十七(2月10日)
    
    又陰了。但天空還算明亮。我們依然在打聽或在等待好消息。有人做了個視頻,說如果鍾南山講哪天可以出門了,你們猜武漢會怎麽樣?然後是各種雞鴨成群地向外飛奔,各種耀武揚威地出門派頭,各種猖狂傲慢的走路姿態。原來,武漢人不光會扛事,會罵人,也會各種的想入非非。
    
    十六省以全包的方式,支援湖北十六市。醫護人員爭相報名,剪短發,剃光頭,各種離別,各樣視頻,讓人感動。聽說來鄂的各省不隻是人力支援,還自帶醫療設備和防護用品,就連油鹽醬醋諸多瑣碎事,也一律自備,不給當地添加任何負擔,這真是讓湖北人感激涕零。前來湖北的醫護人員,多達兩萬。這份情誼,何其厚重。
    
    當然,最曝紅的還是江蘇(我在南京出生,各種填表都要填“江蘇”。這地方當然讓我倍覺親切!)它被人稱為“蘇大強”,又被叫作“十三太保”。各種段子絡繹不絕,把南京調侃得像小媳婦。我的同事曹軍慶家在孝感,他不太上網,我們便都把這些東西傳給他。匯集在一起,更是讓人笑壞。我們告訴他說,你們現在有大腿抱了,而且是很多大腿。
    
    武漢的醫護人員傷亡慘重,這我早已知道。前幾天記錄時,也曾寫過。現在援軍終於到達,而且是大批量的來援。喘過氣來的不僅是醫護人員,所有的湖北人都大大喘了一口氣。勞累的已經不能持久戰的本地醫生,終於可以歇一歇了。沉悶了幾天的段子手,又開始在各條線上耍酷。
    
    局勢的好轉,在於舉國之力,前來相助。方艙的擴容,床位的增量,援軍的抵達,隔離的有效,工作的有序,加上武漢市民以堅韌之力的配合,齊頭並進,病毒蔓延勢頭有明顯衰弱跡象。再過幾天,或許會更加清晰。醫生朋友也下判斷說,應該快了。說來道去,封城延時這麽長,主因還是:
    
    1、前期延誤了時間,致病毒蔓延;2、隔離方式不當,致感染加劇;3、醫院資源枯竭,醫護人員病倒,致治療緩慢。
    
    而這一切,現在都在改變,轉機隨時可能出現。
    
    看到網上一段留言,來自洪山體育館的方艙醫院。一位病人說他全家三口都在方艙,這兩天都將出院。而且說,過幾天,方艙醫院會有很多輕症病人痊愈出院。治療方式是中西醫結合,中藥西藥都吃。方艙的夥食是豔陽天提供的。豔陽天是武漢很著名的一家餐館。菜做得尤其好吃。病人說,比在家裏吃得好多了,體重增加不少。他的留言,給一眾看客帶去鼓舞。我一直聽說,不少病人,害怕去方艙,覺得那裏太艱難,寧願呆在家裏。其實現在看來,後續事項跟上後,方艙並非那麽苦,何況有醫護人員照料,無論如何,比呆在家裏更強。方艙醫院內空間開闊,適合跳舞。住院的大媽阿姨們也沒閑著,自然是要利用的。這個視頻看得我很是驚喜萬分,武漢的大媽們真是太頑強了,不隻是頑強抗病,還要頑強地跳廣場舞。我們要不要把這樣的舞叫作“方艙舞”呢?
    
    被刪怕了,似乎我也快成一個報喜不報憂的人。其實這些喜訊,是由衷想與大家分享的,這是我們盼了好久的信息。網上有各種說法,各種嚇人的議論,以及各種專家頭頭是道的分析,再加上各種無聊透頂的謠言。身在武漢的人們,閑聊中,都表示,已經不想知道那些了。我們現在關心的隻是自己。關心病人是不是少了,是不是已經住進了醫院,是不是得到了有效治療,死亡人數是不是在遞減,還有,送菜的何時可到,我們自己哪天可以走出家門。
    
    壞的消息,仍然揪心。同濟醫院器官移植專家林正斌教授,今天中午去世。62歲,正是精力尚且充沛,經驗尤其豐富的年齡,實在令人歎惋。同濟醫院隸屬華中科技大學。三天內,連失兩大精英,華科人聞之莫不傷心。而李文亮所在的中心醫院眼科,聽說也有兩位醫生已病到插管治療地步。更糟的是,因為李文亮之死,一些捐贈者遷怒於中心醫院,在捐贈時指明不捐中心醫院(不知這信息確否)。中心醫院所有醫用設備告急。唉,如果李文亮天上有知,聽到如此消息,他會比所有人都更加難過。
    
    正月十八(2月11日)
    
    今天的天氣仍然像昨天一樣。陰,但並不陰沉。
    
    中午看到一張照片。有日本援助物質上的一首詩: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感動。又看到一個視頻,是奧斯卡影帝的一個獲獎感言,他哽咽著說,要替不能發聲的人群說話。也感動。還看到有人寫文章,引用了雨果的一句話:有的緘默等於撒謊。這次不是感動,而是慚愧。
    
    是的,我隻能選擇慚愧。
    
    更多呼救的叫罵的視頻,我已不想再看。我自知,我再理性,也有承受不住的時候。而那些遠不如我的人,恐怕更是。我們現在迫切需要的是抬起頭來,向希望處看。向更多麵對艱難卻仍在努力的人看,比如火雷兩山醫院的建設者們;向掙紮著生活卻仍要出一份力的人看,比如窮困潦倒卻將平生所有積蓄拿出捐贈的貧窮老人(我也讚成不收他們錢的呼籲);向無數疲憊不堪卻依然堅守崗位的人看,比如所有冒著感染危險的醫護人員。還有,那些在街路上日夜奔波,做著各種服務的誌願者們。還有······許多許多。看看他們,便會明白:時至今日,我們絕不能恐慌或是崩潰。如果我們恐慌和崩潰了,他們所有的努力,都將白費。所以,再多淒慘的視頻,再多恐懼的謠言,都不要恐慌,更不能崩潰。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管好家人。服從指揮,完全配合。咬緊牙關,關門閉戶。哪怕大哭出聲,甚至不再關注疫情,都可以。看看電視電影,看看那些以前被罵過的娛樂致死節目,讓自己挺過這一關。大概,這就是我們的貢獻了。
    
    何況,現在的局麵真的是在好轉,雖然沒有人們期待得那麽快,可是好轉不就是希望嗎?除了湖北,其他省的疫情基本過了拐點。而湖北,在多方支援下,正在朝拐點邁進。今天方艙醫院已有多人出院。痊愈者的臉上都露著笑容,這不是裝出來的笑容,而是發自身心的笑容。盡管這些笑容,不久前滿街都是,今天看著,有久違感。但是我想,有了這樣的開始,後麵的滿街笑容不也會很快到來嗎?
    
    說起來,武漢這座城,我生活在這裏也有六十多年了。自兩歲被父母從南京帶來此地,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在這裏上幼兒園,上小學,上中學,上高中,上大學,以及參加工作;在這裏當搬運工(就是在百步亭呀!),當記者,當編輯,當作家。江北的漢口我住過三十多年,江南的武昌我也住有三十年了。在江岸區生活,在洪山區讀書,在江漢區工作,在武昌區定居,在江夏區閉關寫作。大學畢業後的三十多年裏,我還因各種身份,參加過無數會議。我的鄰居同學同事同行熟人朋友乃至會友,幾乎深潛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真的就是拐個彎,便是熟人。那個在網上寫日記,哭泣著呼救父親的女孩,我想起來,我是認識她父親的。他也是寫作者。八十年代,我在電視台時,與他曾經有過往來。這幾天,腦子裏就一直浮現她父親的樣子。如果不是這次的死,很可能我都不會記起他來。
    
    我一直說,我所有記憶的根須都深深地紮在這座城市,是隨著這些我從幼童到老年前前後後認識的武漢人紮下去的。我就是地道的武漢人。前兩天,一個網友私信給我。她或是他,傳給我一段文字。是一段我自己都已經忘光了的文字。那是上世紀的某年,陳曉卿在央視紀錄片部主持做“一個人和一座城”的紀錄片時,我為武漢寫的撰稿詞。我寫道:“我有時候也會問自己,跟世界上許多的城市相比,武漢並不是一個宜人之地,尤其氣候令人討厭。那麽我到底會喜歡它的什麽呢?是它的曆史文化?還是它的風土人情?更或是它的湖光山色?其實,這些都不是,我喜歡它的理由隻源於我自己的熟悉。因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麵前,我卻隻熟悉它。就仿佛許多的人向你走來,在無數陌生的麵孔中,隻有一張臉笑盈盈地對著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這張臉就是武漢。”記得紀錄片播出後,畫家唐小禾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你這一段講得太好了。這也是我們所想的。唐老師和他的夫人程犁老師,是比我在武漢生活得更久的更地道的武漢人。
    
    正是因為我們在武漢生活得太久,正是因為我們與武漢無數人密切相關,才會尤其擔心這座城市的命運,才會為它的苦難而深深悲哀。那麽灑脫那麽爽快那麽喜歡沒理由的大笑的武漢人;那些說話劈裏啪啦,讓外省人以為是吵架的武漢人;那些充滿煙火氣充滿江湖義氣充滿沒來頭自信的武漢人。你熟知了,你才知道他們有多麽熱誠多麽愛耍酷。然而今天,很多的他們卻在受難,在與死神較量。而我,或是我們,卻根本無力相幫。至多隻能在網上小心問一聲,大家還好吧?甚至有時不敢問:我害怕沒有回音。
    
    沒有從小到老都生活在武漢的人,恐怕很難有這樣的心情,也很難理解這份傷痛。二十天來,我每天都要靠服安眠藥才能入睡。我自責自己,終究沒有足夠的勇氣。
    
    不說了。
    
    下午,給自己做了四個菜,準備吃三天。幾天來,每頓都是隨便混。飯也多煮了一些。家裏16歲的老狗已經沒有狗糧了。它是2003年聖誕夜出生的,像是一份聖誕禮物。那時我在醫院剛剛動過手術。女兒一個人在家,她又驚喜又害怕,然後看著狗寶寶一個個出生。這一隻白色小狗,因為像玩具狗,被點名留下了。就這樣,它在我家足足生活了16年。春節前,我在淘寶上給它買了狗糧,但是始終沒有寄來,對方說,他們也沒辦法。封城前一天,我特意去寵物醫院買了一些。沒有料到,遠遠不夠。電話寵物醫院的醫生,被告知:給它吃米飯也可以。所以,以後煮飯,我都得帶上它的一份。
    
    正炒菜時,同事告訴我:她的同學下午在市婦幼順利剖腹產,生了個8斤4兩的胖小子。她還說,新生命的降臨讓人開心。
    
    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是的,新生命的降臨,就是上天賜予的最好希望。
    
    正月十九(2月12日)
    
    封城的第二十一天。有點恍惚感。我們居然被封這麽久了?我們還能在群裏說笑?還能相互調侃?還能從容地盤點自己吃了些什麽?我們真是很厲害。
    
    躺在床上,打開手機,即看到一個同事發的朋友圈。她說她從廚房到房間,跑了三公裏。這個更加厲害。這種跑步感覺,跟沿著東湖看著風景跑,完全不可同語。我想,我到底老了,若是如此,怕是會轉暈。
    
    今天天色很明亮。到了下午,還出了一會兒太陽,讓冬天多出些明媚。
    
    小區的封閉令昨天已經下達到了各社區。所有人不能外出。這道命令,仍是為更嚴格的隔離而下達。經曆過這麽多天,看到了那麽多悲劇,大家都能理解,並也都很坦然地接受了。
    
    考慮到每家都有吃飯問題,所以各小區基本按各自的實際條件,讓每家隔三天或是五天有一人可以出去采購。由此,武漢人這幾天應該都在分頭采買和儲存食品。今天同事派她的先生當“活雷鋒”。不僅買了他們自家的,也給我和楚風家各買了一袋食物,並且一直送到家門口。我屬於易感人群,楚風腰傷難動,於是我倆都成為照顧對象。袋內有肉、蛋、雞翅和蔬菜水果。在以往開城的時間裏,我家的食物都沒有這麽齊全過。以我每天不足二兩米和一點菜的食量,我跟同事說,這下子夠我吃三個月了。
    
    聽我大哥說,他們的小區隻開通一個門,每家隔三天可以有一人出去。而我小哥說,他們小區有個外賣小哥,每天在外麵為大家采購所需食物。每家開出清單,他照著清單去買。小哥家請他代購了一大堆蔬菜雞蛋調味品消毒液還有方便麵。在小區門口進行交接。小哥說,我們又可以好幾天不出門了。小哥居住的小區,在中心醫院對麵,前兩天的最具危險的小區中,排名第一。小哥說:“讓我們一齊繼續堅守,希望二月底能夠徹底好轉。”
    
    是的,這大概是所有人的願望。
    
    艱難時日,善良人還是很多。雲南作家張曼菱發給我一個視頻,是她當年下鄉的盈江縣給湖北捐贈的物質,近百噸土豆和大米。她說這是《青春祭》的故鄉。《青春祭》是我們那個年代人都看過的電影。是我們這代人的青春記錄。我去雲南多次,但真不知道盈江。這次,深深地記住了。
    
    吃飯時,依然在網上瀏覽。更多的還是前幾日的陳舊信息。一咋一唬的東西仍然多。朋友們重複著發,改頭換麵著發,交叉著發。手機的容量都不夠了,於是自己也像網管一樣,開啟刪除風暴。
    
    新的內容真的不多。疫情朝著好的方向扭轉,囂張的病毒似乎呈現出疲軟感。這幾天,或許很快可以看到拐點,盡管前期的重症病人仍然還在陸續死亡。但是,我卻有了某種不安。呼救的病人的確少了,而武漢人的自我調侃也少了。這給我以兩種感覺:一是工作更為有序,類似於諸事均上正軌。病人隻要呼救,都有人在管。二是,武漢人似乎變得沉悶起來。
    
    在武漢,幾乎人人心理上都有創傷。這恐怕是繞不過去的一件事。無論是關在家裏二十多天尚且健康的人群(包括孩子),或是曾經頂著冷雨滿街奔波過的病人,更或目送親人裝入運屍袋被車拖走的家屬,以及看著一個一個病人死去而無力拯救的醫護人員。等等等等。這種創傷,可能會在相當長時間裏,形成困擾。疫情之後,我想,恐怕需要大批心理谘詢師前來武漢。如有可能,當分社區分批次對每一個人作一次心理療治。人們需要發泄需要大哭需要痛訴需要安撫。武漢人的痛,不是喊喊口號就能緩解的。
    
    今天的心情,其實有很多難堪。我已有不吐不快之感。
    
    好幾個城市都派人前來支持武漢的各個殯葬館。支援者們全都亮開旗幟照相留念,然後貼到網上。來援人手不少,看得人不知所措,痛徹心扉,外加毛骨聳然。感謝他們的來援,但也很想說一句:不是所有的事,都適合大張旗鼓。不要嚇唬我們好不好?
    
    政府要求公務員下沉到基層,這是好事。我相信很多公務員也會非常盡職。但是有朋友傳給我一個視頻:一群下沉的人們高舉著紅旗去了。他們在紅旗前照相留念。感覺像是到了一個旅遊點,而不是在一個苦難沉重的疫區做事。照完相,他們便把身上穿的防護服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朋友說,他們要幹什麽?我哪裏知道?我想這是他們的習慣。他們早就習慣做任何事都先把形式做足,都先自吹自誇。如果下基層工作是件日常的事,如同他們上班一樣,他們用得著打旗幟嗎?
    
    還沒寫完上一段,同學群又冒出一個視頻。它讓人看了更加不適。某個方艙醫院裏,推測有領導視察吧?一群人站立著,幾十個,其中有官員,有醫護人員,大概也有病人。他們都戴著口罩,對著一個個躺在床上的病人們放聲歌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歌雖然人人會唱,但有必要非在病房裏這麽高歌嗎?想過躺在床上病人的感受沒有?這不是傳染病麽?不是肺部出不了氣嗎?
    
    湖北這一次疫情為何會如此嚴重?湖北官員為何會被眾網民詬病?湖北的措施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問題?步步出錯,讓百姓的苦難層層加劇。到現在,難道還沒有人反思一下?拐點還沒有來,人們還在受難,百姓還困於家中,就要如此急切地舉著紅旗唱開頌歌嗎?
    
    我還想說:什麽時候公務員們前去工作不舉旗幟不再合影留念,什麽時候領導視察沒人唱歌感恩,也沒人做戲表演,人們,你們才算懂得了基本常識,才算知道了什麽叫作務實。不然,百姓的苦難還有個完嗎?
    
    正月二十(2月13日)
    
    中午開窗,看到太陽又出來了。今天是李文亮的頭七吧?頭七是遠行者回望的日子。李文亮在天有靈,重返故地,他會看到什麽呢?
    
    從昨晚起,悶了兩天的網絡,突然又活躍起來。長江日報以三篇魔魅式短文,瞬間刺激到諸多人的大腦皮層。看了它們,大家覺得自己似乎又有了活力。這活力來自想要罵人的心情。其實,罵人或是罵事,都是疏導心理的好方式。我女兒的爺爺活到99歲。有次問他,你的長壽秘訣是什麽?他說,吃肥肉,不鍛煉,罵某某某。看看,第三條秘訣就是罵人。武漢人悶在家裏,無事可幹,無聊且心煩,這就需要發泄。見麵聊天不行,怕傳染;開窗高歌不行,怕飛沫;為李文亮號啕不行,怕不穩定;好像隻有罵人還可以試一試。況且武漢人是喜歡並且也很會罵人的。罵完便有通體的爽快,就像北方人大冷天從澡堂子出來的感覺。不得不說,網民們三觀很正。感謝長江日報,你們給憋悶的人們提供了一次暢快叫罵的機會。何況,李文亮去世後,上海的報紙都用頭版為他悼念,你們跟李文亮的醫院相隔不過咫尺,你們的版麵呢?估計很多武漢人都記著這筆賬,也憋著這口氣。當然了,話說回來,罵別的也不行,罵你們還不行嗎?睡一夜起來,想看看網管有沒有刪掉罵報紙的帖子。結果,居然沒有!倒是長報那篇文章,刪了。這倒讓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疫情尚緊,網絡主題卻頻頻更換。又悲傷又歡樂。湖北武漢終於換了主帥。其實,誰來這裏,對於我們來講,無關重要。重要的是誰能有魄力將疫情控製下來,不再犯那些一犯再犯的低級錯誤,不再搞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形式主義,不再講那些重複又重複、顛來還倒去的廢話空話。這就足夠。
    
    至於免去的湖北主政官員,守土和安民,他們一項沒能做到。讓斯土斯民,悲慘如此,不換難平民憤。隻是不知他們會不會換一個地方,再度出山。過去皇帝有“永不敘用”之法,對有如此重大過錯的官員,且給國家和百姓帶來如此重大的災難,這個法子,至少適用,並且已算最輕。我想,讓他們回家當當老百姓吧,或許那時才會懂得百姓。
    
    今天有個消息,讓我很難過:畫家劉壽祥清晨去世。早就知道他被冠性肺炎擊中,但不曾料到,他沒挺過這一關。我的左鄰右舍都是畫家,所以,我也認識他。而更讓我心碎的,是我的醫生朋友傳來一張圖片。這讓前些天的悲愴感,再度狠狠襲來。照片上,是殯葬館扔得滿地的無主手機,而他們的主人全已化為灰燼。不說了。
    
    還是說疫情吧。湖北之外的所有省,已連續九天確診人數下跌。而湖北,卻恰相反,確診人數今日成倍暴增,把所有關注者都嚇得一哆嗦。其實原因大家也心知肚明,專業術語說,這是存量。就是說,以前有那麽多人,進不了醫院,隻能在家掙紮等死。現在,政府用盡各種方法,把確診者悉數收入醫院,將疑似者全都隔離起來。今天的數字,大概也是頂峰吧?估計此後不會再有這麽多人了。早期失誤,盡管有各種客觀理由,但對於百姓來說,所有的客觀和所有的理由,都是人命。推諉無用,網民們一條條扒得清清楚楚。好在,呼天搶地求救命的視頻這兩天倒真沒見了。這一次,相信不是網管讓它們消失的。
    
    能夠明顯感到的是,政府措施越來越有力,方法也慢慢人性化了一些。諸多的公務員被派到社區基層幫忙,就連作協這樣的機構,都有派出指標。有黨員身份的專業技術人員,也照例下派。一個人分管幾戶,協助政府了解他們的身體狀況,生活需求等等。同事是長江文藝雜誌副主編,盡管名校碩士畢業,跟公務員比,純低薪階層。她被安排分管六戶人家。聽她講起各家的現狀,很令人唏噓。現在小家多是獨身子女,老人多。有一家年輕夫婦二人必須分開來,各管各家的老人,妻子兼管孩子,丈夫負責奔波采買。武漢城市大,從這家到那家,就是有車,跑起來也辛苦。如在往日,他們這樣,會被很多人覺得慘,但是現在,與病人和死者家庭相比,他們則倍感幸運。畢竟大家都活著,還能相互照顧。都說,我們還能堅持。我們對政府有信心。
    
    援助物質也還在源源不斷地運到湖北。小哥晚上說,匹茲堡市向武漢捐贈了18萬隻醫用口罩,已通過中國國航班機運來。他們還計劃陸續安排更多的醫療物質。你今天寫一下好不好?我說,好呀。美國匹茲堡跟武漢是友好城市。很多年前,我曾兩次去過那裏,非常喜歡那邊的氛圍。但對於小哥來說,是不是友好城市,他也無所謂。他的兒子和孫子孫女都在匹茲堡生活。身在疫區最中心的他,想要對匹茲堡的捐贈表達一下謝意。
    
    順便要作一個說明:有家出版社,早前出版的一本繪畫書,講果子狸的肉可以吃等等。書上署名責編有“方方”。一些人把那本書的名字,用彩筆勾出,然後對我開罵。我要說的是:這個“方方”跟我沒半點關係。今天還跟同事吹牛說,我什麽時候當過書刊編輯?當年我直接就當主編了。
    
    今天打住,引用段子手的話作為結束語吧:不指望煙花三月下揚州,隻但願煙花三月能下樓。
    
    正月二十一(2月14日)
    
    今天的天氣比較怪。先下大雨,中午大晴,轉瞬又雨,反複無常。剛才到豐巢櫃取快遞(女兒想辦法買到的狗糧),大風驟起。回來一會兒,連雷都炸響了。現在雷雨交加,讓原本寂靜的夜晚充滿聲音:既混雜,又純粹。昨天就聽說,寒流將至,氣溫將急速下降十度左右,或許還有雪。想必政府已為那些隔離在方艙的病人,準備好了禦寒設施吧。
    
    早上,打開微信,便見到我的一位企業家朋友率領她的義工團隊在為捐贈忙碌。這些天,她全副精力都在做這件事,組織了諸多企業家捐物捐款。我從未見她如此憔悴過。而另一位人在美國的畫家,是我們的共同朋友,他捐出了十萬元。留言說:“這點捐款真微不足道,杯水車薪羞於啟齒。你們及所率之義工團隊的同仁們不分晝夜默默付出,才真是表率!我們遠隔重洋,雖與大家心同在,情同煎,但畢竟不能親臨出力。謹期以此略表我和Judy 對江東父老悲情故城,所正遭受的巨大苦難的深深牽掛、悲傷和思念;及對日夜奮戰在第一線,舍身忘死與時間賽跑,與病魔爭奪生命的白衣天使們的感念、支持,敬意與愛。”畫家是地道武漢人,並且是個老漢口,天天都在關注武漢的疫情。親不親,故鄉人。
    
    疫情雖然仍在關鍵時刻,但局勢確也在好轉。幹部們不敢懈怠,老百姓就會少吃很多苦。我高中同學告訴我一句口號,叫“不上崗,就下崗”。意思是說,你不好好參與抗疫工作,你就立即下崗。武昌區的兩個官員,今天就已經被撤了。而另一個人尚在隔離中的兒時鄰居說,這幾天,總算見到了說話語氣好的人。先前都是吼來吼去的。鄰居說,也可以理解他們吼,因為人太少,找他們的人太多,都急瘋了。但是聽到有人好好跟你講話,還是會很感動。急難時日,病人要求很低,隻是想在詢問時,有一句溫暖的話。而在前些天,這些都是奢求。我基本是在漢口長大,現在不太敢與漢口的朋友聯係。一聯係,就可能聽到一本人生掙紮的血淚賬。聽上幾次,我自己也焦慮。
    
    說點別的:目前抗疫是大事,其他病人都在讓路。但是,時間長了,有些病人讓路就是死路。一些透析的病人或是病重到必須馬上手術的人,恐怕也都危在旦夕。因為感染病人太多,許多醫院都騰出床位,專門收治冠性肺炎病人。而大多普通門診也已取消,這導致眼下生其他疾病的人,到了無處求醫的地步。昨天看到腫瘤醫院的癌症病人在哭訴。心想,這難道是個死扣?真的就無解嗎?有些病人回家或許就是一個死。我們未必就沒有其他辦法幫到他們?
    
    如果說,將感染性強的冠性肺炎病人轉送到外省治療,外省人民或許不肯;那麽,把這些不傳染而必須留院治療的病人,征得雙方同意,用車送過去,外省人民應該不會有意見吧?其實隻是麻煩一點,花錢多一點。可這些病人同樣是在顧全大局,政府完全可以給予一些補貼的。畢竟,這也是生命,也是救人,是應該去做的。哪怕招聘義工幫忙,或是呼籲社會捐助,大家也是肯的,不是嗎?下午聽說一個透析病人群裏,已經有兩個人死了。所以我想,盡管拐點沒到,但援兵已至,主帥亦臨,我們的抗疫工作也明顯走上正軌。有些事情,是不是可以考慮得再細致一些?這病那病,其實都是人命。
    
    還想說,這一次的疫情,讓我們看得特別清楚的是:整個社會展示出的人道水準處於什麽樣的程度。疫情之後,恐怕得有人出來呼籲呼籲:加強人道主義教育,這也很緊迫。它本該就屬於基礎常識教育。平時我們在電影裏看到,戰場上,醫護人員求助傷員,不會排斥異族異域,也不嚴格區分敵我。隻要是人,他們都會拯救。這就是基於最基本的人道精神。而現在,這場疫情,就是戰場,可我們展現出的人道水準之低,我真是不好說呀!
    
    是的,人們經常有理由:我們是在執行文件。但現實變化多端,而諸多文件經常是草率出台,線條很粗。同時,文件也大多是在常識基礎上撰寫,與人道主義並不相悖。執行者隻需多一點人道精神,就不至於讓一個司機在高速路上流浪二十天導致其生存艱難;也不至於一家中有人感染,即有一群人衝過去把人家的大門用鐵杠封死;更不至於大人被隔離,讓有病的孩子餓死家中。諸如此類。
    
    還有,如果我們有足夠的人道精神,同樣不會為了戰勝某一場非常厲害的大病,而把其他的病人遺棄。那時你的人道精神會告訴你:必須想盡辦法,讓這些同樣在病痛中求存活的人繼續得到治療。辦法不都是人想出來的嗎?我們的社會條件不差,國力也不弱,解決這個問題,不是難事。問題是:你的人道精神有沒有讓你去為他們著想。你若想了,你就會事先考慮到這一切。唉,我現在經常會嘮叨常識問題。而秉持人道精神,就是我們最基本最重要的常識。因為我們都是人呀。
    
    今天特別想祝願我的兒時夥伴、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盡快康複;也祝願另一位中學同學,願她的先生可以順利透析,願在這些日子奔波操勞的她多多保重。
    
    正月二十二(2月15日)
    
    一旦到非常時期,人性中的大善和大惡便全都張揚出來。你會從中看到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東西。你驚愕你悲歎你憤怒,然後你習慣。
    
    下雪了。昨晚風大雷響,今天便下起了雪。在武漢,下這樣大雪的冬天也是不多。聽說火神山有幾間病房的屋頂被掀開,可見昨夜的風有多大。希望病人能安穩轉移,在大劫難中度過這個小的劫難。
    
    今天的心情真是壞透了。淩晨,發現一個新浪微博名為“飛象網項立剛”的人,居然在我的記錄文字旁,配一張二手市場的手機照片,然後發微博認定這照片是我自己配發,判定我在造謠。我的記錄一直是純文字記錄,從沒有配過任何一張圖片。有人在留言中還向項先生提醒過這點,但他完全不加理睬。這樣狂妄自大地構陷人的事情還真少見。這是一個壯年男人,一個有著110萬粉絲的大V。說他沒腦子,有誰會信?趁我被封在城內、閉門不能外出的時候,趁我的微博被封,完全不能發聲的時候,來玩弄這一套動作,有點煞費苦心。倘有一點善意,截圖存下,待我的兩封解開,再來找我算賬,也算是條漢子。是不是?而我,隻能通過微信發表聲明,今天朋友們幫我找了律師。但在這樣封閉嚴厲的時候,又怎樣寄出授權書呢?尚未等律師前去公證,項先生卻速速把他的微博全部刪除。當然,這個刪除,權當他是向法律認慫吧。這種人!
    
    其實,類似項立剛這種人,我見多了,根本不在乎。但卻可惜了他那一百多萬粉絲。跟著這樣人學,能學好嗎?果不其然,他的一些粉絲幾乎不分青紅皂白,在網上留言以及私信,對我破口大罵。仿佛我跟他們上輩子有殺父之仇。而多半,他們連我寫的封城記錄一篇都沒有讀過。一個叫徐浩東的年輕人,自稱搞攝影的武漢人,甚至給我寫長長的私信,滿是髒話粗口,叫囂要到我家來打人。究竟有什麽事讓他們對一個素未謀麵的人、一個他們毫無了解的人有這樣意欲大卸八塊的刻骨之恨呢?難道他們自小接受的是教育不是真與善而是仇與恨?這些人,恐怕就是人們常說的腦殘吧。
    
    今天的壞事是一件接著一件。一個叫柳凡的護士,初二還在上班,沒有任何防護,不幸被感染。這份感染,殃及全家:父母和弟弟,悉數病倒。她父母先行過世,昨天,她自己也去世了,隻剩弟弟一人還在搶救。下午,我的醫生朋友告訴我:她的弟弟,也走了。病毒將一個完滿家庭所有的生命,吞噬一盡。我很難過,心想,吞噬他們的,僅僅是病毒?
    
    而更讓我難過的是:我的中學同學,我的多年同桌,也在昨日去世。同學比我小一歲,溫文爾雅,聲音細弱,人長得漂亮,身體也非常好。當年我們都在學校樂隊裏。我打揚琴,她彈琵琶。樂隊隻有我們兩個女生,既同班又同桌。整個高中年代,我們關係一直密切。今年元月中旬,她曾兩次去過菜市場采買過年物品,不幸被感染。好不容易住進醫院,據說恢複得還不錯。但卻突然,家屬得到通知:她已撒手而去。今天的中學同學群,都在為她哭泣。一向為盛世而高歌的同學們,這次卻說:“不槍斃一批害人精不能平民憤!”
    
    今天還學到一個詞:“流氓病毒”。專家說,這個病毒,很怪,很難掌控。它初期被感染,甚至沒有症狀,因此有人是“無症狀感染者”。而你感染並治愈後,以為它已徹底清除,但很可能它是隱匿得更深。待你自以為可以輕鬆生活時,它卻突然爆炸。細想想,的確“流氓”。其實流氓的何止是病毒。那些草菅人命,不在乎百姓死活的人;那些以捐贈之名弄到物質,然後倒手在網上叫賣的人;那些故意在電梯裏噴口水、在鄰家大門把手上吐唾液的人;那些半道攔劫醫院采購的急需醫療用品的人;當然,還有那些四處造謠構陷的人。常識告訴我們,隻要人在,那些病毒就永遠都在。是呀,社會生活也一樣,隻要有人,那些病毒人(亦即腦殘者)也同樣在。
    
    和平年代,生活平庸雷同,日複一日的安寧,將人性的大善和大惡都覆蓋住了。有時候,一輩子就在這樣的遮掩下過去;然而,一旦到非常時期,如戰爭,如災難,人性中的大善和大惡便全都張揚出來。你會從中看到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東西。你驚愕你悲歎你憤怒,然後你習慣。這樣的輪回,一次又一次。所幸,在大惡張揚的同時,大善被激發得更多。由此我們才能看到那些個無私無畏者,看到舍己為人者,看到英雄。就像我們今天看到的白衣天使一樣。
    
    說說武漢現在的情況吧,這是人們最關心的。我的醫生朋友說,在本月20日前,武漢必須再增加一個有千張床位的方艙,並完成10萬病床的儲備。這就是說,當初專家預估的十萬感染者,不是瞎說。對於感染病人,武漢將做到應收盡收。盡管人數多,但局勢並沒有比以前更惡劣。通過臨床,醫生得出經驗,認為:
    
    1、目前病毒的毒性已明顯減弱;
    2、愈後不會有後遺症,肺部不會纖維化;
    3、新的感染者已是三代四代,基本都是輕症,治愈容易;
    4、重症患者隻要能挺過呼吸窘迫期,基本都可救治過來。
    
    說到底,眼下去世的人數未減,仍然是早期延誤治療,拖到危重階段,而導致回天無力。寫到這裏,我大哥發來消息:華科大教授、段正澄院士,於下午六點半因新冠肺炎去世。這一次,華科大損失慘重。
    
    此外,我的醫生朋友特意讓我說一下:武漢市目前僅有同濟醫院、協和醫院和省人民醫院本部三家醫院可以接收非新冠肺炎患者。其他所有醫院均被征用為新冠肺炎定點救治醫院。為方便病人拿藥,開啟了十家定店零售藥房,憑醫保卡和重症病曆前去取藥。這三家醫院,兩家在漢口,一家在武昌,在沒有交通工具的條件下,病人們恐怕隻能靠社區安排車輛了。
    
    第二號小區全封閉管理令也已下達。我所居住的省文聯大院以前的指令都是按單位下傳,現在院內家屬們也成立了管理群。由群主與社區對接,采買物品。按號到大門口自取。新式的生活,帶來新的管理方式。我們不急不燥,繼續等待拐點的到來。
    
    突然想起海子的一首詩句,稍加改動,留在這裏:武漢,今夜我不關心腦殘,我隻關心你。
    
    正月二十三(2月16日)
    
    也不記得這是封城的多少天。今天的陽光真是配得上春天。昨天的雪,已經一點蹤跡都看不到了。我從二樓望下去,樹葉在陽光下都反著光。
    
    盡管與昨天相比,我已經心平了許多。但來自京城的攻擊,仍在繼續。這讓人實在無法理解是什麽樣的動力讓他們有這麽多仇恨。好像,他們一生都在咬牙切齒。仇恨很多人,仇恨很多事。甚至不管對方在哪裏,處於什麽樣的狀態,他們仍然強烈而執著地恨著。而他們所恨的我,與他們素不相識,從未謀麵。
    
    “飛象網項立剛” 昨天速速刪除他造謠構陷我的微博,卻又另外撰文說:“你哪來的照片?你困在家裏編造製造社會恐慌,暗示大量病亡無人管的消息,你有良心嗎?” 這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的提問。據說此人還是通訊行業的,居然問得這樣幼稚。無人機能在高空定點殺人的時代,我在家裏就看不到外麵的照片?我就無法了解到我居住的城市發生了什麽事?看我記錄的人們都不恐慌,你倒是恐慌了?我在疫區,封閉在家,通過網絡與朋友同事交流,並記下我每天的所見所聞,苦苦等待拐點到來。你在京城,自由自在,倒是花費心機天天罵我。你這就叫有良心?可以告訴你:更多的人,看過我的記錄,然後說,他們安心了。
    
    更有一個微博名為“盤索”的人說:“反正‘醫生傳照片’‘同學死了’‘鄰居如何如何’等等都不用上名字,說出來增加恐慌就行了。讀她的近期文章,感覺創造了許多匿名角色,也算文學一大創新。”又一個沒有常識的壯漢。病人剛剛去世,親人都在傷痛之中,難道我還要點名道姓補上一刀?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苦難?我在武漢上學和生活,我的同學我的鄰居也都在此。我的文章也是公開的,我若編造,他們難道會不知道?官方公布的死亡名單數字盤索看到了嗎?僅武漢死亡人數就是一千多,我的文章才提到幾個?連零頭都不到!再說明白點,凡是官方媒體沒有公開的死者名字,我現在一個都不會公開。
    
    湖北電影製片場常凱一家因冠性肺炎慘遭滅門之災,今天,他同學寫的紀念文章刷屏。常凱的臨終留言,淒然而悲痛,讀起來撕心裂肺。不知道那些隻看央視新聞和人民日報的人,會不會又認為這又是在製造恐慌?而我在前天曾經寫過我的畫家朋友捐款十萬的事,今天,他的哥哥也因冠性肺炎去世。項立剛們,會不會還是說,這是謠言?
    
    說到我的“醫生朋友”,顯然是不止一個。這得告訴項立剛們:他們都是自己專業的頂尖人物,我自然不會把他們的名字暴露在外。之所以不暴露,就是因為有你們這類人渣的存在。而官方無腦,還容易偏信你們,我自是不會讓朋友們無端受到傷害。今天下午,又一個醫生朋友(當然也是他所學專業的頂尖人物,我還是不能暴露名字)打來電話,我們已經好久沒聯係了。談了一下我的封城記錄,他說,外省人找他了解武漢疫情,他就推薦看我的封城記錄。並說在那裏可以看到真實的東西。我們自然會聊到疫情。醫生朋友說,疫情現在應該是控製住了。它的毒性越來越弱,隻是傳染性越來越強。從現在的病人狀態可見,感染者多是輕症,治愈率很高。死亡率之所以沒有降下來,還是先前留下的重症病人太多。這些話,其實我前麵的記錄裏也講過,重症都是早期的存量。看來醫生們所在醫院不同,看法幾乎都差不多。整個局勢的好轉,無非幾條:
    
    一則因為毒性減弱;
    二則因為增援人手的到來,醫護人員可以從容工作;
    三是醫用物資不再窘迫,有了自我保護的條件;
    四是醫生們通過這麽多天的臨床治療,用藥也有了經驗。
    
    雷神醫院的王院長甚至公開對媒體說:真正的疫情拐點已經到來。他們從新發病的情況觀察到,發熱的數量在下降,是逐漸在降,穩穩地在降,而且沒有反彈過。王院長說:“我是很有信心的。”
    
    這不正是我們等待已久的好消息嗎?
    
    醫生朋友下午還發給我一個視頻。視頻內容是一個年輕人在普及醫學論文之類。其中,他反複講到一句話:你看不懂的東西,不要隨便噴。我是太讚同這個觀點了。
    
    以自己的文化程度和理解能力所無法明白的東西,請先看著,先琢磨著,不要忙於結論,更不要開口即罵。尤其項立剛們的腦殘粉。他們留言批我說,難道火葬場沒有家屬?難道家屬不會收遺物?這叫人怎麽說呢?他們如果隻會按常態來理解災難,你就跟他講不清楚。
    
    武漢現在是在災難之中。災難是什麽?災難不是讓你戴上口罩,關你幾天不讓出門,或是進小區必須通行證。災難是醫院的死亡證明單以前幾個月用一本,現在幾天就用完一本;災難是火葬場的運屍車,以前一車隻運一具屍體,且有棺材,現在是將屍體放進運屍袋,一車摞上幾個,一並拖走;災難是你家不是一個人死,而是一家人在幾天或半個月內,全部死光;災難是你拖著病體在寒風冷雨中四處奔走,試圖尋得一張可以收留你的病床,卻找不到;災難是你從清早在醫院排隊掛號,一直排到次日淩晨才能排到,有可能還沒有排到,你就轟然倒地;災難是你在家裏等待醫院的床位通知,而通知來時,你已斷氣;災難是重症病人送進醫院,如果他死了,進醫院的時刻就是跟家人訣別的時刻,彼此都永無相見之日。你以為死者在那樣的時候還有家人在殯葬館相送?還能留下他的遺物,甚至,死者還能擁有死的尊嚴?沒有了,死就是死了。拖走,然後立即燒掉。疫情的早期階段,沒有人手,沒有床位,醫護人員沒有防護設施,大麵積感染,火葬場人手不夠,拖屍車不夠,焚屍爐不夠,而屍體上帶著病毒,必須盡快燒掉。你們知道這些嗎?不是人們不盡職,而是災難來了,人們已經盡了全力,甚至超負荷,但卻無法做到噴子們所說的那些。歲月在災難中沒有靜好,隻有病人的死不甘心,隻有親屬的膽肝寸斷,隻有生者的向死而生。
    
    早期的混亂,已經結束。據我所知,已經有專家們在草擬給冠性肺炎死者及家屬更多人文關懷和尊重的報告。其中就有關於設法保存死者遺物,尤其手機的條款。建議先集中保存,疫後消毒,以及與電信部門溝通,根據手機內信息,設法找到親屬。這是親人的一份紀念。若實在無主,也保存下來,或可為曆史留作證物。
    
    這世道,之所以還讓我抱有期待,是看到仍然有這些善良而理性的人在為之努力和忙碌。
    
    正月二十四(2月17日)
    
    依然天晴。如在往日,坐在外麵曬太陽的人一定會很多。可惜現在,那種溫馨曬太陽的畫麵完全見不到。可以理解,這是非常時期。人們站在窗口看看陽光,看看窗外的綠樹,也不錯。
    
    最嚴管控命令已經下達:所有人都必須呆在家裏。隻有不得不出門工作或執行公務的人,才能外出。但他們手上必須持有通行證。聽說,如果在街上沒有通行證的人,會被抓起來,隔離十四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段子手說,武漢還算好,如在黃岡,隔離中還得做黃岡秘卷初二的數學題,且說一大半的人都做不出來。幾天來,段子手都比較沉悶,這是今天一個比較好玩的。我特別希望段子手們活躍起來,以讓封城二十多天武漢人在轉發中忍不住笑出幾聲。
    
    對我這樣的人,不出門是很容易做到的事。狗也不用遛,由它自己在院子裏自遛。好在它也老了,習慣在院子裏打幾個轉就回洗衣房睡覺。我給它單獨配了一個電暖器,它就更願意趴在窩裏不出來。今年我自己也有點鬼使神差。在元月中旬將過年時,突然心血來潮,把家裏的暖氣鍋爐換了新的。安裝時間是暖氣公司放假前的最後一天。舊的鍋爐盡管也能用,可我擔心它已用過多年,不太保險。新鍋爐的能量果然不同,它讓我屋裏的溫度始終保持在22—25度之間。而且我也不用擔心它是否會出現問題。前一陣氣溫上升,家裏甚至到25度以上,讓我感覺到了熱。
    
    在嚴禁外出令下,武漢各小區的買菜群迅速壯大,而電商也立即調整自己的銷售模式。現在想想,如果沒有電商,困守在家的日子還真不好過。光是一家人吃喝都成問題。現在,針對各小區的買菜群,電商亮相了。他們在銷售中不斷根據實際情況,靈活調整。各種“無接觸配送”套餐,也紛紛出台,居民在買菜群申請登記,電商團購送貨。買菜群的群主,也會隨電商的調整,組織得更加合理。比起機關那些死板僵化地按文件走程序的弱智行為,民間的能人實在強大。這就是實事求是的做事方式,官方太應該學習和借鑒。說句大實話,如果不是各部門刻板僵化,層層拖延,個個誤事,疫情都不至於發展到今天這步。我同學老耿知道我不願加入各種群,便把群裏有什麽東西可賣直接轉發給我。前天我要了一份仟吉麵包套餐。一大堆,應該是三口之家的分量。對我來說,實在太多,至少要吃十天。
    
    今天又特意去找醫生朋友了解疫情情況。其實也就是我提問,他回答。歸結起來,大概這樣幾點。
    
    一、關於雷神醫院王院長所說拐點已經到了這個話題。醫生朋友說,王院長說的拐點不是這個概念。拐點是一個科學名詞,通俗講,就是發病人數到了最高點。從這個概念看,拐點沒有到。也就是說,我們的發病人數,還在上升。但是醫生朋友個人認為,二月底或三月初,真正的拐點應該會來到。我掐指一算,還得兩周。
    
    二、關於醫護人員那麽多人被感染,甚至還有幾位殉職。現在他們的情況怎麽樣。醫生朋友說,有三千多醫護人員被感染。但絕大多數能痊愈,因這個疾病的病程較長,所以大多人還沒出院。三千多人,這官方公布的數字。但我想,實際可能會更多一些吧。這些幾乎都是早期未曾設防、以及醫療防護用品的極度缺乏時期的事。現在受感染的人已經很少很少了。
    
    三、武漢在治療病人過程中是否用了中藥。醫生朋友非常肯定地回答說,75%的病人都用了中藥,有明顯療效。我問為什麽另外25%不用呢?醫生朋友說,有的人插管,用不成呀。插管者,顯然是重症。這個比例很嚇我。
    
    四、那麽重症病人占多少,治愈率如何呢?醫生朋友說,以前武漢危重病人占38%,因為很多不重的病人住不進院,發展成重症。現在病床增加了很多,病人可以及時入院及時治療,所以武漢的重症及危重症已降到18%。而且治愈率也比以前高了很多。我想,相對近六萬人的確診病人,這仍然是很大的一個數字。死亡率恐怕一時還真的降不下來。
    
    網上有人說,你成天就會記錄這些瑣細,為什麽不記錄解放軍進城,不記錄全國人民的關心和支持,不記錄火神山雷神山的偉大成就,不記錄英勇無畏前來援助的人們等等。其實,這話要我怎麽說呢?說記錄也是各有分工,他們聽不聽?吃菜也分大菜和小菜,不是嗎?全國那麽多官方媒體,那麽多網絡自媒體,他們每天都在記錄人們要求的這些。宏觀視角、疫情走向,英雄氣概、青春熱血等等,這樣的文章業已多如牛毛。
    
    而我是一個個體寫作者,我隻有小的視角。我能關注到能體會到的,隻有身邊一些碎事,以及一個個具體的人。所以,我隻能作一點瑣事記錄,寫一點即時感想,為自己留下一份存活過程的紀念。
    
    還有,我的主業是寫小說。以前談小說感想時,我說,小說經常是與落伍者、孤獨者、寂寞者相濡以沫的。與之攜手共行,甚至俯身助人。小說更寬闊地表達著一種人情和關懷。有時候會像老母雞一樣,護著那些被曆史遺棄的人事,被前進的社會冷落的生命。陪伴他們,溫暖他們,鼓舞他們。更或許,小說自己會呈現與他們同命相憐的氣息,也需要他們的陪伴、溫暖與鼓舞。這世上的強人或是勝者,經常是不介意文學的,他們更多的時候拿文學當點綴、當花環,但弱者們,卻經常拿小說當了自己生命中的一盞燈,水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垂死時的救命恩人。因為在那個時候,隻有小說會告訴他,落後也沒關係,很多的人跟你一樣,不止是你一個人孤單或寂寞,不止你一個人痛苦和艱難,也不隻是你一個人有焦慮和脆弱。人活著有很多方式。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也不是壞事。
    
    看看,我這個寫小說的人,在我自己每日記錄瑣碎時,仍然會沿著自己的寫作走向,去觀察去思考去體會去落筆,這難道還是個錯誤?
    
    昨天的微信又遭刪除。無奈之中,還是無奈:封城記錄何處發,煙波江上使人愁。去思考去體會去落筆,這難道還是個錯誤?
    
    昨天的微信又遭刪除。無奈之中,還是無奈:封城記錄何處發,煙波江上使人愁。
    
    正月二十五(2月18日)
    
    一些醫護人員為了救人一命,到網上呐喊。很多人的生命,大概就是受益於這樣的呐喊,才有機會存活。
    
    今天仍然是大好晴天。讓人感覺處處生機。天上的雲,很有特色。我在郊區村裏的鄰居都在討論,這是什麽天象,是魚鱗雲嗎?被否。去年,我一直住在那裏寫作,直到春節前才回到武昌的文聯大院。村裏鄰居告訴我,他們那一帶是零感染。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村。我門前和院裏的花,大概都死得差不多了吧。不過,我真不是一個擅長養花的人,幾乎所有的花落到我手上,命運均不太好。要麽長著長著死了,要麽就從此不開。
    
    封城已近一月,當初看到封城通知時,完全沒有想過會這麽久。顯然,近些天強有力的隔離措施,已讓武漢已經走出它最陰暗的日子。時至今日,大家好像也開始適應關門閉戶的生活。連活力四射的孩子們也都承擔了下來。生命的耐受力真是了不起。
    
    網上呼喊救命的聲音,已經完全沒有了。倒是如何買菜和如何采購食品的信息,十分活躍。人們一旦全力關注生活,日子便如這天氣,哪兒都呈現生機。各大超市,推出購物套餐的同時,還細致地把每個區的地點以及每一個聯係人的名字、手機號碼,全都標明。這給買菜群的群主們提供了莫大便利。聽說我們文聯大院的買菜群大受歡迎,鄰近小區有不少人加入。但是各小區之間嚴禁進出,已無法往來,不知道他們相互之間怎麽交接。正在想著此事,突然發現我的同事們手機約定交菜地點,然後從牆的這邊,用繩子把菜設法吊到牆的那邊。她們真的太厲害了,估計如此這般做的人也不少。
    
    同學老耿(他夫人是群主,他便為之打工)給我送來預定的麵包,還外加了一些青菜。其實一個人吃飯,做菜是很沒勁的。所以,我經常下麵條或是煮豆絲,草草打發一天。我的菜目前相當充裕。潘向黎今天微信慰問我,我說以後到上海,你請我吃好的就是。她說,狠狠吃個三頓!真好,這事就這麽決定。其他人慰問,也一概提此要求。討論哪家餐館的菜好吃,是武漢人一向熱愛的事,現在更是。
    
    我參加的微信群很少,其中參與最大的一個群,便是我的大學同學群。近一個月來,大家基本都在關注疫情。在我的同學中,除了湖北本地人外,最多的是湖南人。平時,大家基本上愛稱湖南人為“弗蘭人”。一早就有同學在為“弗蘭人”點讚,說弗蘭人定點支援的黃岡新增確診病人今天歸零。我沒有細查資料,但我知道“弗蘭”援軍初一就到了黃岡。黃岡的治愈率在湖北是最高的,而“弗蘭”本省的治愈率在全國也是最高的。我女兒雖然出生在武漢,但她的籍貫,還得填“弗蘭”。兩湖關係,從來親密。我忍不住將同學群的內容,轉在這裏。其實公平地說,各地馳援,都相當給力。援軍讓緊張的湖北大鬆一口氣,目前局勢的快速好轉,援軍有大功勞。
    
    醫生朋友今天給我打了一個漫長的電話,大概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提到疫情早期醫護人員的艱辛。且說搶救一個病人,是要消耗很大體力的。搶救後的防護服上病毒最多,必須馬上換掉。早期人力不足,設備不足,真是眼睜睜看見病人痛苦而死,卻沒有辦法。學醫的見死人見得多了。但明知可救,卻因自己身心疲憊、無力營救;更兼防護設備幾乎沒有,無法施救。他說,那種難受感你們完全體會不到。又說,醫生平時相當老實本分,大多都埋頭搞自己的專業,這一次,他們真是豁出去了。對他的觀點,我深表同意。因為這次,我們看到,一些醫護人員為了救人一命,甚至不管不顧,到網上呐喊。正是這些呐喊聲,才讓很多問題得以暴露,也才讓所有的援助物品得以直接進入醫院。很多人的生命,大概就是受益於這樣的呐喊,才有機會存活。醫生朋友還說,方艙醫院建得非常好。如果早點建,以最快的速度隔離,輕症轉為重症的人會減少很多,也就不會死這麽多的人。我想,專業人士的判斷,應該自有道理。正是這些天的果斷隔離政策,致疫情瘋狂發展的態勢急速扭轉。現在的武漢人,心態已經比較從容。購物買菜,努力生活,耐心等待真正拐點的到來。
    
    前兩天寫護士“柳凡”一家去世的事(非常抱歉,她的名字是叫“柳帆”。當時就有兩個名字,不知哪個正確。我選擇了醫生朋友提供的。),又被人認定“造謠”。唉,經常,那些貌似辟謠的人,才是真正的造謠者。湖北電影製片廠的常凱,就是柳帆的弟弟。好像哪家媒體也寫到了。常凱的絕命書,極盡克製。但讀過的人,無不有錐心之痛。醫生朋友告訴我,他們姐弟一個隨母姓,一個隨父姓。父母都在醫界工作。他們各自的家屬也疑似感染,但目前身體情況還算好。這個悲慘的家庭,武漢人永遠不會忘記。不知道我講了這麽多,那些叫罵我的人是不是還認定我是造謠。其實,這些天叫罵我的人,也是當年惡批我小說的人。不知那些曾經找高官出麵幫忙的他們,這次是否還會再找。不過,這裏我先知會一聲,無論你們找哪位高官幫忙,我會像當年懟回去。更加毫不留情地懟。讓他們的名字像前幾位一樣,刻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今天,特別想說一句放在心裏很久的話:中國的那些極左分子,基本上是禍國殃民式的存在。他們太想回到文革,太仇視改革開放。一切與他們觀點不同的人,都是他們的敵人。他們成派結幫,對不與他們合作的人進行各種攻擊,一輪又一輪。用那種“灑向人間都是恨”的粗暴語言,甚至還有更為卑劣手段,低級到不可思議。隻是我特別不明白的是:任他們怎麽在網上胡說八道,顛倒黑白,卻從來沒有人會刪掉他們的帖子,也沒有人阻止他們的行為。難道他們中有人跟網管官員是親戚?
    
    這幾天,好累,頭痛。有個網友在我昨天的微信下留言,說能從文中看到我的疲憊。TA的直覺真的很厲害。我現在必須盡量壓縮寫作時間,讓自己休息。今天不想多寫了。
    
    隻是,最後,順便跟同在疫區的黃岡XYM先生留個言:封城閉戶急,民在疫中泣。本是同難人,相煎何太急。
    
    正月二十六(2月19日)
    
    今天的陽光遠不如昨天,但天空還很明亮。到了下午,有點陰。但不冷。看天氣預報,這幾天都會比較暖和。
    
    還沒起床,幾天前曾捐款十萬的畫家朋友從紐約打來電話(不會有人說是通敵吧?),說另一位遠在德國的蘇姓畫家也想捐款十萬,且說他認識你,多年前曾去過你家。這幾天也在讀你的武漢日記。他們夫婦想要為武漢盡點心出點力。因為相信我朋友的慈善項目,所以希望捐到那裏。我的朋友正急著為即將到的一批醫療物資籌款,一聽大喜過望。蘇畫家夫婦也是老武漢人,他們對武漢疫情的擔憂,不言而喻。對於很多人來說,無論走多遠,走多久,武漢仍是他們的精神家園。謝謝蘇氏畫家夫婦。
    
    昨天說頭疼,同事讓她的先生給我送來風油精。她的先生因工作之需,天天在外奔波服務。晚上便帶了風油精和一堆其他中草藥過來。我去文聯大門口取物時,竟看到那裏不少人。春節以來,就沒有見過這種場景。
    
    細問了一下,原來是買菜群預定的食品剛剛到貨。幾個自願者正在幫著卸東西。我原以為誌願者都是本單位員工。不料聽鄰居說,她的女兒也參加了。她女兒法國留學回後,自己創業做公司。現在堵在家裏出不了門。便也主動報名參加誌願者活動。聯合國給“誌願者”的定義是:自願進行社會公益服務,而不獲取任何利益、金錢、名利的活動者,也稱為“義工”。誌願者這種組織方式,真的很棒,它也被很多善良的年輕人追捧。在參與社會服務時,他們不僅可以奉獻一已之力,還可通過此一途徑洞察社會,理解人生,讓自己的見識和能力得到成長。疫情期間,武漢有幾萬誌願者在進行各種社會服務。沒有他們有力的幫助,僅靠機械的政府機關,可能更糟。
    
    除了送物品的人,院門口還堆著大堆芹菜。旁邊站著一位貌似社區的工作人員。我從旁邊路過,工作人員說,你可以拿點芹菜。我說我家菜夠了,可以不要。工作人員說,這裏有多的,盡管拿。這就是送給文聯大院居民的。我便拿了幾根,覺得足夠。保安王師傅過來幫我抓了一把,說多的是。山東送來的。我有點奇怪,便向工作人員詢問。得知,這是山東捐贈的芹菜。給了社區,有兩噸,太多了。他們送了一些給各廳局,然後拿一些,送給家屬。工作人員說,菜已經有點老了,菜心還可以。
    
    看到這麽一大堆青菜,想起山東壽光最早向武漢捐贈過一大批蔬菜。不知道哪個部門將之送到超市去賣,結果遭到非議。網上還流傳過一個向市政府投訴的電話錄音。其實,以我的看法,如果不是直接捐贈給醫院食堂,或是送到有貯藏能力的部門,更合理有效的方式,還是拿去超市,以平價菜賣給市民。超市至少有存放倉庫,有分配能力,有散發渠道。而賣菜的錢,或可以捐贈方的名義交給慈善部門購買醫療物品,或可返款給對方,繼續送來平價菜,供給武漢市場。這是雙贏雙益的事。效果遠比送到社區好。自疫情以來,社區的工作人員已經辛苦異常,要求他們把捐贈的蔬菜再分贈到各處,難度實在太大。尤其現在,人手少,車輛少,一卡車青菜來了,比方兩噸,處理起來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想,哪怕是捐贈,其實也是可以更實事求是一些。捐贈實物如遭浪費,最終浪費的也是捐贈人的好心和善意,以及他們的財產。
    
    今天有一個視頻刷屏,那是武昌醫院院長劉智明醫生送葬車離去時人們的哭喊。看的人無不淚流滿麵。他也算正值當年,有才華有專業有平台,可以為醫界做多少事,又可為社會救多少人呢?這兩天,噩耗仍是連連。武大去世一位博士,華科大去世一位教授······死亡的幽靈,依然在武漢徘徊。
    
    目前湖北已確診的新冠肺炎患者達七萬多人。這離當初醫生朋友預估的數字已經不遠了。每天新增病人基本在一千五百以上。數量縱是很大,但實際上增幅人數正在持續放緩。沒有停下的是死亡人數,目前業已越過兩千。這是官方的統計數字。尚有一些並未確診的死者,或是死在家中,根本來不及去醫院的人,估計未曾計算在內。所以,到底死了多少人,恐怕目前誰也不知。疫情之後,相關部門聯手統計,或可更加準確。
    
    其實,局勢依然嚴重。躺在火神、雷神兩山醫院及其他醫院有近萬名重症患者,還在搶救之中。這些人都是早期感染的病人。無治療機會,導致拖延成重症。他們中,還有哪些人會離開這個世界呢?和家屬們一樣,我們也都懸著心。
    
    所謂局勢好轉,是針對前期更為嚴峻的情況而言。那時,滿屏都是呼救病人,醫院擠滿了求醫者。而現在,至少,有病即收,你不想進醫院,抓也要把你抓進去。進院即有醫療保障,為此,醫生朋友依然說,來的基本上是輕症,都能痊愈。拐點在望。
    
    還看到一條信息,說武漢現在換了做事模式。成立了四個小組:一為床位保障組;二為疾病控製組;三為援漢醫療隊接待協調組;四為黨建考核組。通過這四個組直接對接各項事務,這麽看上去,實施性會強很多。隻是,我覺得“黨建考核組”如能改名為“考核監督組”,似乎更好,更加實事求是。這會讓我們看到政府是以人命為大。畢竟抗疫是全社會的事,很多非黨員群眾也在一線工作,他們不應成為旁類。
    
    順便說說,極左對我的攻擊,似乎人頭越來越多。且不乏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者。但我是一個喜歡講常識的人。這一陣對常識二字,提得也多。有人問,常識到底是什麽?舉個例子,比如一隻狗跑來咬你,你拿起打狗棒,打狗。狗逃回去,叫了一群狗過來咬你,其中還有大狗和瘋狗。這時候,常識會告訴你:閃人!把地盤留給狗。叫它們自己狂吠,過不多久,它們就會因為吠聲高低不同骨頭分配不同,而相互自咬。而你呢。在家喝茶看書下館子。像隔離病毒一樣,與會咬人的群狗隔離。這就是常識。
    
    正月二十七(2月20日)
    
    今天又是大晴天。簡直晴好得不得了。能想象得到,所有溫暖陽光全落在空寂的街上,還有空寂的中山公園、解放公園和東湖綠道,感覺好浪費。
    
    特別懷想與同事一起在東湖綠道騎自行車的時光。有一陣,我們幾乎每個星期去那裏。朝著落雁島人少偏僻方向騎上一圈,爬坡過橋,全程三個小時。中間還可以在偏遠地帶農民手上買些特別新鮮的蔬菜帶回家,也會尋一處優雅的湖邊聊聊天。我們應該都不算什麽“鐵肩擔道義”的人,反倒是很願意享受眼下自己夠得著的生活。而現在,我的兩個主力車友(我的同事),一個自己在病中,一個家人在病中。盡管兩個病都不是新冠肺炎,但也是人們談之色變的病呀。她們比我要辛苦太多了。而武漢,有多少這樣的病人還在煎熬中等待?還在等。
    
    今天的疫情報導,引起同學們的討論。人人都驚異武漢新增病人斷崖似下跌。這是個什麽情況?難道拐點就在今天?我的醫生朋友一大早也給我發信息,他的短信充滿喜悅:已經控製住了,神奇!又說:不用增加床位,現在隻是治療的問題。但是稍後,他便有了自我懷疑:也太快了吧?太神奇了!不敢相信。接著一小時後,醫生朋友的短信已經變了:“我仔細看了一下,武漢數據戲劇化下降是因為診斷標準又改了。······關鍵看明天的數據。”
    
    我在中午一並看到這些信息,忍不住繼續詢問。醫生朋友說,從今天的數據不能得出形勢徹底扭轉的結論。就像前幾天突然激增一樣,今天急降也是同樣的原因。但大趨勢肯定是向好的。我又一次問到拐點確切時間,醫生朋友非常有信心地回答說:“一周內應該出現。”
    
    一周內會出現拐點嗎?我希望如此,但又擔心希望落空。
    
    幾乎同時,我看到另一個帖子,同樣是一位專家所言。我覺得很有必要記錄下來。專家說:“新冠病毒的殺傷能力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更強一些。它不僅攻擊呼吸係統。那些愈後不好的病人不光是合並了肺炎的問題,還合並有心髒肝腎髒等的損傷,甚至造血係統都受到了影響。”專家還說:“隻要我們這身防護服沒脫,你們就待在家裏別出來,否則我們就白拚命了。”
    
    是呀,新冠肺炎有多厲害,還是得聽專家說。盡管局勢好轉,但一點都不可放鬆警惕。封城即將一個月,我認識的人中已有憋不住的。聽說還有好多人想闖關出門。以為隻要自己防護好,就不會被感染。而實際上,真被感染到,他可能完全不知。待回家再傳給一家人後,那時後悔就來不及了。設若人人都想闖關上街,街上必然人來人往。我們之前所有的堅守和艱辛,也就全部會泡湯。冠狀病毒最厲害的一招,就是它劇烈的傳染性。現已處於衰勢的它,正期盼著你的出門,以便東山再起。你要去配合它嗎?其實,我們已經堅持了這麽久,真不能讓那些曾經為我們拚過命的人,白白拚了一場,也不能讓熬了這麽久的自己,也白白地熬了一場。
    
    今天,在鄰居群裏看到當年重建黃鶴樓的設計者向欣然先生寫的《我感謝,我祈禱》一文。此文是他為答謝關心他的同學們而作。寫作時間是今天。向先生年近八十,是我鄰居唐小禾老師的朋友。我以前也見過,但並未有來往。今天讀到老人的文章,心裏既覺感動,又有莫名的悲傷。征得同意,我把全文記錄在此:
    
    我,向欣然,現在正在閱讀我們社區昨日的《疫情公告》:按照市裏地毯式大排查的要求,社區已發現的確診,疑似,發熱,密接等四類人員共15人,都已經做到了“應收盡收,應治盡治”,離開小區大院了。
    
    我居住的社區,按照市裏的劃分,屬於新冠疫情風險偏高的一類。此前已經有6位確診患者相繼去世了,他們死前多數都沒能住進醫院。雖然小區的隔壁就是定點醫院,但一床難求,求診的病人通宵排隊,隊伍快要排到小區的後門口了(小區趕緊封閉後門)。這都是武漢封城初期的事情。
    
    由於我們的社區基本上就是原來設計院的職工生活區,所以大家都很熟悉,都是老同事,老鄰居,所以他們的突然離去,我們感到驚恐,感到難以接受。在那個黑雲壓城的日子,我們兩個空巢老人是多麽無助!!
    
    就在此時,微信裏傳來建三同學的聲音:“因為你在武漢,所以我們會更加關心和支持武漢的抗疫鬥爭!”是的,63年我班畢業分配到武漢(中南建築設計院)的,共有3人,如今隻有我一人尚在武漢堅守。
    
    隨後,陸續有同學在網上向我表示問候和祝福,更有同學直接打電話安慰和鼓勵我,遠在美國的同學還和我在微信裏展開了私聊······這一份份友情似親情,給了我溫暖和力量,我將永遠銘記和感恩!
    
    特別令我感動的是,有同學轉達了一位老師對我的關心,他要我“多保重,多喝水,多熏艾草···”
    
    其實,我對死亡並無太多恐懼,我已經活過了中國人的平均年齡,正常死亡是遲早的事。但是如果因染疫而死,那無異於“他殺“,我是於心不甘的!
    
    我已經有一個月沒有下樓了,我常常站在5樓的陽台上,望著周圍死一般寂靜的世界發呆。
    
    以前有太多的帖子,勸老年人什麽也不要關心,什麽也不要想,隻要吃好玩好活好就行了。這有一定道理,因為你就算想了關心了又有什麽用呢?!你還能為改變這個世界做些什麽嗎?不過有句老話:朝聞道,夕死可矣!所以我還是忍不住,要關心,要去想。
    
    在這瘟疫猖獗的日子裏,在這漫長的封城的日子裏,我一直在想,我們中國人為什麽命這麽苦啊!我們這個民族為什麽總是災難深重?想到這一切,我隻有祈禱,祈求在大災大難之後,中國會有一個清平的世界······但願。
    
    字字深情,句句真切。“如果因染疫而死,那無異於“他殺”,我是於心不甘的!”這該是多少武漢人的想法?!
    
    像向先生這樣的空巢老人,整個武漢,應該不少。以前的日常生活,尚有保姆或鍾點工前去幫助。而現在,大多保姆和鍾點工人都回家過年,一切隻能靠自己。我曾經擔心劉道玉老校長是否也是家中無人,因為他們平時也是靠保姆幫忙。微信溝通了一下,知道劉校長的兒子兒媳均已回家過年,正好堵在家中,可以照顧到兩位老人。我的同學老道父母雙雙96歲,也被封在自己的小區,兒女們無法前去相助。得幸兩位老人身體健康,一切尚能自理。不僅不給社會添麻煩,還盡量不讓兒女擔心,且以樂觀的態度和所有市民一起等待疫情結束。
    
    換位思考一下:讓這些老人自己去對付日常瑣碎,需要他們付出多大的氣力才能正常過日子呢?恐怕老人們得拚出全力吧。因為我們都做過家務,買菜做飯,洗衣打掃,收拾整理,零零雜雜加在一起,並不是簡單的事。不知社區有沒有專人負責了解區內空巢老人的家庭情況,並且盡可能派人幫到他們。
    
    死神的陰影,還在武漢三鎮上空飄來飄去。今天的一片又飄到我們眼前:湖北日報一位著名的評論員一家四口感染。半月前即申請床位,一直申請不到。待進醫院時,已是重症。他本人於今日去世。這世上,又多了一個破碎的家庭。
    
    正月二十八(2月21日)
    
    封城第三十天。天啦,已經這麽久了。今天的陽光很好,天氣很暖。很讓人有出門踏青的衝動。以前老漢口的人喜歡到後湖踏青,拎著竹籃,裝上點心,坐著黃包車就去了。現在的三鎮,大多湖邊都成了公園,處處都是可以踏青的地方。黃花澇的濕地,每到春天,擺拍的和放風箏的人,一望無邊。還有東湖滿園的梅花,這一回真的是淩寒獨自開。近日怕是已經在寂寞和清冷中謝了吧。這裏,姑且懷想一下吧。
    
    人們都有點憋不住(可憐那些正處於貪玩年齡的孩子!),實在可以想見得到。隻是很遺憾很無奈,以安全計,以生存計,以長遠計,現在的我們還得關門閉戶地等待。在這場疫情中,我們能幫上忙的,大概就這一件事。
    
    昨天的數據,新增病人斷崖式下跌,曾引發民眾大討論。我的醫生朋友已經告訴了我,這是算法不同導致。修改算法,無非數字上好看點。但讓人意外的是,今天官方便及時糾正了這種新算法。顯然,數字上的好看,於抗疫並無意義。隻是官方修正得這麽快,莫不是真的在改變作風?說到底,隻有實事求是,及時調整各種誤判,及時補上各種漏洞,才能真正控製疫情。
    
    新的主政領導到來,湖北的抗疫方式,一改前麵的拖遝和低能。疫情局勢在大刀闊斧中,明顯扭轉。所取對策,似乎也管用。在病毒之前攔截它,而不是被它拖死,搶時間很重要。尤其武漢,這些天的辦事力度,很有點短平快的打法。人們從諸多視頻諸多信息中,也看得很明白。
    
    但有時,我也會覺得領導們盡量不要把話說得太猛。百姓既然信任政府,就會給他們以時日,而領導作決策,也要給下麵辦事的人以時日。太急了恐怕無益。比如說,以拉網的方式,對武漢進行全麵排查,這個非常重要。通過這個辦法,將所有確診、疑似、發燒、密接四類人員全部找出。但是,隻給三天時間,是否能夠辦到?這恐怕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武漢有多大,城區結構有多複雜,非小區居民有多少,以及城鄉接合部有多混亂,就算讓辦事人員三天跑一遍都很難,更不說細查。可是如果三天奔了命也做不到呢?就要撤區長。區長呢,層層撤下麵的小官員?
    
    今天看到一個視頻,一個老頭,任你怎麽跟他做工作,他就是強著不願隔離。武漢曆史上是個碼頭起家的城市,平時散漫慣的人很多,刁民也不老少。這個老頭應該還不能算刁民,隻是有點強而已。比刁民更多的,可能就是這樣的一根筋強人。我們看到,視頻中警察沒辦法,隻好使用強行手段將強人帶走。從耐心說服,到強行帶離,這一過程要動用不少人,更要花費不少時間。三天,夠嗎?我很擔心那些區長們,不知道三天後,是不是被撤的一個都不剩。但願,主政領導隻是想重槌敲山鼓,並非情急下陡坎。
    
    時至今日,壞消息還是接連不斷。我也無法做到報喜不報憂。這些壞消息,自然是死亡。死神一直在我們中間晃蕩,天天都能看到它追逐的身影。29歲的彭銀華醫生昨晚去世。他原本初八結婚,疫情來了,他延遲婚禮,參與到一線。然而,他卻不幸被感染,又不幸離世,從此,他再也不能迎接他的新娘。這麽年輕,風華正茂,實在太可惜了。而更壞的消息是大麵積的感染。以前有個段子,還配了圖,說監獄現在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今天傳來的信息是:全國多家監獄服刑者被感染,感染他們的是獄警。太糟糕了!監獄裏有些人本來就有反人類傾向,治療起來,怕是也麻煩。微信詢問醫生朋友,回答說,是要麻煩一點。順便又問一句,那現在還是在朝好方向走嗎?醫生朋友說,趨勢向好,但是很緩慢。
    
    另有一件事,我也要特別記錄在案:武漢一位叫肖賢友的病人去世了。臨終前,他寫下兩行共十一字的遺言。但是,報紙宣傳時,卻用了這樣的標題:《歪歪扭扭七字遺書讓人淚奔》。讓報紙淚奔的七個字是:“我的遺體捐國家”。而實際上,肖賢友的遺書還有另外四個字:“我老婆呢?”更多的百姓為這後四字而淚奔。臨終前提出捐獻遺體很感人,可是臨終前剩下最後幾口氣,仍然惦記著老婆,同樣感人呀。報紙標題為什麽不能寫《歪歪扭扭十一字遺書讓人淚奔》,而要特意去掉後麵四個字呢?會不會編輯認為愛國家才是大愛,愛老婆隻能算小愛?報紙是不屑於這種小愛的?今天跟一位年輕人聊到此事,他發了很多感慨,很不認同媒體做法。年輕人學會了思考是讓人高興的事。我說,官方喜歡上一行字,百姓喜歡下一行字;媒體愛事,百姓愛人,這其實是不同的價值取向問題。
    
    不由想起前來救援的隊伍,他們在出發前都有領導前去講話。領導一般會講三點。有一支隊伍的領導說:第一是團隊榮譽,第二是全力救病人,第三是保護好自己;而另一支隊伍的領導則說,第一要全力救病人,第二是保護好自己,第三是團隊榮譽。看看,都是領導講話,三條內容也差不多,但把什麽放在第一,便是他的價值取向。
    
    還是說點自己的生活吧。我一般睡覺很晚,而我小哥平時都睡得早。可昨晚上,他卻一直沒有睡,網上留言說,你在寫文章,我在團購。我奇怪他為什麽這麽晚還在團購。他說各種團購群,有的信息沒看到,有的看到,就已經搶光了。宅了31天,東西基本吃光。小哥說,幾天前他有點慌了。因為要封門,對麵大超市在搶貨,人擠人的。網上是晚11點半開搶。他早早就選好東西放進購物車,掐著點等到11點半去搶,但根本進不去。等進去後,所有東西都沒了。那一夜,他和嫂子都慌了。好在這兩天買到了米麵油藥菜等,有的已拿,有的還在等。我跟他說:放心吧。不會讓人沒有吃的東西。中國還沒有到這一步。小哥住的小區,是漢口最危險的小區,很長時間危險度排名第一。小哥則屬於身體不太好的人,一但被感染,後果十分可怕。所以我們都叫他一步都不要出門。在單元樓裏宅三十多天,日子是相當不舒服的。
    
    我比小哥可能幸運一些。一直有同事和鄰居跟我幫忙。昨天,同事的先生突然給我送來幾罐雞湯,真是讓我非常意外,但也笑納了。同事的條件是:要在第一時間把我當天的記錄轉給她。對我來說,這是不是有點賺翻了?我當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作協的同事對我相當友善,他們中好多人,差不多是我看著長大的。這個同事就是。她來作協時,恐怕不到二十歲,又可愛又倔強。轉眼,也快五十了。
    
    寫到這裏,同學群有人轉帖:武漢將繼續建19座方艙。這讓我突然想起,前些天武漢植物園劉先生在我微博裏發過一個留言。現在我將他的留言轉到這裏。劉先生建議:如果抗擊新冠病毒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武漢封城太久又會影響國家的經濟恢複,以及武漢人因封城所承受精神壓力等帶來的一係列影響,不如開啟“江中隔離模式”。具體做法是:將長江中的白沙洲、天興洲和退役下來的客輪等都派上用場。可容納患者萬人。除此之外,天興洲的麵積有22平方公裏,略比澳門大2平方公裏,澳門現住人口為約六十萬。因此,在天興洲建一個容納十五萬人的方艙醫院是沒有問題的。另外,還有白沙洲和退役的大型長江客輪。如果能將武漢所有的患者都遷入江中,不讓病毒上岸。那麽,武漢就可逐步解封。武昌、漢口、漢陽可分期分批進行。如果嫌建方艙醫院速度太慢,可先以十萬個帳篷收治。總之,封城不是長久之計,國家受不了,百姓也受不了。
    
    這是一個很大膽也很有意思的想法。但不知道在江心這樣的地方,汙水排放問題該怎麽解決,而帳篷在寒冷的早春,是否能住得了人?這些我不懂,或許專家有辦法?
    
    現在,人們討論經濟恢複的時間,已經多於討論疫情的時間。很多企業將麵臨倒閉,更多的人們,沒有收入,也將麵臨生存問題。這些又直接關乎到社會的穩定。我們在把感染病人隔離起來的同時,也把健康人都關了起來。時間這麽長了,所有附加災害,必將接踵而至。已經聽到不少人在呼籲:健康人也要活下去。
    
    我是想不出辦法的,隻是純粹作個記錄。
    
    正月二十九(2月22日)
    
    天氣依然晴好。也很暖和。躺在床上看手機。
    
    第一個看到的便是網上一位武漢女性批評社區的錄音。她脆嘣嘣的武漢話,劈哩啪啦,幹脆利落。少有粗口,更有成語。引發人們爆笑,甚至追捧。我自己也樂得不行。這口音我太熟悉了,它應該是我青少年時代居住的江岸區二七路一帶居民的方言。屬於不太純粹的武漢話,與漢口中心地帶更地道更正宗的武漢話相比,略有差異。不過比我講得好。不少朋友發了這個音頻給聽。我說,你們了解武漢女人了吧?這裏麵粗口很少,很講道理,應該算是武漢的雅罵。
    
    美好的天氣,加上這頓痛快的漢罵,讓今天的心情,有了一個好的開頭。
    
    封城一月,再次接受中新社副總編夏春平的采訪。訪談先在網上完成,下午他們過來照相,又閑扯了幾句。文聯大院門口值班人員很負責,盡管他們記者證什麽的都齊全,但仍然要一一登記,並且測量發不發燒。我笑他們說,萬一你們是暗訪的呢?那我們豈不虧大了。夏春平這次不光送了口罩,還送了酸奶牛奶。回家後竟還發現有一盒巧克力。立即對同事說,哪天值班你過來拿一下,給你娃發個福利。平時我常把別人送的巧克力轉送給同事的小孩。有一天那孩子突然說:我覺得方奶奶是活雷鋒。這一說後,我就更樂意送巧克力了,可見理論鋪墊多麽重要。
    
    送走夏春平一行不足半小時,遠在美國的同學便轉給我這份采訪,上麵還有剛剛拍的照片。真是把我驚訝到了。網絡傳播之快速,簡直不可思議。我家的人幾乎都是理工男,我受影響,已經算是很能適應高科技了,用電腦寫作也早在1990年。但我依然跟不上現代科技的高速發展,常常會被它的能量嚇著。“今日頭條”拉我加盟,第一天,我在他們的“微頭條”中發了一篇日記。結果第二天的閱讀量達兩千多萬,後來更是達到三千多萬。真是把我嚇死。對我這種適應了小眾讀者群的人來說,讀者太多,反而會有恐懼感,覺得這事太不正常,差點就不想寫下去。同學們使勁鼓勵,這才堅持。
    
    對於官方媒體的套路,我還蠻熟。采訪問題很多,選用的回答很少。出於理解的原因,我還是盡可能詳答,給他們以選擇。好在,他們如果外加了其他內容,我堅持一下,便也能很通達地放棄,盡量尊重我的本意。總的來說,中新社的言論尺度相對稍寬,當然也足夠謹慎。肯定不能像我在自媒體上那樣放鬆和自由。比較起來,新浪微博的言論尺度是最寬鬆的。而且我特別喜歡在那個小框框裏寫,每次都是一氣嗬成,相當舒服。可惜,他們架不住那幫極左分子成群結隊地投訴,由此封了我的微博。我給他們留言說:你們真是辜負了我對你們的愛呀!
    
    今天醫生朋友一大早傳來他對疫情的看法。我在下午也詢問了一下情況,概括如下:根據三天的數據,趨勢在好轉,但沒有質的變化。目前疫情的蔓延,並未完全控製。疑似病人,數量依然很大。隻是床位的壓力減少了一些。多出的床位,來自兩方麵:一是出院,二是死亡。死亡人數,每日接近一百。
    
    這是很讓人難過的信息。武漢市的排查力度,已經夠大,大到許多市民都有點吃不消。但是,蔓延卻依然難以控製。或許正因為此,武漢才要再建19個方艙醫院。床位增加了,讓床來等人,以防病人由輕症發展到重症。醫生朋友重複他以前所說的:早期拖延下來的重症和危重症病人,武漢還有近萬人。所以,死亡數據很難降下來。危重病人呼吸困難,主要是解決呼吸問題,靠吸氧等措施。想起昨晚看到過財新記者的一篇文章,似乎講的就是一根呼吸管賭生死的過程。
    
    在醫生朋友的談話中提到這樣一句:現在中藥有一定療效。這讓我想起,曾經有網友留言,追問中藥的效果如何。為此我把這個問題拋給醫生朋友,因為他是西醫方麵的專家,我想知道,現在的西醫專家們怎麽看這個問題。
    
    結果這位醫生朋友說:現在很多醫院的整個病區全部由中醫醫生接管,取得很好的療效。當然中醫也用西藥及西醫手段。中西醫結合,效果非常明顯,也得到了國家層麵的高度認可。剛開始,西醫都竭力反對,各種嘲諷。現在效果出來了,所有反對的人都不吱聲了。我認為,疫情過後,國家肯定會發力支持中醫發展,他們在這次戰役中表現耀眼,有目共睹,西醫不服都不行。中醫便宜很多。我個人不懂中醫,但從來不排斥中醫,中華文明五千年,生生不息,西醫在中國占主導地位隻有幾十年,中醫藥有效是肯定的。上述話是醫生朋友分好幾段寫的,盡管我歸到一起,但全是原話。
    
    我有個大學同學,在中醫學院教書(中文係分到中醫學院,教醫古文?我也沒問過)。從疫情一開始,他就認為,用中醫來醫治,一定會有好效果。而且從頭至尾,他都在宣傳和堅持這個觀點。並且還很生氣地批評武漢沒有好好用中醫。我把醫生朋友的話貼在了大學同學群裏。一個媒體同學看後說,從某種意義上說,病毒在搶救中醫啊。這話說得有點驚悚。
    
    中醫學院的同學果然回複道:真得感謝這次的病毒,讓中醫中藥露了一把臉呢。中醫思路與西醫不同:“中醫是給對方留活路,禮送出境,出境後死活自便(一般也活不成了)。西醫是殺滅病毒,殺而不死就沒咒念啦。”這是他的觀點,有點意思,但我又覺得未免偏頗。他理解的中醫很有哲學意味,而他理解的西醫卻似乎歪了樓。
    
    晚上,同學群再次討論中醫問題。班上的中醫黑也不算少。中醫學院同學再次闡明觀點:嚴格說起來,中西醫沒辦法結合:理論層麵完全不同,是兩股道上跑的車。現在的所謂中西醫結合,實際上是用中醫的藥,加西醫的器材、設備和部分藥物:各自發揮所長。這裏麵其實有很大的問題,甚至是衝突。
    
    關於中西醫的話題,我完全不懂,隻是原話照搬。平時我自己看病,是以西醫為主。但日常調理身體,卻常用中藥。比方,每到冬天,我都會用諸多中草藥煮水喝。我把這種煮水方式介紹給我的同事楚風。她喝了之後,說感覺好多了。
    
    寫到這裏,突然看到有消息說,早上的“漢罵”已引起各部門重視。區裏領導、紀委什麽的都登了門,而且中百超市也迅速整改,看來罵得有效果。還有朋友說,這個“漢罵”的英文版也已出來。我簡直要再一次笑倒。
    
    漢罵中,牽扯的均是雜事。說實話,時間久了,百姓的吃喝問題自然會非常突出。團購時間長了,模式也明顯出現缺陷。各小區門口,每天都擠著取團購物資的人。而且,團購的東西不是一次到,有的小區要分好幾次取。本來一天出門一次,結果團購後,導致一天出門幾趟。同時,還有些居民頗難伺候,不隻是買生活必須品,還要買整箱買啤酒什麽的。讓負責團購的誌願者們搬運起來累得夠嗆。沒辦法,管理是門科學,哪怕是柴米油鹽諸類。但是怎麽樣更科學地管理,方對控製疫情有效呢?一個寫小說的人,肯定搞不懂。
    
    今天網上有個總結:第一批感染者是年前的;第二批感染者是擠醫院的;第三批感染者是擠超市的;第四批感染者就是瞎團購的。
    
    醫生朋友說,蔓延難以控製。看來這真的是個難題。
    
    二月初一(2月23日)
    
    今天仍然是大晴天。想起小時候,家裏有一本書,名字就叫《大晴天》。內容說什麽,早已經忘光了。前陣以為梅花已都謝盡,不料,昨天突然發現,院子裏的紅梅正怒放著。而且沒有哪一年像今年這樣,開得如此明麗鮮豔,一種隆重的在場感。
    
    轉眼正月已過。我們已經不再細數封城有多少天了。反正就是在家安靜地、抱以忍耐心地、盡可能平心靜氣地等待。不是等待拐點,而是等待何時可以出門。在我看,拐點來不來,似乎已不重要。它行蹤難尋,又何必苦苦去求?或許正如雷神醫院王院長所說,拐點已經過去。畢竟,武漢最恐懼最悲慘也是最痛苦的日子,已然遠去。現在的疫情,盡管緩慢,盡管難熬,但總還是在向好轉。
    
    隻是,我們還沒有擺脫死亡的糾纏。今天早上,一位年輕的女醫生殉職,像前兩天去世的彭銀華醫生一樣,也隻有29歲,她叫夏思思。扔下她兩歲的孩子撒手人寰。而晚上,又有一位男醫生離世,四十出頭而已,他叫黃文軍。歎息和哭泣。很多聲的歎息和哭泣。然後大家默然地轉發這些信息。這已是第幾位殉職的醫生呢?
    
    今天我在想,不是說,體質差的人更容易被擊倒嗎?不是說,早期得不到治療,才容易轉成重症而導致死亡嗎?以29歲到40歲的他們,這兩種情況都不存在,為什麽扛不過去呢?帶著這種疑惑,我問醫生朋友。醫生朋友說,是的,老年人中,有基礎病的,很容易死亡。醫護人員感染,的確會有很好的醫療條件。至於為什麽還會死亡,這跟個人體質的差異有關。每個人的敏感度不同。醫生朋友並沒有講得很清楚,隻是再次強調了他過去所說的:這個病毒很詭異。昨天我看到消息說,一位97歲老人治愈出院,當時便想,醫護人員死亡率如此之高,會不會還存在別的可能?
    
    今天在同學群裏,我大學時的小組長老楊對我和另一同學老夏進行了文字表揚。因為我們倆當年都是他的組員。老楊盡管京城當官,在我們這裏,他仍然隻是小組長。大學同學多數皆已退休,隻有很少的幾個六零後尚在工作。老夏便是其中之一。1978年入學時的老夏,隻十七八歲,一張娃娃臉,看上去更像十四五歲。不知什麽原因,從那時起,大家就叫他老夏。
    
    老夏是媒體人,畢業後就在媒體工作,一直到現在,從沒挪窩。老夏說,疫情爆發以來,整個報社就進入戰時狀態。記者都衝到了一線,哪裏有焦點,就衝到哪裏。除了做報道,還派有下沉社區的任務。他分管四個社區,嚴防死守,外加為居民服務,買菜買藥之類,真心不易。在我們所有同學中,老夏是唯一一個在疫情前線奔忙的人。他自己調侃道,我代表老八舍去作貢獻。老八舍,是我們當年在武大上學時居住的學生宿舍。有同學提議,把今年感動老八舍人物的稱號頒發給他。
    
    說到媒體人,據我所知,這次來武漢采訪疫情的記者,有三百來個。加上各大網站或自媒體記者,恐怕比三百人更多。正是靠了他們的四處奔走,細致訪問,勤奮寫稿,才讓我們得以足不出戶地閱讀到許多有現場感、又有深度的報道。有些調查記者,刨根問底,既不放過細節,也不放過關鍵的時間節點,由此也讓越來越多的症結和問題,呈現出來,更讓無數英雄人物和事件,為人所知。
    
    其實在武漢,和當年的汶川地震現場還不一樣。這裏是傳染病疫區。你經常會不清楚哪裏有危險。你麵對的受訪人,是不是一個感染者,你可能也不知道。更或者,你已知道,你仍然要前去相見。聽說,好多記者都很年輕,非常有職業精神,不怕苦,又拚命。我自己年輕時也在電視台幹過,外出采訪有多勞累,有多麻煩,實在深有體會。
    
    隻是,今天看到一篇文章,文字相當尖銳,也讓我頗感刺痛。我要摘錄其中一段,留給自己反思。文中說:“非常看不起湖北和武漢這些媒體的老總,有些官員固然有責任,難道你們就問心無愧嗎?和幾千萬本省人民的安危相比,自己的仕途和待遇,真有這麽重要嗎?你們經過長期的專業訓練,難道不知道這種病毒的危害?為什麽不敢抗爭一下,把真實的情況報道出來?”
    
    話說得很重,但這是值得反思的事。隻是撰文者也應知道:具有基本常識,專業水準、外加職業精神的媒體領導還有嗎?長年的優汰劣勝,致優秀的媒體人大量流失。矮子中間拔長子,把媒體當官場用來混位置的人應該更多吧?他們當然不會冒天大之大不韙,在元月這個時間段裏去為民疾呼。元月要做什麽,每個媒體人都知道吧?若提及人民,人民在他們眼裏是個零。他們隻需對上司負責就可以了,因為他們的位置是上司決定的,跟人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而湖北或是武漢,勇敢的富有職業精神的記者,多的是。張歐亞不還爆喊了一聲換將嗎?隻可惜,他的領導對這種聲音的敏感程度,遠遠超過對病毒的敏感。他們常常會第一時間處理喊出不同聲音的人,卻將病毒這惡魔全然不當回事。
    
    離病毒最近的,除了醫護人員,正是這些記者。記者們可以在病毒麵前那樣無畏無懼,卻在疫情前期選擇了緘默無語。這是件悲哀的事。話又說回,媒體人也可憐。可謂兩頭受氣。上麵不要他們講真話,下麵要求他們講真話。他們經常無從選擇。更多的時候,他們隻能選擇聽上麵的。既然如此,當下麵的人罵他們時,他們大概也隻能承擔。我一向認為,隻要是自己做的選擇,自己就要勇於承擔選擇的結果。
    
    今天,我家門前好像又消了毒。呆在家裏,並不知外麵動靜,倒垃圾時才看到紙條。晚上,又收到負責這一片管理員小周的短信,說有“愛心蔬菜”放在了我家門口。跑出去一看,是兩大袋“上海青”,非常新鮮,也非常有看相。不知道是哪裏捐贈的,但這正是我需要的菜。
    
    二月初二(2月24日)
    
    檢驗一個國家的文明尺度,不是看你軍隊多威武,不是看你科技多發達,而是你對弱勢人群的態度。
    
    二月二,龍抬頭。春耕應該從今天開始吧?但不知道,今年此日,地裏有沒有勞作的農人。繼續晴天,很暖和,有一種大太陽能把病毒曬死的感覺。院裏月季都在抽枝發芽,我幾乎沒有怎麽打理它們,但它們依然旺盛生長。平時經常吃仟吉係列的“工匠麵包”。
    今天他們的老板陸先生讓物流給我送了一箱。真不知該怎麽感謝。我的同事道波正在門口值班,老遠看到我,說一看走路就知道是你。我屬於大步流星走路的人,而道波永遠穿雙尖尖的高跟鞋,慢速行走。以前一起出差,她基本跟不上我的步伐。
    
    道波幫我把東西拿回家,我也順手分送給她一袋。我們平時經常交換食品。我送她喜歡的鐵觀音,而她做的菜也經常倒騰到我這裏。這種事進行過多少年都記不清了。她做的藕夾和珍珠元子,是我們的最愛。住文聯大院裏最大好處,就是不缺吃的。
    
    北京同學在群裏轉發一帖,乃武漢疫情防控指揮部的18號令,問怎麽回事?馬上有知情同學解讀說,先發了17號令。發錯了,現在改正。18號令是為否定17號令而發的。壞事傳千裏這句話,真是沒說錯。很快就看到網上有教授解讀“朝令夕改”這一成語。然後說,這簡直不是朝令夕改,而是朝令午改呀。唉,全國人民都盯著武漢,而武漢偏偏昏招頻出,真是讓人頭大。
    
    早期已然拖成重症的病人,醫生們仍在全力搶救。但死亡率居高不下。可見這個病進入到重症階段,真是不太好治。是死是活,全看個人抵抗。而不讓輕症轉為重症,現在應該做得不錯。聽說住進方艙醫院的病人,病好了也不想出去。因為方艙醫院空間大,夥食好,跳舞唱歌聊天鬥地主,一點都不缺玩伴。此外諸事有人管,重要的是還不收錢。遠比寂寞地待在家裏要踏實得多。說起來,有點像冷笑話。
    
    控製疫情,不讓其蔓延,是眼前的最大事,也是眼前的最難事。盡管武漢新的主政領導下嚴令逐戶排查,但麵對尚有900萬人口居住的城市,地域闊大,眾生複雜,逐戶敲門排查,難度實在太大。社區人員加下沉的幹部甚至大學老師們,要以一對十甚至以一對百、對千的人群且不說,還要冒被感染的危險。碰上不肯開門的,完全奈何不得。不可能總是派警察去抓,而警力也是有限的。再加上,社區人員或公務員,別說防護服,能將口罩湊夠就不容易。
    
    前幾天,作協同事電話給我,問有沒有辦法幫他們弄點防護服。我打探了一番,知道很難。總不能跟醫生搶防護服吧?麵對疫情嚴重的社區,這些工作人員的安全很難保證。如果他們被感染,回家再感染家人,豈不是更糟糕?要命的是,不將那些四種人尋找出來,給予隔離或治療,武漢開城,便永無指望。為此,一戶戶排查,以防疫情蔓延,無論如何,是武漢的重中之重。
    
    中午,京城同學轉來同係七七級張AD的建議。AD說,龐大的潛在感染人群基數無法確認,對全國疫情的防控和治理將造成最大障礙。今早想起這件事就很焦心堵心!為此,他提了一份建議,希望我能幫忙傳達出去。我看後覺得或許有用,轉貼在此:我的建議:通過國家層麵,動用國家三大通訊運營商(中國電信,中國移動,中國聯通),強行聯絡全國每一位手機用戶,發布通知,建立有效的國家緊急狀態的反饋機製。每人必須回應每天的健康打卡,學習杭州深圳等地的健康二維碼係統。除上述三家,還需要加上另外兩家民間支付網絡(微信支付,支付寶)。五管齊下,全國14億人口,估計可以覆蓋絕大多數。沒有手機和支付寶的人群,一般情況下也不在疫情集中爆發的地區。老人基本有家人協助,能夠被通知。再加上深圳的大疆無人機和眾多優秀的無人機公司參與(國家緊急狀態下征集征用),實行疫區無人機巡查。廣播,通知,監控的空中網絡,最大限度減少地麵人員的列入,最大可能提高工作效率,盡快解決所有沒有查證的潛在感染者。這是當務之急。通過電話微信支付寶找人,還有一個重要意義,同時精準鎖定所有人相當一段時間內的行動軌跡(11月1日至今),誰也跑不了!上述文字,是AD原文,我完全照搬,是否合理或是否適用,由專家們考慮。
    
    AD的父親曾是《黃河大合唱》的詞作者張光年(真巧,我前麵提到的同事道波,其姑夫便是《黃河大合唱》的作曲冼星海)。我辦《今日名流》雜誌時,曾經登載過張老的數篇日記。後來日記結集出版,張老給我寄來書,並夾了一封信,其中還提到AD跟我同學一事。因張老地位太高,又是同一係統的人,我覺得不方便回信,就沒回。那時,我年輕,對自己要求過於嚴苛,不允許自己借辦名人雜誌之便利去與各地名人交往,反倒是盡可能與名流們保持距離。但在後來聽到張老去世的消息時,我感到十分後悔,覺得自己未免迂闊。
    
    今天下午,還讀到財新記者的一篇文章,內容主要談福利院、養老院的老人們在疫情中的生存情況。其實,就算沒有疫情,這些老人便已是弱勢群體中的弱勢,處於社會邊緣之邊緣。他們的日常生活能不能在人均水平上下,很多人是存疑的。而當病毒將健康人紛紛擊倒時,他們的狀況便不堪想象。其實大約在近十天前,我已聽說福利院老人因受感染而連續死亡的事。盡管信息源可靠,但我因無法進一步確認,也就沒提。畢竟,那麽多人在等著罵我,而封號的刀也一直架在頭上。現在,記者極盡詳細的采訪,地點數字人名時間,都清清楚楚擺在麵上,還有誰能回避這些呢?“眼淚都哭幹了”這樣的話,已遠遠表達不了我們心中的悲痛。
    
    財新記者(向TA致敬!)的文章說:昨日,“部分家屬接到康養中心老人的電話,稱院裏通知部分老人出去隔離。‘去哪兒隔離?是否有人照料?符合哪些標準能去隔離醫治?剩下的老人是否被感染?能否得到有效防治?老人們的核酸檢測結果能否告知?院方能否及時披露真實情況?政府能否增加養老院的醫療、護理人手和資源?’”家屬們憂心如焚,還在焦急等待回應。但我想,既然政府已經接管下這些人這些事,人心都是肉長,他們自然不會再漠視這些老人現存的問題。
    
    但我更想說的是:檢驗一個國家的文明尺度,從來不是看你樓有多高、車有多快,不是看你武器多強大、軍隊多威武,不是看你科技多發達、藝術多高明,更不是看你開會多豪華、焰火多絢爛,甚至也不看你有多少遊客豪放出門買空全世界。檢驗你的隻有一條:就是你對弱勢人群的態度。
    
    今天還有一件事,需要記下:我的微博幾天前已經解封。起初,我並不想再回去。說來也是一種失望感吧。更何況那裏的流氓很多,同學們也勸我別上微博,以免壞了心情。但是仔細想過後,我決定還是啟用微博。記得前不久聽過一個音頻,其中最後一句話是:“別把世界讓給你鄙視的人!”同理,我不能把我喜歡的微博地盤讓給我鄙視的人。好在微博有黑名單係統,對那些前來叫罵的人,我可一律拉黑。黑名單就是我隔離流氓病毒的防護服和N95口罩。
    
    附錄:
    
    經此疫劫,讓我們成為有記性的人
    
    文/閻連科
    
    個人記憶改變不了世界,但它可以讓我們擁有真實的內心。
    
    閻連科:試想一下子,如果今天的武漢,沒有作家方方的存在和記錄,沒有方方用文字寫下她個人的記憶和感受,沒有成千上萬如方方那樣的人,通過手機傳遞給我們的生死哭喚和呼救聲,那麽我們會聽到一些什麽呢?會看到一些什麽呢?
    
    在巨大的時代洪流中,個人記憶往往被視為是時代多餘的泡沫、浪花和喧囂,會被時代剔除、扔掉或甩到一邊去;會讓它無聲、無言如同從未存在過,從而在一個車輪流水的時代過去時,巨大的遺忘到來了。有靈魂的血肉沒有了。一切都安泰靜好了,能夠撬動地球那個小而有小的真實支點不在了。如此著,曆史就成了無依無據的傳說、遺忘和想象。從這個角度說,我們長有記性,擁有個人不被改變、磨滅的記憶,是多麽重要的一件事。是講一點真話最低的真實和證據。尤其我們寫作班的同學們,我們絕多都注定是要一生用記憶來寫作、求真、活著的人,如果有一天,連我們都沒有了那點兒可憐的真實和記憶,那麽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個人和曆史的真實和真相?
    
    實在說,我們擁有個人的記性和記憶,即便不會改變世界和現實,那麽隻少在麵對統一、規劃的真實時,我們也會在心裏呢喃到:“情況不是這樣啊!”隻少在新冠肺炎的拐點真正到來時,在巨大、歡慶勝利的鑼鼓中,我們還能聽到、記住那些來自個體、家庭、邊緣的哀嚎和哭泣。
    
    個人記憶改變不了世界,但它可以讓我們擁有真實的內心。······
    
    ······
    
    我們的才華、勇氣和心力,如果不能讓我們成為方方那樣的寫作者,那麽隻少在猜忌、嘲諷方方的人群裏,要沒有我們的身影和聲音。在最終要回歸、到來的靜好盛世裏,在海洋般的歌聲中,麵對新冠肺炎的根起和蔓延,如果我們不能把疑問大聲說出來,而小聲的嘀咕也是良知和勇氣;在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但一味地不言、不說和忘記,則不僅是野蠻的,而且是更為野蠻、可拍的。
    
    不能做李文亮那樣的吹哨人,就讓我們做一個聽見哨音的人。
    
    出處:獨立中文筆會 (博訊 box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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