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學是一所極普通的學校,或許連普通都算不上,因為連操場都沒有。但是有一個大大的天井,連著一個寬大的過堂,學校就把天井和過堂合在一起當禮堂用:在天井裏搭一個舞台,在過堂裏放幾排長凳。天井是亮的,所以舞台不用另打燈光。過堂是暗的,正好是天然的觀眾席。學校不缺熱情的音樂女老師和漂亮活潑的女生,她們共同組成了學校的文藝隊,就在天井裏的舞台上表演,我們就坐在過堂裏的長凳上當觀眾。
我的班裏出了兩個文藝隊員。不過故事開始的時候她們還沒參加文藝隊。
那一年我們剛上兩年級。可能是那時候學生多,教室少,所以我們每天隻上兩節課。班裏組成課後小小班,每個禮拜兩次,在一個小小班同學的家中一起做功課。我所在的小小班裏有四個同學:兩個男生兩個女生。女生中就有後來班上第一個參加文藝隊的女生,小小班的地點就在她家。順理成章,她就是小小班的小班長。她家在二樓,樓麵有三、四戶人家。各家門外麵的公用空間很大,放一張小桌子,四個小板凳,就是我們小小班的配置。
四個小孩子,沒有大人在場監督,哪裏會乖乖坐著做功課?第一次開小小班,人一到齊,小班長就往空地的中間一站,把兩根長辮往身後一甩,一個亮相,來了段李鐵梅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唱完之後,再來一個亮相,把兩根長辮甩回到胸前。那身段,那飛揚的辮子——
“喲,我的辮子鬆了。”
小班長喊了一聲,把鬆開的辮子解開,打算重新編緊。
小小班裏的另一位男生馬上舉手自告奮勇:“我給你重新編。”
小女生看他一眼,沒答應,徑自走到我跟前。我正坐在小板凳上,她背對著我坐到地板上,偏過頭對我發命令:
“你來!你給我編辮子!”
說完,把右邊鬆開的辮子撩到背後,也就是我麵前。我拿起長長的辮子,感覺又暖又軟——這是瞎話,是後來想象的。真不記得當時拿在手裏是什麽感覺了。我在辮子鬆散的地方看了好一會兒,也沒看明白辮子是怎麽編起來的。我小時候夠笨的。
“喏,這樣子,”她轉過大半個身子,把差不多散了一多半的辮子拿在手裏,教我怎麽把三股頭發編成看上去是雙股的辮子。雖說費了一點勁,我還是學會了怎麽編辮子。顯然是嫌我編得慢,我剛編到辮梢,她很利落地一手把辮子拿回去,另一隻手用根橡皮筋飛快地一紮——我隻看見她的手指晃了一下,也沒看清楚是怎麽紮的——辮子就紮好了,像變了個戲法。
這一年我八歲,滿心以為學會了一門應該終身受用的獨門秘技。可惜,這是我唯一一次為女生編辮子,此後一直沒用到過這門技藝。可是身懷獨門秘技的想法還是很誘人的,我一直抱著身懷秘技必有用的信念,抱到上大學進了電子計算機專業。那個年代電子計算機剛剛興起,社會上總有人不服,向電子計算機挑戰。有一次我看到一個電視節目,一屋子的人打算盤,與一台電子計算機比快慢。比賽結果,有人號稱比計算機算得快。我突然覺得老天爺讓我學計算機是別有用意的,我那點可憐的專業知識足以讓我明白,我的獨門秘技是再也用不上了:時代變了。校園裏,甚至滿大街的女生沒有一個留辮子的。唱的歌都是:
遠遠地見你在夕陽那端,
打著一朵細花陽傘,
晚風將你的長發飄散,
……
長發飄散!沒有辮子!!我平時不留意女生的發式。看到身邊的女生把長辮子改成披肩長發,以為隻是個別女生趕時髦。直到看了算盤與計算機比賽的節目,才發現披肩長發已經完全取代了辮子。女生把長發用一個發夾一夾,更多的女生連發夾都不用,任長發像瀑布般隨意流淌。老天爺硬塞給我一點笨重的知識,掐滅了我一個靈動的念想……老天爺呀,您拿我尋開心可以,可您怎麽忍心掐了我小時候唯一靈動的念想呢?
女生讓我編辮子,那是因為喜歡我,小時候我一直這麽認為。而且帶來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以為如果女生喜歡我,就會讓我編辮子。沒讓我編辮子,就是不喜歡我。這個喜歡的標杆樹得太高了,真不知道是幫了我還是害了我。
長大一點有了不同的想法。小女生讓我編辮子更可能是因為我長相老實,看上去人畜無害。在女生眼裏,或許主動要給女生編辮子的男生是需要防備的對象?我想得太複雜了。那還是簡單點,讓我編辮子就是喜歡我唄,畢竟編辮子也算發膚之親,說明她至少不討厭我。如果女生讓我編辮子還不是喜歡我的話,我小時候真沒什麽可資誇耀的事了。
說起來遺憾,我這輩子一次也沒有過登台表演的機會,所以八歲給女生編辮子的經曆,讓我覺得我總算也演過一回楊白勞給喜兒紮紅頭繩的戲。美中不足的是小女生唱的是“我家的表叔數不盡……”,她要是唱“人家的閨女有花戴……”,那麽我唯一的一次表演就趕上專業的場景設置了。
那一次小小班開完後沒多久,命令我編辮子的女生就參加了文藝隊,上舞台表演了。舞台就在學校的天井裏。她在舞台上蹦蹦跳跳,看在我眼裏,總覺得她的舞姿特別輕盈、身段特別曼妙。我成人以後,看鄰居七、八歲的小女孩,哪有什麽身段。嗯,同齡人的眼光就是不一樣。八歲男孩就能看出八歲女孩的身段,而且特別準。這位女孩後來長得蜂腰長腿。兩條腿直直地把一條藍卡其褲穿出後來蘋果牌直筒牛仔褲的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