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有幾個特別鐵的發小。大半輩子過去了還一直保持聯絡,說明我們當年能成為發小還是有道理的,那就是臭味相投。最發的發小應該就是年紀最小開始的這位吧。
發小名字叫閩,因為出生在福建。閩從小跟著父親任職的高炮部隊到處跑,部隊應該是野戰軍,怎麽跑到城市裏來了,後來她家怎麽從此穩定下來,我一點沒印象。總之,我有了這麽一位終生的朋友。我們後來走過的人生軌跡完全不一樣,但是並不影響我們繼續發小。
我和閩無話不談,尤其是女孩子成長過程中的小秘密,對男孩子的各種猜測,好奇。我後來意識到,如果沒有她的陪伴,生性內向的我,一定會很寂寞。那時候上學和男生分男女界線。桌子中間劃一條深深的線,各自保持距離,絕不逾越。課間的時候,我們倆迅速跑到一起。閩個子矮,坐在第一排。我個子高,坐在最後一排。鈴聲一響,她一個箭步衝過來,然後我們就像連體嬰兒一樣不分開了,直到回去上課。穿過教室走廊的時候,男生靠牆站兩排,我和閩目不斜視地凜然走過去。聽到有男生說,劉胡蘭從容就義了。閩當時留了一頭濃密的短發,粉嘟嘟的小臉兒上一對酒窩,不笑都喜慶。我應該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因為每次她媽見我都心疼,拚命往我碗裏加菜,可能想養肥這個非洲難民。
我小時候膽兒很小,和閩一起就變得膽大包天。我們倆敢翻一人高的圍牆,一個人趴下頂著另一個先上。在窄窄的圍牆上跑來跑去。敢爬到房頂上,在房頂上跑的感覺真好,可以夠著別人夠不著的槐花兒。我們一起學遊泳,沒人教。找來一本書,照著書上的圖比劃,居然學會各種姿勢。還敢跳水。先是跳板,前撲式的,水打著肚皮不好玩兒。當我挑戰跳台的時候慫了。我爬上去後看著下麵小小的人後悔了,又不好意思退回去。閩先跳了,我就捏住鼻子,眼一閉跳了個冰棍兒。腳後跟觸底後反彈回水麵。僅此一回,再也不敢了。那個夏天我們倆曬得黑黑的,假小子一般,互相看看,自己先笑了。
在閩家玩兒得晚了,就住下。她家住部隊大院兒,大門口有哨兵不用說,散步的路上總遇到隱藏的暗哨,衝出來詢問。現在想想,兩個小姑娘能幹什麽?哨兵肯定是無聊了。閩一般厲聲喝斥哨兵,哨兵心滿意足地退回去。我和閩擠在她的小床上,兩個瘦巴巴的小姑娘徹夜探討人生。那時候剛開始發育,兩人都驚慌失措,覺得要告別童年,從此不再純潔。黑暗中,互相摸一下對方的發育,大一點的就很慚愧,好像犯了錯誤,白天走路都哈著腰。哪兒像後來的姑娘們,以波濤洶湧為驕傲,胸罩做得那叫一個誇張,厚厚的墊子,令人臉紅。我在她家吃到了生平第一塊巧克力,當時沒覺得驚豔,隻是覺得又苦又甜,回味綿長。等後來長大談戀愛了,有人說戀愛就像吃巧克力,我體會了又體會,還是覺得巧克力味道更好。
後來我上大學的時候,閩和很多部隊長大的孩子一樣參了軍。我們倆每周一封信,說不完的話。我去過她當時駐紮的部隊看她。在武漢大橋拍了無數戎裝的照片,我和閩互換,我戎裝,她便裝。在她工作的機房裏,我幫她值班。也就是電話插頭轉線。但是我說話的方式和閩的職業軍人腔不一樣。我會說“請問要哪裏?” 然後說“好的,稍等”。閩說我走後,有人打聽那個話多的女生是誰,因為她們隻問“哪裏”,不願意多說一個字。閩說,部隊是雄性荷爾蒙過剩的地方,不能多說,因為有人沒事兒專門打電話,就為聽聽她們的聲音。但是後來閩還是約會了一個同部隊的男生,真就嫁給了他。
閩嫁他之前約會期間。有一次我們三人一起去湖裏遊泳。現在想想,我當時真是個大電燈泡,還樂嗬嗬地舉著頭衝在前麵。不知道為什麽我們選的是晚上,騎自行車跑很遠的一個天然湖。騎到地方已經累得半死,晚上水溫又低,我沒遊多久就腿抽筋了。我先是自己試了試慢慢伸直腿,又踩著水看看有誰在我附近。天黑,無人,我開始發慌,亂了陣腳,在湖中央撲愣起來,大口大口喝著渾濁的湖水。很快,閩發現了,很快,閩丈夫碟著泳遊過來。拉我上岸。
上岸以後,不能再遊了。怎麽回家成了問題。每人一輛自行車,得自己騎回去,那時候是沒有手機求救的。於是他們把所有的毛巾包在我的殘腿上,然後閩丈夫抱著閩,閩抱著我,三個人一起取暖。我開始嘴哆嗦著,上牙不停地砸著下牙,居然三個人還說說笑笑。後來差不多了,我們就回家了。他們把我送回家後離開了,閩說那天晚上她就以身相許,和他私定了終身。
閩的丈夫是個講義氣的山東人,黑黑壯壯地正好和小巧玲瓏的閩成對照。雙雙轉業後,閩到機關做了團委書記,他去了公安局當了個管接待的小頭目。有一次接待了電視台訪談節目的微服私訪。因為不知是私訪,就招待過度,過格。當時一陣風正在抓這方麵的典型,結果被抓了現行。事情出來了總得有人扛,這個人肯定不能是局長。電視台還緊盯著要處理結果,最後就把他開除出了公安係統。這麽大的事兒出來了,閩眼睛都不眨一下,手一揮說,你不是喜歡修車嗎?找地方學修車吧。閩丈夫就去當了個修車工,每天油漬麻花地回家。這樣過了兩年,原來的局長退休了,公安局實行公開招聘。閩丈夫一層層地過關,又被招回公安局,一直幹到大隊長。
他們結婚的時候借住在閩家,生了孩子閩的母親幫助照顧。閩父親生病直至往生,都是閩的丈夫照顧。閩父親咽氣的時候,閩的丈夫沒有下跪沒有哭,而是整裝站直,給這位身經百戰的職業軍人嶽父,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閩家一家都是軍人,葬禮上看到的幾乎全部都是戎裝。僅知道閩父親打過越戰,很威嚴的一位軍人,喜歡六個子女中唯一的女孩兒閩,見麵老逗我們。閩母親是賢妻良母,有一次我和閩在大聲議論,說恨不能有戰爭,那樣我們可以有機會當英雄。閩母親衝進來,沒頭沒腦吵了我們一頓。
閩的丈夫因為倒插門兒,一直沒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對買房置地特別熱情。無意中趕上了房地產熱,意外地發了財。據說有一個房子原來是替別人搶下來的,別人改主意不要了,閩丈夫講義氣不好意思退,就咬牙自己買下了。後來自然是賺了大錢。有一年我回國探親,閩和丈夫請了不少同學為我踐行,閩丈夫喝高了。我對男人喝醉酒很不屑。為什麽在一個自己不擅長的領域和人比高低?那不是找抽嗎?本人就從來不喝醉,又沒有人拿槍抵著你的腦袋,不開口總行吧?
宴會結束離開時,我特意坐了另一個同學的車,推說要談別的事兒,事實上就是不喜歡喝醉酒的男人。結果他酒駕,蹭了前麵的車。巧的是,那是區長的駕座,地頭蛇的頭兒,公安局和地頭蛇一向有前嫌,結果可想而知。後來我那個後悔呀,慚愧呀,罪過呀,無地自容。一切因我而起,毀了我發小丈夫一輩子的職業生涯。
我一直沒敢問他們後來是怎麽擺平的過程。那肯定是一場波瀾壯闊的人民幣戰爭。更讓我慚愧的是,我拍拍腿走了,回美國了,閩和丈夫一通的忙亂,對我竟然沒有絲毫的怨言。兩人異口同聲地說,他就是需要一個挫折清醒一下,不然會犯更大的錯誤。我和發小一切照舊,還常拿那事兒開玩笑。
我每次回國,閩總給我準備點東西帶走。有一次給了我六塊阿膠,我隨手發給別人隻留了兩塊。後來我去藥店替別人買藥,赫然發現同款的阿膠每塊標價六千大洋。嚇死我了,趕緊把脖子上的項鏈摘下來給她外孫女。我們倆每次見麵都會留時間單獨說話,互相仔細端詳對方,好像要從對方華發包圍的臉上,尋找年輕時的痕跡。看著看著,我會淚流滿麵。很慶幸自己卑微的一生有這麽一位不離不棄的發小陪伴,見證我的童年,少年,成年到老年。人生有此,夫複何求。
後來閩丈夫應該是安全著陸了,兩人在全國各地飛來飛去,打理著各處房產,依舊那麽樂嗬嗬地。
“劉胡蘭從容就義了” -- 太形象了,我們那時被叫做“冷血動物”。
又一篇感人的好文,花花心裏藏著好多寶貝。
髮小是人生的財富,讓生活從開始就充滿了情趣。
你是北京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