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偽與文明
我有一位很好的朋友H君,理工男,數學很好,對高等數學裏的集合論很有研究,與我交往很深。他知道我在日本生活多年,很了解日本,有一天,他對我表達了他對日本人的看法。
“我很厭惡日本人,很仇恨日本,當年侵略我國的罪孽就不說了,就說今天的日本,我曾多次與日本人打交道,感到許多日本人說話都很虛偽,雖然表麵上說著許多漂亮的好聽話,然而卻掩飾不住他們內心對我的蔑視,使我感到很不舒服,但又不好發作,真不願意與這些虛偽的日本人交往”。言畢,又接著舉了些具體事例。
他的這些話引發了我們之間的一場難忘的對話,至今記憶猶新,為了讓文章讀起來有點身臨其境的感覺,我盡可能地把自己當時的原話分段附錄於此,以饗讀者。H君說完上麵那些說辭後,我當時的回答是:
“或許你說得對,但我與日本人打的交道比你多,感受和體會也應該更多。怎麽評論日本人的這種‘虛偽’呢?讓我用H君你自己為例,用你最擅長的數學集合論來討論一下吧。”
“地球上有60億人,如果以你為中心,可以把全人類分為三個集合:第一個集合叫做‘不認識H君集合’,這個集合裏的人與你素不相識,從不來往,全世界幾乎所有的人都屬於這個集合。第二個集合叫做‘喜愛H君集合’,這個集合裏的人全都是真心實意地喜愛你的人,這個集合一定不是空集合,例如你的父母親就是這個集合裏的人。第三個集合叫做‘厭惡H君集合’,這個集合裏的人全都是厭惡你的人,下麵讓我來分析一下,這個集合必定不是空集合。”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你H君是肉眼凡胎,並非神仙,你有人間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吃的是五穀雜糧,喝的是H2O水分子,因此在你的人生中必定會與其他常人一樣,有過說錯話、辦錯事的時候,也必定會得罪過一些人,這些人可能都是‘厭惡H君集合’中的成員。退一步講,即使你H君是神仙般十全十美之人,人生中從來沒有犯過錯誤,然而‘厭惡H君集合’仍然不會是個空集合。舉個實例,眾所周知,你H君多才多藝,業務本領高強,也都知道你作為優秀人才在公司受到格外的重用和連續的提拔。那麽這時,公司裏有沒有人為此會很不愉快呢?假設另有某位同事先生同樣也是一位本領高強的員工,是你在公司內的有力的競爭對手,如果晉升名額給了你,這位‘某先生’不服氣,認為是你阻擋了他的升遷之路,從而心生妒恨,他可能很自然地成為‘厭惡H君集合’裏的一員。那麽,我們再來個相反的假定把,假定你的能力並不強,那樣會好些嗎?還是不行,職場如戰場,你能力孱弱,難免就會遭人蔑視和欺辱。總之,不論你怎樣做,都可能會有人厭惡你,‘厭惡H君集合’怎麽都不會是空集合,至少那位妒恨你的‘某先生’就在其中,你剛才說的那位日本人掩飾不住他對你的蔑視,說明他也是這個集合裏的一個人。”
“那麽,問題來了,你應該怎樣與上述三個集合裏的人打交道呢?‘不認識H君集合’裏的人沒有問題,不打交道就是了。‘喜愛H君集合’裏的人打起交道來,也沒有任何障礙。關鍵問題就在於‘厭惡H君集合’,這個集合裏的人應該不少都是與你距離很近的人,必須經常打交道,例如你的同事、上級、下屬、鄰裏等等。怎樣與這些人打交道,才是學問,才是技術,才是科學,才需要用心研究和學習。”
“就拿前麵假設過的在職場上妒恨你的那位‘某先生’舉例子,他坐在辦公室裏時,你從外麵走了進來,一看到你的身影,他內心頓生厭惡之感。這時,在外表上他可以有兩種方法來對付你,一種是虛偽,如你剛才吐槽的日本人那樣;另一種則相反,是坦誠,既口無遮攔,無所顧忌。但不知哪一種為你所期望。”
“先說虛偽的方法,‘某先生’微笑地對你說:‘H君,你好,歡迎你來,請進,請喝茶,今天天氣很好,不是嗎?哈哈哈哈......’。然而,你看出他字裏行間流露出對你的厭惡,這使得你感到很不舒服,但也沒有妨礙你對‘某先生’的點頭招呼。”
“再說坦誠方法,‘某先生’一看到你的身影,便毫不掩飾對你的厭惡,隨即對你出言不遜,輕則諷刺挖苦,重則惡語傷人。這種坦誠的表露是你所期望的嗎?”
“H君,請聽我一言,任何事情都有沒有絕對的是與非,都會有兩種不同的解釋。‘虛偽’是個貶義詞,但你說的那些日本人,他們不說難聽話,不做過激事,待人接物留有餘地,給對方留足麵子,這其實是一種文明的表現。‘坦誠’是個褒義詞,但如果像‘某先生’的那種坦誠法,那其實是一種野蠻的表現。”
與H君的一番談話之後,我很有感觸。H君在與日本人打交道時,感到日本人很虛偽,我相信H君的感受是符合事實的,這確實是今日日本社會交往的真實現象。為什麽呢?因為日本人認為這是好事,認為這是最基本的文明與禮貌,認為這是人類現代文明社會高度發達的表現形態,是文明人的基本屬性之一。日本人從小學開始就會受到良好的初級教育,他們被告知,在社會上與人交往時,必須要對他人表示尊重,要講文明,講禮貌,不論自己心裏多麽不高興,都不準對他人說難聽話,更不準對他人有語言中傷。這門課程在日本小學裏稱之為“社會倫理”。
我出生在中國大陸,從小就被告知,要聽黨的話,接受黨的“仇恨文化”:要仇恨階級敵人,要仇恨地富反壞右,要仇恨台灣,要仇恨萬惡的資本主義,要仇恨美國、日本等西方列強帝國主義國家,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有一句名言在我的童年時代反複被人灌入耳中:“萬丈怒火燃燒起,仇恨入心要發芽”,這大概就是仇恨教育的一個寫照吧。長時期的不同的教育,導致了中日兩國之間的明顯的文化與習俗的差異。
我從來沒有接受過日本的社會倫理課程,當我到達日本並與日本人打交道時,多次發生過說話唐突、做事莽撞的情況。記得當時就有一位與我很要好的日本人曾友善地對我說:“別人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不是日本人,在日本,我們是不會這樣表達的”。1988年3月,我從築波大學博士畢業,來到橫濱市的一家計算機軟件公司工作。公司裏的人際關係比大學複雜多了,像我這種情商水平很低的書癡,不擅長為人處世之道,說過許多事過之後令自己懊悔不已的話。後來我就買了一本書,是一本“社會倫理課程”方麵的進階讀物,有兩百多頁,內容豐富,包羅萬象,讓我眼界大開,受益匪淺。以至於三十多年後的今天,那本書裏各種生動的範例都還記得,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個範例幾乎可以逐字複述:
早上上班時,常常會與老板同時乘坐電梯。電梯裏空間狹窄,雙方的物理距離很近,此時應該怎樣說話呢?一言不發是不可以的,氣氛太尷尬,不禮貌。在電梯裏的時間很短,不能談論工作,不能長篇大論。這時,適當的話題是:讚美老板今天穿的西服與領帶的顏色比較匹配。
我覺得這句話是典型而又標準的具有日本特色的“虛偽”,當然,也可以稱之為“文明的虛偽”。在我的人生中,有著中國、日本、加拿大、美國四個國家的生活經曆,相比之下,唯有日本的社會治安最好,人際關係最為和諧,文明程度最高,說話最為溫文爾雅、禮貌周全。這應該算是日本人特有的虛偽呢?還是算是現代人特有的文明呢?請各位讀者來裁決吧。
(張又普初稿於2025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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