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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木科往事——有關智利南部城市Temuco的愛恨情愁

(2020-06-09 17:57:34) 下一個

昨天我在特木科的鄰居Gorge又給我們打電話來,就是像以前一樣,問候一下,隨便聊聊。我們已經有兩年多沒有見了。

 

 

他說,我們原來在特木科的那個店,最近又降租金了。那個店麵,我們走之後就一直降租金,租戶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因為位置不太好,都是待不了多久,就走了,他意思是很為我們惋惜沒有趕上租金低的好時候。

 

我說沒有什麽好惋惜的,我們不是認識了你們嗎?

 

然後他又發他孫女的照片給我,說長的越來越像個小中國人了。

 

他太太家族裏有原住民馬普切的血統,跟他家西班牙裔血統混起來,所以他的孫女因為有了馬普切的血統,就真的長的像個中國孩子,沒有深眼窩,卻有雙淺淺雙眼皮的大大丹鳳眼。

 

我們剛認識Gorge的時候,是我們剛把他鋪子對麵的小店租起來,當時我們正在用油漆刷牆麵,他就撇下他太太一個人看門麵,熱情的過來幫忙,看看線是不是水平,油漆塗的是否均勻,在下麵自來熟的指揮我們刷牆。

 

他的店在我們店的斜對麵。在對麵的市場裏邊,他有一個門店,用來賣衣服。他跟他的太太非常恩愛,有時候他太太要離開一會,叫他回去看店,兩個人就當著我們的麵熱烈的親個小嘴,抱一抱,再來個貼麵禮,然後他太太就告辭離開了。有時候他的兒孫們過來,也會到我們店裏來玩,或者買點小東西。

 

Gorge的手機上有一個讀聖經的APP,他坐在店裏沒事的時候,就開始讀聖經,他的手機屏幕被他的小孫子摔爛了,隔著碎屏,也照讀不誤,一手點著屏幕一手扶著老花鏡仔細辨認。他也愛跟我們講上帝保佑我們之類的話,但我們那個時候,什麽西語都聽不懂,隻能比劃,他就耐心的在紙上寫,解釋是什麽意思。

 

熱情來照顧我們的鄰居們,不止他們一個,我們店正對麵是一個帽子店,主人是Eladio, 他是一個矮矮胖胖的馬普切,我們都愛喊他可愛的小胖子,因為他實在太可愛了。

 

小胖子喜歡camilo sesto 的歌,常感歎現在的歌手一代不如一代,又蹦又跳的都什麽玩意,他喜歡老歌,聽著他的很舊的破收音機,就忘情的唱起來。

 

他在他的小店裏賣各式帽子。他每天騎著他的很老舊的二八杠自行車,騎兩公裏地的路,風雨無阻來上班,周一到周六,每天上午九點到下午六點,周日就從十一點上到二點,時間表雷打不動。

 

他一般都是一個人看店,他的太太和兒子很少來。

 

他特別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他的店裏,錢包裏,手機裏,都存著他兒子的英俊照片,以及在學校裏獲得的各種成績,他的兒子在上軍校,將來會是一個軍人。他的兒子很白淨帥氣,看起來不像個馬普切。

 

小胖子是最實心眼熱心腸的一個人,我們有什麽跟開店有關的智利法律程序上稅務上不明白的問題,他總是熱心的幫我們打電話問這個問那個。他也是來我們店裏串門最多的一個人,他教會了我很多的西語,甚至還教我馬普切語。

 

下雨陰天生意不好的時候,他就跑來嘮嗑,從巴切萊特嘮到皮諾切特。又從他爺爺講到他兒子。

 

他有一個醫生朋友,住在村子裏,有一天來找他,他當時正好在我店裏,醫生就來到我店裏,我看他拿著一本綠皮的書,就問他是什麽書,他說這是我寫的書,你要不要?3000比索。我就給他拿了錢,買了一本,他很認真的在扉頁上給我簽了名。

 

但直到一兩年後,我才能看明白書的內容。是寫了他在村子裏當赤腳醫生的見聞,和當地的一些文化,很有意思,但這本書是很多年以前出版的了,他出門的時候,就隨身裝著,以便售賣。

 

等他下次來的時候,就特意到我的店裏來,問我覺得他的書怎麽樣,實際上我當時還根本看不懂,就直說,好極了好極了,你快再寫一本我還要買!後來跟我最好的智利籍華裔朋友提起這本書,她說這麽巧!我也有一本,是很多年前買的了!我還尋思哪天能再次遇見他要個聯係方式來著。哈哈,原來他就是我對麵鄰居的朋友啊!

 

有一次我一個人在店裏,來了一個抱孩子的婦人和一個中年男人,不知道是不是一家的。男的要買帳篷,我就把帳篷拿給他,而這個婦人,就一直纏住我問東問西,問了這個問那個,問了一圈就是不買,等我回頭的時候,隻見這個男的抱住帳篷就跑,我就趕緊去追,但抱孩子的女的擋著我的路,我說請你出去,我要去追我的帳篷,但她就是磨嘰著不走,我就很生氣,把門一拉,說你不走的話就在裏邊待著吧,要把門鎖上,她就急了,趕緊拉開門出去了,可等到我關上門出去,早就不見了這個男人的身影。

 

小胖子看到了,也不說二話,就跟我說,你幫我看會鋪子,我去幫你追,就向市場外麵的方向追了出去,我隔壁店的賣肉的兩口子,賣飯的鄰居們,也都紛紛跑出來問,怎麽了怎麽了,然後幫我分析著小偷可能逃跑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小胖子沒有追到小偷,帶著兩個警察過來了,警察們調了我們這塊攝像頭的監控,看到了他往哪個方向跑了,備個案就走了。我也沒有抱什麽希望,一個帳篷而已,雖然是我店裏算是比較貴的商品了,但警方怎麽可能耗那麽大人力物力去給你追個帳篷。

 

但好處就是,每當我的店裏出現了什麽看似不正常的狀況,比如突然湧進來一群人,或者來了幾個阿根廷人,或者來了幾個非主流小年輕,我的鄰居們就會趕緊跑過來看看,是不是需要幫助。

 

看到情況最常往我店裏跑的,是我的另一個鄰居Jazinta, 她也是個馬普切,但他的老公José是西班牙裔,他們在Gorge 隔壁的店裏賣衣服。

 

José是個逗比,非常寵他的老婆,寵到怕,天天甜言蜜語的掛嘴邊,親親又抱抱,孩子和外人麵前也不避諱,我就拿一首歌的歌名打趣他們:wow, mucho amor, mucho cariño(好多愛,好多柔情)他們就哈哈大笑繼續親。

 

José常說的話,就是:哎呀,今天生意真差,真差!怎麽辦怎麽辦,我太懷念皮諾切特時代了,不管賣啥都賣的賊快。拿著手機上的照片說,你看,我們這漂亮的房子,漂亮的車子,都是那個時代攢下的。

 

他們倆最大的共同點,就是曬孩子,一提到自己的三個孩子,那自豪感就控製不住的往外溢,他的孩子們,一個兒子是工程師,另一個兒子在讀著工程類的大學,兒媳婦是護士,女兒是牙醫,女婿在總統府裏工作。

 

她常叫我去到她女兒那裏洗牙,給打折,她三番五次想邀請我們到她家裏去做客,但她家太遠了,還因為我語言不通,又有點社交恐懼障礙,很怕在他那一大家子人麵前像個啞巴聾子一樣很尷尬,所以一直沒去,後來她的女兒生了孩子,她就到聖地亞哥幫女兒照顧孩子去了,偶爾回來,所以直到最後我們離開,也沒得去她家。

 

Jazinta 每個月初該做賬報稅了,就到我的小店裏來,趴在桌子上對著我們牆上的日曆整理她的賬本。教給我一些稅務的知識。還教我跳智利國舞奎卡。她跳國舞跳得特別棒。還因為她,我們省下來很多的會計費。

 

她的會計費,以及他們那塊所有小店的會計費,都很便宜,每個月才一萬多比索,而我們的會計,每月收我們五萬比索,而我們的賬務其實跟他們的差不多一樣簡單,畢竟我們也沒有工人,沒有什麽複雜的事情。Jazinta就讓我換成他們的會計。

 

於是我就跟我們的會計坦白,說自己生意不好,支付不起太貴的會計費,請把我們公司在稅務局的稅務密碼告訴我們,我們需要換一個會計費便宜點的會計。我們那個會計可能也是清楚我們這一塊市場的會計費行情,可能也是體諒我們的情況,一下子就給便宜了三萬比索,隻讓我們每個月交二萬比索而已,而她的其他中國客戶,是沒有低於五萬比索的。於是我們就不再需要換會計。

 

我們一側隔壁的店,是一個肉鋪,店主是個叫Checho的大胖子,膀大而腰圓,他就住在店裏的二樓,單身一人,老婆早年得病去世了,之後就沒有再結婚。也交過幾個女朋友,但據他說很難找到合意的人,找不到品性又好又真的愛他的女人,索性就單身一個人,下了班就在樓上看看電視。還叫我介紹中國女人給他,說中國的女人勤儉持家。經常見了我劈頭就問,給我找到女朋友了嗎?

 

Checho做的一手好吃的香腸,他經常煮了灌腸,就把熱騰騰的香腸夾在麵包裏,給我們送過來,我們做了餃子也會給他送去,他說好吃極了,也不知道真假。

 

我們店裏的一個常客,有一個成天背著雙截棍騎著山地車到健身房去健身的年輕人,叫Martín, 他經常需要買一些砂紙和打磨工具。他極其癡迷中國的武術。

 

他第一次到我店裏來的時候,就問我會不會武術,我說我不會,他就很失望,然後又說,沒有關係,我可以教你,我說我不學武術,都是花拳繡腿,隻能用來拍電影而已,他就說,我喜歡李小龍的電影!我說我更喜歡史泰龍。他說你看我像不像史泰龍?

 

別說,長相還真有幾分像,我就哈哈大笑。他說你別笑,我比劃給你看看,我說你快別比劃了,我們這地方小,你別把我櫃台給劈了。

 

他經常路過店裏,就跟我說一些奇奇怪怪的天馬行空的怪力亂神的陰謀論的東西,總是從宗教說到陰謀論,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學習地道西語的機會,所以誰來跟我聊天,我都來者不拒,熱情的跟人攀談。

 

有一次他又來買東西,買完又閑聊起來,問我會不會英語,我說我不會,他說我會啊,突然就飆了一句英語:you like me。當時我就懵逼了,半天才明白過來,第一,他跟其他許多智利人一樣,會幾個英語單詞就叫做自己會英語,第二,因為西語跟英語語法結構相反,倒幾下就倒糊塗了,所以他把西語me gustas tu(你使我喜歡),硬譯成了你喜歡我……

 

然後又問:你結婚了沒有,我說是的,都結了好幾年了,他又問,你們感情好嗎?我說,是的,好的很,他就裝出一副十分遺憾的樣子,問我,你還有沒有個沒結婚的妹妹?

 

這個時候,隻聽平地一聲雷:她沒有妹妹,有一個叔叔,你要不要?Hijo(兒子),抬頭一看,不知道Checho 什麽時候過來了,Martín就很生氣,說,我不是你Hijo,少管閑事!兩個人就大聲的掐起來,我很尷尬,知道Checho是為我好,怕盲流子騷擾我,但也知道這個Martín也沒什麽惡意,就趕緊一人給拿了一瓶可樂叫他們喝,才熄了火。

 

Martín 走了之後,Checho說,你要小心啊,壞人可不少,有什麽情況你隨時喊我!我說記住了,你放心吧。

 

還有一個常客,跟普京叫一個名字,Vladímir ,五大三粗,身強力壯的樣子,買東西從來都很大方,零頭也不讓找,取了貨,拿起就走,也不管價錢。

 

他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看我桌上有一本中文的聖經(耶和華見證人送給我的),就想要拿去看,我說你懂中文?他說他家裏有人學中文的,我說那送給你了,你拿走吧。他把書拿走,把他自己那本可能保管了很多年的,非常厚的一本西語聖經給我,我看到裏麵用各種顏色的筆圈圈點點,裏邊還夾著很多紙條的筆記,我說:那看樣子這本書對你很重要,我就先給你保管著吧,他說好,等你不看了我再來拿。

 

他也經常跟我聊宗教和政治,但他是個典型的白左,反皮諾切特,我說皮諾切特未必真的像媒體描述的那樣,他一言不發,掏出來身份證給我看,說請你看一下我的姓,我一看,姓 Pinochet,是皮諾切特家族的。然後他就跟我講皮諾切特如何把他的家裏人害得很慘。我隻能表麵上表示一下同情,沒有再深入聊下去,怕傷害到他。心裏想,論個人感情,我是同情你的,論公理,如果你的家人是Comunistas, 那就應該承擔相應的後果。

 

當然,我沒有直接跟他講這些。我隻是很奇怪,這麽虔誠的基督徒,卻又為什麽事實上拜撒旦。知道了他和他們家人的立場之後,自認我們並非是一類人,將來也不會有什麽愉快的結果,而且因為家仇,他也不可能改變,所以他邀請我到他的家鄉旅遊名城Villarrica他的農場裏去的時候,我就婉拒了。

 

可是後來他很久就沒有來,也就一直沒有來拿他的這本聖經。他曾經給我一張名片,是他的表親,做平麵設計,招牌之類的,說哪天我們需要的話可以找他設計我們的牌匾什麽的。有一天我路過他表親的店,問他的情況,他表親說,他得了癌症去世了。

 

我偶爾想起他給我在他手機上看過的他的農場,美麗極了!涓涓溪流,潺潺瀑布,牛羊成群,樹木繁盛。後來我時常想,為什麽當時不去呢?政治觀點,真的有那麽重要嗎?這麽多年,我不就是想找一個這樣的地方嗎。誰離上帝更近,誰離上帝更遠,誰又能真的明了。

 

他的那本聖經,我就一直帶在身邊,想象著老年以後,在一個他那樣的農場裏,拿著這樣一本聖經,也用手劃過他圈圈點點標記過的地方,認真品讀,不知道會有著怎樣一種和他截然不同的理解。不知道他如果到了上帝的天國,能不能看見我在讀他的書,他現在的理解是否會有一些改變。

 

我還有一本書,雖然用不著了,也舍不得扔,是一本很厚的五金大全。那是我們的朋友Josué 送給我們的,在以前的帖子中,我的智利鄰居和朋友有寫到過他。他為了我們的生意能好一些,常給我們帶來一些信息,告訴我們進什麽貨才好賣,還專門找了一本書,讓我們對照著去買。

 

他自己一邊上班,一邊去做兼職給人打家具,然後再空閑的時候,就學習英語,錄教小孩學英語的視頻。隻是幫他在我們店裏錄視頻,讓他用我們的手機相機,他就很感激,從他爸媽的農場裏來,給我們帶殺好的肥肥的雞,和超市裏最貴的紅酒。

 

作為一個老本地人,他甚至認得街頭上誰是小偷,看見他們,就一一指給我們看,叫我們下次看見他們到店裏來的時候要多加小心。

 

我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跟別的尋常智利人沒什麽不同,認為政治都是有錢人的遊戲,不管左右都是騙子,他小時候沒有錢上學,導致他步入社會了很辛苦,所以他對一切政府的東西都不信任。

 

跟著我們混了很久以後,卻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知道這個世上除了利益,還有一種東西叫信仰和意識形態,知道有些意識形態管用,有些不管用,知道了他以前接觸的一切,都是假媒體的大外宣。從此,他在Facebook上非常活躍,成了José Antonio Kast 的支持者。我就戲稱,看看,你被我洗腦了,他說好在我被你洗腦了,謝謝你。

 

而我自己卻時常困惑,我一個到異國尋求更好生活的外國人,究竟該如何自處。我不認同這裏的左派,可往往又因為左派的無差別的偽善,讓我得到好處。

 

在店裏,時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比如一個大大咧咧的大姐來買東西,而我西語不好,有時半天才會明白她要的是什麽,她就會怪我:你怎麽不學西語?在智利你就要學西語你知道嗎?我就很慚愧的跟她解釋:我正在學呢,天天都在學,隻是進步太慢了。可還不等我說完,旁邊的顧客就跟他吵起來了:你會講中文嗎?怎麽可以這樣對別人,你種族歧視嗎?太無禮了!你中文都不會憑什麽指責別人不會西語?blahblah…”

 

而事實上,我覺得前麵怪我的人話說的沒毛病啊,沒什麽值得上綱上線的。在別人的土地上,自然要融入別人的文化,學習別人的語言,難道要別人去迎合你遷就你,為了跟你交流,去學習你這個外來者的文化和語言?我從來都不是個文化多元主義者。但對於這樣用跟我相悖的觀點來幫助我的人,我是該感謝還是應該告訴他這樣做不對?特別是當這個人是經常說智利人壞話的委內瑞拉人或者海地人的時候。也許,他們並不僅僅是為了幫我,隻是在捍衛自己罷了。

 

我的店裏也不乏哥倫比亞籍阿根廷籍的顧客。因為一些未成年顧客,我才知道原來我賣的一種強力膠,也可以被當做一種毒品來吸。有一段時間,有幾個哥倫比亞籍的小屁孩,經常到我的店裏買強力膠,還總是討價還價,有時看他們是小孩子,甚至低於進價就賣給他們了,他們一買就買好幾個,如果手裏錢不夠,就站在路邊,跟來往的行人討硬幣,等討夠了一瓶膠的錢,就立馬拿來跟我買,我心想他們是不是給人修補自行車,這麽小就做點小生意貼補家用還挺可憐的,所以一直都是按照很低的價格賣給他們。

 

直到有一天,José到我的店裏,看見這群半大小子,跟我講他們是吸毒的,你沒看他們的臉都很紅嗎?

 

我很震驚,確實他們看起來羸弱,臉色潮紅,精神很不好,José 告訴我,他們買了膠,就拿去用塑料袋搓,然後吸揮發的氣體,跟毒品沒任何區別。從此以後,我就以缺貨為名,再也不賣給他們。幾個孩子又來了幾次軟磨硬泡,叫我去給他們進貨,我說你們好好讀書不行嗎,買膠幹什麽,我的供應商沒貨了,以後我不會再進這個貨了。經過幾次爭取未果,他們也就死了心,就沒有再來過,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是戒毒了,還是為了吸毒,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我的另外一個鄰居,老太太Silvia,長的跟中國人一模一樣,她是在我隔壁的隔壁賣玩具的,她常常下班的時候,路過我的店門口,就來和我說話,她好像對中國人有一種天然的熱情,她跟她的老公,一人看一個門店,他倆年紀都很大了,也不缺錢,但還是按部就班的每天開店上班,有一天她聞到門口marijuana(大麻)的味道,就不放心的進到店裏來,說,是不是有人在這裏吸大麻了?現在的年輕人哪!不可救藥!你可千萬要小心啊,你看見周圍都關門的時候,就趕緊關門回家吧。

 

Silvia 有幾處房產,有一處是租給中國人了,租金還是十幾年前的超低價,現在市場上根本沒有這樣的價格,位置就在市中心,她說自己也不好意思漲價,就這麽地吧!人家也住了好多年了,不好意思張嘴。

 

Silvia的隔壁,是個馬肉店,賣馬肉的兩口子很年輕,也常到我的店裏買些小東西,剛到沒多久的時候,妻子Jimena看到我的門前因為沒有擋板,結果車就停在我門口堵著門影響生意,就用木板幫我做了一個,上麵寫上大字禁止停車,給我放在門口。

 

Jimena的對麵和我們斜對麵的店鋪,都是賣小吃的,賣的飯好吃又便宜,一個小吃店店主Antonio要整修他的店麵,就經常來買一些五金材料,還攛掇我們賣中餐,說生意肯定好,我就找我的意大利房東商量,結果房東說,咱這棟房子市政府規定不允許開飯店,我也沒有辦法,於是就隻好作罷。

 

意大利房東老頭,特別可愛,有時就到我們店裏站一站,就開始炫耀他的外孫女和孫子孫女,他的老婆是個金發碧眼的老太太,是德裔,長的特別漂亮,衣著打扮也十分高檔體麵,兩口子都愛穿風衣戴帽子,全家孩子都隨了他老婆的基因,金發膚白貌美,個子高挑,十分漂亮,一家人往那一站,就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感覺簡直整體提升了我們這條街的逼格。

 

我最喜歡我們這個步行街的一點,就是店主們可以隨意走動到處串門,沒生意的時候,大家就紮一堆聊的不亦樂乎,就像一個真正的社區一樣,雖然大家並不住在這裏,隻是在這裏開店,可是卻讓我感受到了我小時候左鄰右舍呼朋引伴的氛圍。互幫互助,互相就小偷的情況通著氣,也不時會有步警或騎警經過,警察們跟鄰居們打著招呼,好像我們這就是一個十分祥和團結的小社區。

 

街上除了這些小店,還有很多賣菜賣水果鮮花的小攤,街口有個整天高聲叫賣水果的大姐(或者小妹)Flora,她熱情而奔放,有時就一邊賣菜,一邊載歌載舞起來,她喜歡跟我的老公開玩笑,叫他mi amor(親愛的),看見我老公路過,就堅持邀請他一起跳舞,把他搞的麵紅耳赤,如果看到我路過,她就遠遠的喊嫂子嫂子,過來買個桃子……”

 

所以每次我們要路過那,就感覺心驚膽戰,倆人就小聲嘀咕:快走快走,別讓你(我)的小心肝看見我們了!但通常還沒扭過頭去,就聽見她大嗓門喊起來了: Hola Hola, cariño, Cómo estái?(你好啊,親愛的,你好嗎)。由於她幫忙推介,我們還多賣了幾個帳篷。

 

我印象最深的,也有幾個殘疾人,一個經常走街串巷低價賣圓珠筆的盲人,一個腿腳不便卻經常推著個自行車來買五金的瘸子,一個腰間掛著尿袋靠低保生活卻還堅持做木工工藝品的木匠,一個脖子上戴著護套得了惡性腫瘤的癌症患者,一個渾身長皮膚癬永遠也好不了的獨居老人……

 

由於來的次數多,我們就熟悉的像朋友一樣,經常嘮嘮嗑。我沒有看到他們有太消沉,好像這隻是稀鬆平常,講著自己的事就像講別人的事一樣,平靜,和緩,不溫不火。他們經常光顧我的小店,有時買東西,有時不買東西,有時賣給我點東西,有時坐會,有時站會,有時在輪椅上待會,有時訴說一下自己的不便,有時又拿自己調侃。

 

也許,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全部都是基督徒,都信靠上帝,所以對生死,也沒有太多的畏懼。

 

提到上帝,當然不能不提耶和華見證人。虔誠的耶和華見證人,每個星期天都來市場圍追堵截中國人,要給他們傳道,認真的精神讓人不得不服。

 

支個攤,擺很多宣傳冊,見到中國人就主動攀談遞冊子。熱心助人,為人處事純真的就像個孩子。他們有些人,世世代代就是傳道人,他們就是這樣的家庭長大的,有的全家都是傳道人。

 

當然,我們剛從聖地亞哥出來,剛擺脫掉那裏的耶和華見證人,到了特木科還要被他們關注,心裏說實話是很頭疼的。他們認為他們的接近,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救贖,而對我們而言,說實話完全是一種無謂的浪費時間。

 

交朋友可以,傳道的話就很反感。但他們不可能以交朋友的目的跟你接近。聽他們傳道,還不如聽martín跟我胡說八道,偶爾還能開些腦洞。他們最值得稱道的,也許就是他們的包容忍耐之心吧。我們不認同他們的教義,認為他們對聖經的理解都是壓根不符合上帝的公義的,也不希望以學聖經為由去利用他們,就希望能盡量的敬而遠之。但如果真的能作為朋友,他們也許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純真的人類之一吧。

 

我對Gorge說的話,說這個店的價值就是認識了他們,其實也並不完全是溢美之詞。我是真心的感激他們。感激那個小店。那個店除了幫我們辦到了身份,還讓我們學會了西語,讓我們走近智利人的生活,讓我對他們越來越了解,慢慢融入他們的世界。

 

每當有足球賽,大街小巷都敲鑼打鼓全民出動為幾個球歡呼雀躍的時候,我就感覺,這也許就是一個真正的共同體,雖然有時被分裂。這個民族的人,性格溫和有禮,幽默感十足,熱愛音樂藝術,舉國為球瘋狂,無人不會魁卡國舞,人群裏隨便點到誰都會來點樂器整兩句,從南到北除了少數民族的土著,你幾乎看不到他們的區別。

 

他們吃著配方完全一樣的智利菜:Empanada, Asado, Cazuela, Pastel de Choclo……他們唱著一樣的民歌,行著一樣的擁抱貼麵禮,說著完全一樣的智利式西語,有著相同的愛好,不管達官貴人還是底層貧民都彬彬有禮生怕冒犯到你,他們都有那麽多的Cariño (溫柔),不管老夫老妻還是小年輕都可以大街上大大方方的親來親去摟摟抱抱……

 

當他們因為手裏拿著煙,而不敢進我的店門,一定要吸完了或者掐滅了才敢進來的時候,當看到他們的家一貧如洗卻都普遍性的非常講究愛幹淨,餐桌上一定要擺桌布餐墊,餐具一定是成套配對的時候,你就會感覺到,不管地位有多低,不管他們中的人有多少有偷竊的毛病,他們的文化,使他們保持著一種底線之上的與生俱來的某一種層次上的體麵。

 

當我因為不會西語,不知道他們要買的東西是什麽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耐心的花時間給你解釋半天,給你在紙上書寫,給你在手機上查找,如果你還是不知道,那麽很多人都會在別的地方買了之後,特意路過你的店門口拿給你看,告訴你他想買的究竟是什麽。

 

也許有人會拿一張在提款機裏麵偷出來的帶有墨跡不允許流通的錢來向你買東西,也許有人順手牽羊,也許有人隨處撒尿,但在熱心助人方麵,他們是那麽的相似。他們對彼此,普遍都還留有一些守望相助。這在一個互害的社會裏,是難能可貴的。

 

我想智利人最大的性格特點,也許就是溫和吧,或者說陰柔。你無論是到商店買東西,還是去政府機關辦事,幾乎所有人都禮貌溫柔,耐心友好。老人,殘疾人,帶小孩的,統統都有優待。

 

就是小偷偷東西被抓到被罵,他都溫順靦腆的把東西還給你,滿臉訕笑說:給你給你,我回家拿錢去!然後就沒事人一樣跑掉了,永遠別指望他們會拿錢過來。有時還有人會可憐巴巴的求你,我沒有錢了,先把東西拿回去,明天付給你錢行不行,一般來講,你就可能永遠也等不到他來還錢了。

 

有時有的人還會玩一些小把戲,比如說,買一個大概一千多比索的東西,先拿給你一張大麵值的票子,然後又說再給你幾百比索零的,這樣就可以找整錢給他了,等他給了你這幾百比索的同時,就再把大麵值的票子悄悄裝回去,讓你以為他已經付給你了大麵值的,於是你就又找給了他九千比索……一次嚐試成功之後,他下次就還來如法炮製,給他罵出去,他也不還口,悻悻的可憐兮兮的夾著尾巴逃走了,讓人感覺很好笑,氣都氣不起來。

 

有些事情,讓我感覺很奇怪。比如,你到超市買東西,不小心落了東西到地上,而自己不知道,那一定會有人幫你撿起來還給你,如果你買的東西落下了一些沒有拿,那收銀員會叫人到處找你,追到外麵把你追回來。但是,偷竊又好像無處不在。

 

他們通常對漢字特別感興趣,有很多智利人,到我的店裏來,就喜歡讓我寫他們的名字,當然,是用中文寫,有時讓我寫到他們的手腕上,說要拿去紋身,問他寫什麽字,說,寫我女朋友的名字。弄到後來,我都想把這當生意來做了,掛個牌子賣漢字好像也不錯。

 

遇見的智利普通人,貌似都很重情義。你在一個地方待過,然後離開,一般而言,在中國,都是人走茶涼,雁過不留痕。但在這裏,我們待過的幾乎所有地方,就算離開很久以後,以前的智利老鄰居們還是會打電話來問候,不會斷了聯係,這是我從來沒有料到過的。

 

我的老鄰居們,多少年他們就這麽滿足的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著,二十年前,他們在那小鋪子裏賣衣服,二十年後,他們可能仍然還在那裏,做著一模一樣的事情。

 

甚至有時我在穀歌地圖的街景裏,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還可以看到,我們店那條步行街的路口,那一個鮮花永不凋謝的紀念亡人的小房子。智利人有一個習慣,就是親人在哪裏去世了,他們就會就地做一個小房子用於緬懷,裏麵會點上蠟燭,四周擺滿鮮花,以及親人生前最喜歡的東西。

 

從當初我們去的時候,那裏就有這麽一個小房子,房子裏貼著去世的亡人的微笑的照片,寫著他的生卒年月日。在他的小房子周圍,永遠都插滿了鮮花,沒等謝,就又有新的鮮花放上去了,從我們去到離開,從來沒有見過有一日,那裏的花是不新鮮的。花,就代表著親人對他永遠不滅的愛。

 

當我在穀歌街景上再次看到這個布滿鮮花的小房子的時候,有種穿越時光的感覺。好像穿越到林黛玉葬花的情景: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我們徹底離開特木科,是在2018年年中。也許那個時間之前,就是2020年以前最好的時光吧。如今的特木科,疫情重重,嚴重程度在全國名列前茅,爆發遊行的時候,因為它是馬普切人口集中的地區,它也往往是暴亂災情很嚴重的地區。

 

我們剛去特木科的時候,剛好見證了那個有名的,在8.8級地震中都安然無恙的中心商場,因為失火被燒成一片廢墟。我們離開的時候,它仍然還是一片廢墟。有時會想,如果它當初躲過了那一劫,又能會躲過1018號以來的暴亂麽。

 

我們剛去特木科的時候,幾乎從來沒見到過黑人 ,移民局裏不用排隊 ,隨時都有椅子可以坐,我們走的時候,滿街到處都是黑人,移民局裏要預約幾個月才能排上隊。

 

也許,一個時代,真的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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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利Tara農莊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ranjuez' 的評論 : 是的,最感恩的一些人。在上麵的視頻裏,那些建築的模型,就是聶魯達鐵路博物館裏的,那裏邊的歌舞,也都是文化節的時候,在博物館舉辦的活動
aranjuez 回複 悄悄話 看到特木科三個字就點進來,因為那是聶魯達少年時代居住過的地方。你遇到的這些普普通通的當地人,個個鮮活,對你們來說,這段日子應該是很難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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