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陣風,吹來家族事。
隻有上了年紀的人,才熱衷於寫回憶錄。
不想裝嫩,但也不想隻靠回憶過日子。
人喜歡回憶,是因為老了,沒有很多的將來,卻有很多的過去。
對一些人,年齡是一個數字。另一些人,年齡是一種心態。
憎恨冷漠。但冷漠在家族裏,好像源遠流長 。
說老實話,我的家族不大,大家在一起的時間不多。我從沒見過外公外婆。他們在解放前逃去了越南。如果全家一起逃了,應該很正常,奇葩的是,留下了我媽和舅舅。媽媽當時還沒滿18歲。她和同學相約著一起工作,供舅舅讀大學,和舅舅相依為命。舅舅大學
畢業後,分到了太原。
舅舅是個帥氣的南方人,卻不善和女孩子打交道,而對於唯一的親人,我媽媽想他回家鄉來。每次他回來探親,媽媽總張羅著給他找女朋友。但當時,兩地分居是很大一個問題,它嚇退了所有人。
舅舅不動聲色。他不自卑,但很煩惱,麵對一種強大勢力卻無從入手的煩惱。
好像沒有任何預警,文革一下就來了。
我媽無依無靠,很早就獨自打拚,非常要強,凡事不求人,工作能力強,人又認真,常顯傲慢。這樣的人,人緣不會太好,許多被得罪的人懷恨在心。當我爸爸被作為走資派揪出來後,舅舅回來探親,被人用一個小借口,夜裏,五花大綁的押走了……爸爸是走資派,自身難保根本說不上話。於是,在人們各種麵孔各式眼光的圍觀下,要強的媽媽流著淚,去求所有她認為能幫她一把的人……太原鋼鐵廠革委會也打來電話,擔保舅舅是個技術能手,為社會主義作了很多貢獻……一個禮拜後,舅舅回來了,也就此離開了家鄉。我媽媽也不敢開口再叫他回來。
結婚後,他把新婚妻子帶回來,見他母親一樣的姐姐。
舅媽是個純粹的北方城市女人,從未在河裏洗過衣服。那時,人們不可能像現在那樣來回流竄。從沒到過一切都和北方不同的南方的她,每天都是新奇美好的一天。
舅舅其實被他姐姐保護得很好,讀書和工作後,都吃食堂,不諳家務。我媽媽眼光犀利經驗老道,不是季節的時候,如果市場上隻有幾隻肥美的螃蟹,那它們肯定出現在我家的飯桌上。舅媽很喜歡那些肥美的螃蟹。舅舅在飯桌上向我媽媽一番討教,第二天就跑市場上,把所有別人賣不出去的瘦螃蟹,悉數買回等待我媽媽的誇獎……被共用廚房的鄰居一番渲染傳播,整條街的人笑了一個禮拜。
媽媽竭盡可能地討好新舅媽,好像在彌補這麽多年對舅舅的錯失……好像是她做了什麽對不起舅舅的事……她討好舅媽,隻希望舅媽能好好待自己唯一的弟弟。幾十年後,他攜家帶口,又回來過一次,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媽媽本來就不怎麽和我們說起舅舅的事,現在她更是閉口不談,連她自己為這個弟弟的所有付出,好像也從來沒有發生過。舅舅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很多年以前,就消失在那個噩夢一樣的夜晚。
清晨,檳榔樹輕輕劈劈啪啪地爆裂著,拚命生長。嗅著空氣中那股淡淡的玉蘭花香,憶起那個我見過,但不熟悉的舅舅,我那個高高瘦瘦,有一雙嚴肅但和善的大眼睛的舅舅……歐陽智山。
新春萬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