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遠去之後的第五個父親節(1)
-對父親的思念,感激和尊重
無係之舟,2022。06。19
五年了,父親真得走了嗎?對於我,爸爸的樣子似乎是在他走之後才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在我心裏,他九十歲生日的照片,粗看那般嚴肅,細看那般慈祥,眼睛裏寫滿了一個很少和子女說話的老人的一生。。。
對爸爸的第一印象是從親戚朋友們嘴裏得到的,就是大家都笑他有一雙永遠都沒有睡夠的眼睛(家鄉西昌話“疲塌眼”)。在我出生後看到他之前的幾乎十年裏,我總在想像這是什麽樣,而且腦子裏最想看和念念不忘的就是這雙被人們傳說的奇怪的眼睛,然而,我九歲半,第一次站在這個生了我的父親麵前時,我連頭都不敢抬起來,隻是使勁兒往媽媽身後躲。。至今,我也沒有結論人們的描述是否確切。。。
怎麽和一周隻回家一天的父親開始有些熟識,我完全沒有記憶了,最清晰的記憶是我開始在北京上學前,他把我第一次帶離家裏,帶到他在當時在師院和一個伯伯單身宿舍,這是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旅行”。。。白天他去上課,我就坐在他的非常雜亂無章的書桌前,桌上淩亂地放了一,二十張小小的黑白照片,大多都是我和外婆,媽媽在西昌時照片,我一張張地仔細看,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母親,外婆,三叔,父親的好朋友以及自己的形象,並且走是還跟父親要了幾張,至今依然在我的小相冊中。。我試圖自己在校園中看看,但又怕自己迷了路,所以隻有拐一下彎,就用粉筆畫一下。。。不知方向地瞎轉,後來又怕父親知道了我跑出去而不高興,就趕快回去了。。。很慶幸自己沒迷路,可因為自己問起校園中看到的一條標語“反擊右派分子的瘋狂進攻!”我問父親什麽叫“右派分子”,他知道了我離開宿舍,但並沒有指責任何一句,倒是和張伯伯費了半天力氣,才想出來如何對一個九歲的孩子講清楚什麽是右派,他們告訴我,坐在桌子右邊的就是右派,我覺得莫明奇妙,但也並不真得感興趣。其實,我那時隻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怎麽會懂,而父親在那次殘酷的運動中已經是一個沒有帶帽子,降級,又開除黨籍留黨查看的右派了。
我所知道的唯一讓父親最為驕傲和有麵子的事,就是在院子裏同年小學畢業考試的十幾個孩子中,我考上了如今說的有名的重點學校。他曾在教育局工作,又有解放區是老領導的楊檳在那裏當校長,深知這是北京著名的好學校,老學校。。其實,我的幸運就在於老幾歲,趕上了那時考中學,不然,我的妹妹弟弟都是可以讓父親多享受幾次為子女上北京頂尖學校的榮耀 ,就象後來他們的孩子上北大所給他的滿足和歡樂一樣,他那心滿意足的得意樣子總在我心裏。
中學時,父親為我參加了每一次家長會,並且在會上總是認真發言,在家長和老師中都很出名,當時不知老師是否感謝他的想法?我不關心,也不在意。對於我這個除了學習拔尖以外,其他都和老師從不積極合作,或盡力躲開,或一言不發,倒也是很少公然說“不“,有趣的是,一個學習那麽好的學生,老師從不表揚也從不批評。難怪班主任雖然一直通過父親規勸我高中第一誌願要改回本校(而不能報其他學校),但我一直到高中都入不了團。父親對我入團的問題是關心的,我對他抱怨時,他倒也並不那麽在意和苛求我一定要入團。。到後來當我告訴他,我決定不會再爭取入團,並講了為什麽。。。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也許他理解我?
在我考上女一中高中時父親送了我一支很漂亮當時也許是很貴的墨綠色鋼筆,我很珍惜,從不離手,但1966年8月,卻在和同學散步時不慎掉到了北海大橋的水中,我心疼了許久許久。
文革開始不久,爸爸很快被揪被鬥,我偷偷地跑到師院開的全院批鬥大會,藏在人群之中,看見了身材矮小的父親跪在台上,戴著尖尖的侮辱性的紙帽,上麵寫著“反動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我心裏一陣發緊,很疼,我驚呆了,不敢看,又想看。。。。我一直也不敢和沒有機會告訴他這件事,直到他在澳洲來看我的時候,不知為什麽提到了這一幕,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立刻不在說了,其實我真不應該說,那時多痛苦的記憶,為什麽要打開?
1969年秋天我在為一起去藏的朋友辦了戶口後,回西藏,在那時認為自己一輩子就會在那裏生活了。我領取了結婚證,買了兩斤從遠道運到青海格爾木,但依然光鮮,嫩黃的香蕉蘋果。。。結婚了,沒有想舉辦任何儀式。我們從重慶沿江而下回到家裏。媽媽準備了兩床新被麵;父親送給我和我丈夫一人一隻鋼筆,是兩隻很普通的筆,但一定是從來不上街買東西,隻逛書店的父親自己挑選的。我很珍惜,但在每年兩次從藏北野外來回格爾木基地的路上,不知是那一次如何丟失而突然找不到了,這又是一次記憶中的失去父親的禮物。
1974年,女兒四月出生後,丈夫六月生病,我剛剛出月子要趕回格爾木,6。20日深夜,從五七幹校回來的父親和小弟傍晚送我去趕35次列車到西寧。。。那兩天,一直是瓢潑大雨和狂風暴雨交替,父親和小弟在沒小腿深的雨水中把我送到車上,他們兩個瘦小的個子,一直站在大雨中那昏暗的站台上,直到我無論我把頭伸出多遠也看不見他們身影。。。
爸爸對我女兒的那種外祖父的寵愛,以至溺愛,真有點象人們開的玩笑,拿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這些留給我的都是刻骨銘心的記憶和感動。當他從“五七幹校”回來,父親這個手無敷雞之力的上一代學者,卻可以把兩三歲的蕾蕾從家裏抱到天安門廣場(來回至少十裏地),可以自己一個人津津樂道地帶孩子去吃“烤肉宛”(一個家附近在宣內大街的一個老餐館)。。那真是對一個新生命的珍惜,也是他在那時逆境中看到的希望和歡樂。。我到現在都一直都被他的這種愛感染,特別是自己做了外婆之後,才能體會到這種愛的深切和自然。在蕾兒婚後,他不僅非常讚美蕾兒選擇做全職母親,並且很遺憾我們三姊妹沒有一個人能全心全職照顧兒女。。我們從不會和他討論這個問題,但我也非常理解他作為一個父親和作為一個男人的想法。
我“自我流放”到太平洋的彼岸後,他形容我的留學是“創(別字)江湖”。在1995和後來兩次回國時曾和父親有幾次政治上的爭論,1997年末他和媽媽到澳洲後我們在悉尼南天寺的一次爭論(寫在另一文章“一代人的精神支柱”2019。12。7)後,,讓我突然一下決定徹底地不再和他爭論一切政治信仰問題。不是孰是孰非,也沒有誰對誰錯,而是我決不再忍心把他年輕時選擇的道路,他的輝煌年月和一生的精神支柱催垮或促使他對自己發生疑問!他喜歡思考,自己產生很多疑問是很自然和不可避免,特別是在1979後改革開放年月以及後來的年月。但作為他的女兒,親身生活在大西洋彼岸之後,我不必去問他問題,讓他困惑,動搖他的支柱,這樣是太殘酷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特有的驕傲,在他的年輕時代,他也滿腔熱情地投入過,每一代人都需要有這樣或那樣的精神支柱,至於對錯是他們自身去思考的,這之後,我從不和他講這方麵的事情,他是我的父親,我們是兩代人,他從來沒有真得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我們四人之中的任何一個,給了我們自由和發展空間,我們也應該這樣尊重他。
非常欣慰的一事是在澳洲海邊度假時,我滿足了父親在澳洲太平洋的大海邊的淺水中走一走的願望,開始我是極力反對,好好勸他,我怕他跌倒後我拉不動他,他象孩子一樣,保證一定小心,一定要我帶他走。。。我拉著他的手往海水中走,他的手在我手裏一直不停地劇烈顫抖,但他堅持走到的齊腰深的水中。。。他非常興奮,在那裏站著,任海浪衝來衝去,直到腳下沙子被一浪一浪地淘去,水變得到幾乎過了胸部,才又顫抖著努力地回到岸邊。。。那年他是73歲!
非常遺憾的一件事,是他一直想要和我討論關於我寫的幾本健康營養科普書,特別是“健康的選擇”中的一些故事,但不知為什麽,每次都是隻說幾句,就不知為什麽打岔了。。。父親走後,看到他在我送給他的書上劃的那麽認真,讀得那麽仔細,還做了注解和問號。。我不禁潸然淚下。(續)
向田,我們成熟了!對嗎?哈哈,保持自己的良心和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