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無知的固執是把一切拒之於他們所能認知的範圍之外
無係之舟,2011。12。21原稿,2019。12。13摘編
大威的心肌梗塞第二次發作時,他開的車停在十字路口等待綠燈。當交通燈轉綠時,他人生的綠燈卻再也沒亮。在送去醫院的路上,救護人員就宣布了他的離去。踏入中年的他留下了一對才上小學二年級的雙胞胎女兒,妻子還有6個月的身孕。這是2002 年的秋天,距離他第一次心梗發作還不到一年。
45 歲的他,體重超標,很彪悍的身材,並不顯胖,手腳也很利索。在修車行工作的他,非常勤勞,很少休息,隻要有可能幾乎為所有請假的同事頂班。他心靈手巧,朋友們家裏有什麽東西壞了,似乎沒有他修不好的。他對朋友慷慨,對自己也很隨意,吸煙,有機會就偷偷喝點烈酒(並不過度)。工作、房子、車子、妻子、一雙可愛女兒之外,他就缺一個兒子,而上天即將要送給他的就是一個兒子……他心滿意足,似乎不知疲倦,更聽不進妻子的叮囑和勸告。
他有一個賢惠、秀麗,雖隻有小學文化,但充滿靈性的妻子淑真,大威的健康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在1999 年,大威看上去總是很疲倦,她好不容易說服他去全麵檢查了一下身體,發現他的肝功能、血相很多方麵都出現了問題。醫生開了降血脂和降膽固醇的處方藥,告誡他在這種情況下最好戒煙和滴酒不沾。他檢查身體大概全是為了他的妻子高興,所以根本沒進藥房,順手就把藥方放進了垃圾箱,回來對淑真就隻有三個字:別相信,他進一步說:“你看我哪像有毛病的人!”細心的她把檢查結果放進了口袋裏。淑真知道大威一向很聽我的,就想讓我勸他聽大夫的話,好好吃藥。
我看了檢查結果,詳細地問了他的生活細節、他家族的狀況,安慰了淑真。據我所知,他的這些生化數據所體現的可能還隻是功能性問題,可以先不考慮吃處方藥,用3~6 個月的時間好好調節一下飲食內容和食量,少吃垃圾食品,注意休息,加一些適當和係統的補充品,肝髒的功能就很有可能得到調整並讓生化指標恢複正常。如果3-6個月不見效,再來考慮藥物幹預也不晚。我充滿信心地去和大威談,盡量解釋得簡單、直接, 告訴他其實就如他那麽愛惜車(他的車總是舊車,看上去卻總是整理得那麽好!)和房子一樣,他也應愛惜自己的身體。他言語一向很少,這次能給我的就是五個字:我真的沒事。這似乎概括了他的全部想法,卻把我搞糊塗了:他不相信身體的信號?不相信保養身體的道理?吃飯內容的改變?適當營養補充品的使用?他並不解釋。和不愛說話的人交談,是天下最難的事之一,我隻好選擇下策:“相不相信你的檢查我就不管了,大威,你就算為了淑真這樣做吧,好嗎?就讓她安排好了,你就聽她的就行啦。”他很愛自己的妻兒,當時似乎也就接受了。對淑真為他準備的飯他開始幾天還都照章辦事地接納了,但沒過幾天就嫌麻煩了,至於營養補充品,則90% 都在衣袋中一起進洗衣機了。為妻子兒女掙錢,是天經地義,是看得到摸得著的,自己什麽事都沒有,要為了他們做這些保養身體的麻煩事,似乎對大威太抽象太難以理解了。當淑真為此和他爭吵和哭泣時,他一言不發,但一樣守住了自己的陣地,他隻是不斷告訴淑真:不用擔任何心,他很好,就是記不起來帶飯和吃這麽些七七八八的藥。
2001 年的聖誕節前夜,他從車行值班回來的路上,還匆匆去買了兩件禮物給一雙女兒,回到家後沒有叫醒妻子,親自包了禮物放在聖誕節樹下,然後在旁邊的沙發上就睡了。聖誕清晨,他的第一次心梗發作是被早早起來數聖誕樹下自己禮物的大女兒發現的,一向非常寵愛她的爸爸一言不發,臉色蒼白,大汗淋漓。她嚇壞了。淑真打了急救電話。醫院就在幾分鍾路程之內——現代醫學在救人上的確是非常有效的——很快發現了主動脈的血栓。一針消栓劑,疏通了!!!大威從另一個世界的邊緣又回來了,他可能是太累了,居然在各種不同類型的儀器監護下睡了整整兩天。醒來時,他看到守在床邊的妻女,不知他明白發生的一切沒有?他也並不問發生了什麽事,甚至還對淑真說:“我說我的身體沒多大問題吧。”淑真被弄得哭笑不得。醫生告訴淑真,一定要吃他開的藥,要戒煙酒,注意脂肪的攝取,他的主動脈堵塞了快一半,如果再一次發作,就隻有安支架了。雖然淑真這些天是在極度焦慮中渡過的,但丈夫畢竟很好地活過來了。淑真還對我說,到現在,他也算到過鬼門關、見過棺材的人了,他總該能注意他的身體了。我也覺得這應是壞事變好事的一個轉折點,我在安慰淑真,也在期望大威能就此對身體有所重視。是的,上天對第一次錯過諾亞方舟的人往往還是有所眷顧,提出了警告。盡管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點,但對於像大威這樣不愛聽勸告的人,實際的教訓也許是最好的。有三個月的時間,他不再加班加點,似乎是在和妻子配合,也注意了吃飯,還努力要戒煙,甚至淑真為他準備的處方藥,保健品也認真,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吃了。但隨著身體的表麵恢複,他似乎很自然地又回到了滿不在乎、馬不停蹄的狀態。而且,他私底下還一再要淑真放心,特別提到他的祖父抽煙喝酒,沒有他們現在吃得好,卻一直到89 歲才走,父親抽煙喝酒,也沒什麽事兒。他不相信自己會真的有事。總之,他用他的所見和經曆來“說服”對他關愛的妻子,而且覺得自己很對,淑真講什麽,他恐怕從不曾聽進去過。其實他並不那麽了解他那在遙遠家鄉生活的父母親的健康。在得知他走的消息後,僅僅半年左右,二老相繼去逝了,也許是承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而舊病複發。他們沒能看到盼望了很久的在異國出生的孫子。
大威太相信自己了。如果說老伍是因為覺得自己知曉天下而過分自信,把一切納入到自己認識的軌道,從而屏蔽了其他領域的思維,是有知的悲劇,那麽大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任何他看不見或費解的東西,結果同樣建起一堵極度固執的無知的圍牆,阻擋了他的眼光,阻擋了他去保護自己和保護家人,則是無知的悲劇。無知者的無畏而使本可以阻止的悲劇發生了。心血管的疾患,就目前的共識,全麵的營養療法是對臨床治療的最佳配合的手段,也是最有效的預防方法之一。問題是要真的看見這一點!
無論是有知的固執,還是無知的固執,都是走到了思維的兩個極端,共同的結果是一道自己築起的高牆,把自己圍在一個難以意識到的巨大盲區中。
善良的淑真要在丈夫離去的巨大悲傷中保護腹中的兒子,朋友們輪流幫助和陪伴她。我知道我是最應該寬慰她的人,她盡到了做妻子的一切責任,從道義上沒有任何遺憾,她不能再譴責自己什麽了。她很認真地學習,明白營養療法可以幫助她丈夫的心血管係統保持相對的穩定和通暢,但要好好實行這一切的卻必須是她丈夫自己,她無論多細心,多賢惠,也替代不了。理智的明白終究彌補不了與丈夫死別造成的感情深淵。淑真的妹妹在她的兒子出生後,把淑真和三個孩子暫時接到了自己家。朋友們來告別,當我們坐在一起相對無言時,她自言自語:他怎麽就能見了棺材也不落淚呢?我知道這是一個也許沒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的悲歎。我們大概永遠都不會明白,我隻是無法忘記她那沮喪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