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輪廠位於鴻達市的西緣,它的大門還算氣派,袁保國是翻砂車間的一名普通工人。他個頭不高不矮,眼睛不大不小,不過,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的額頭還算高的,令他看上去有點學問,其實是一個大老粗,車間裏看得起他的人沒幾個,雖然他自己倒是一點兒也不小瞧自己。他三十有六,太太是毛衣廠的一名工人,兩口子育得有一兒一女。他的性格是喜歡重複同一句話,比如說,喜歡說“太棒了太棒了”。但凡遇事,隻要事情不是太壞,他都愛說“太棒了太棒了”。過了兩月仨月,他又會說:“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無論別人說什麽,他都會重複這句話,又成了他的口頭禪。
文化大革命開始沒有多久,他的口頭禪又變了,張口就來:“階級鬥爭複雜得很。”當時報紙電台每天都在宣傳階級鬥爭,他說這個話很適合當時的形勢,人們都覺得他說得好,說得對,覺悟高,對他肅然起敬。這天上班,他到廁所方便,看到副廠長在蹲茅坑。他沒對副廠長說:“廠長,您好!”或者“您吃了嗎“一類的話,而是張口就說:“階級鬥爭複雜得很。”
他完全沒有料到,副廠長不聽這個話還好,聽了之後,神色變得緊張起來,好像要蹲不住了似的,屁股不自覺地撅了一下,不久才鎮靜下來,附和著說:“是啊,階級鬥爭確實複雜得很。”
袁保國發現,這句話頗具威懾力,那些平時不可一世的當官的,聽了就會緊張不安,裝出老實巴交的樣兒。他也就把它說得更多,更頻繁,走在街上,遇到了熟人,他張口就來,竟以此來和人們寒暄。
不久廠領導全都被打倒了,根據他的表現,被選為了工人階級的代表,進了廠的新領導班子,實現了“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的目標。他覺得文化大革命真是太好了,太及時了,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作為廠領導,他身先士卒,成天忙得不亦樂乎,指揮工人們寫口號,組織大批判,遊鬥走資派等等。不過,越忙,他越是有幹勁,精神頭越足。工人們看到他廢寢忘食的,額頭是汗,都很尊敬他。
這天,工廠要把一批犯罪分子押到東城監獄去。是二十五個人,都是廠裏新抓出來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階級異己分子。不用說,把他們抓出來袁保國功勞不小。因為別的同誌都忙著搞鬥爭去了,人手不夠,袁保國決定和一個叫關大雷的造反派把犯罪分子親自押送過去,以表現二人奮不顧身的作風。兩人給後勤科打電話,這才知道車輛都派出去了,沒有車輛可送。兩人決定步行押送過去。好在監獄不遠,也就十來裏地,步行頂多兩個小時。如果抄山路的話,一個半小時就到了。兩人找了兩根長繩,把二十五個犯罪分子冰糖葫蘆栓成一串。出發之前,二人對犯罪分子訓話,袁保國提高聲音說道:“告訴你們,階級鬥爭複雜得很……”關大雷說道:“隻許你們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兩人一前一後,押著犯罪分子從工廠後門出來,踏上一條林間泥徑。太陽在天空照射著,一夥人身上斑斑駁駁。走過一片斜坡,大家開始往下走,過了半裏地,沿著一條河邊走。走了大約三十分鍾,踏上了一條兩邊怪石嶙峋的石徑。怪石有的兩丈多高,有的像甲魚一樣爬在地上。關大雷看囚犯們一個個塔拉著腦袋,沮喪地看著地麵,放慢了腳步,沒多久和袁保國並排一塊走起來。袁保國說道:“階級鬥爭確實複雜得很。”“就是,”關大雷說道,“所以要念念不忘,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就是一個一抓就靈的東西,”袁保國用強調的口氣說。“綱舉目張……”關大雷接茬道。
兩人之所以這樣聊天,是因為都心存戒備,生怕說錯了話,而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就在前一天,廠裏一名工人,把毛主席說走了嘴,說成了劉主席,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罪名是想替劉少奇翻案。三天前,一個辦公室幹事,在頌揚中共中央召開的會議勝利閉幕的時候,把“閉幕”二字寫成了“閉目”二字,而被革職下放。一周前,一個新提拔起來的宣傳幹事,分不清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和毛主席的接班人的區別,說他想做“毛主席的接班人”,而被打成了階級敵人,罪名是妄圖篡黨奪權。因為太多的人因為一句話,一個詞,甚至一個字而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兩人也就格外小心,不敢造次。
眾人穿過了一片很大的鬆林後,東城監獄上麵布了鐵絲網的白色高牆浮現在遠方。袁保國一看表,時間才過了一個小時,覺得走山路對,節省了時間。他下午還得趕回廠裏去,下午廠裏要召開批鬥市領導的大會。這樣的會議不能錯過,他要在大會上發言,批判稿已經寫好了。形勢對他十分有利,他有可能會作選為工人階級的代表,進入新的市領導班子,也就是市革委會,舊班子很快就要被打倒。到了那個時候,他袁保國就不僅僅是砂輪廠的領導幹部了,還是這個堂堂省會的領導幹部,那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啊!簡直就是光宗耀祖!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革命歌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獄方熱情地接待了二人。不過,當兩個獄警清點犯人的時候,發現少了兩個人,不是二十五個人,而是二十三個。兩人吃了一驚,因為出門前清點過人數。他們慌忙再次清點起來,果然是少了兩個人。兩人趕緊回憶罪犯可能是在什麽地方跑掉了,可毫無頭緒。檢查繩套,果然有兩個空套,問套前套後的人,空套怎麽來的?一個個唯唯諾諾,半天放不出一個屁來。兩人氣不打一處來,唬道:“瞎了眼嗎?想罪上加罪嗎……”
?正一籌莫展,獄方負責人,他長著一張長臉,右臉頰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對二人說道:“看來隻能委屈你們二位了。”
他說話的口氣既平靜又嚴厲。
“這話是什麽意思?”兩人問。
“少了兩個人,我們沒法向上級交差,所以隻能委屈你們二位了。”
兩人不懂負責人的話,說道:“你把話說清楚!“
“這還不清楚嗎?”負責人說道,“上級怪罪下來,我們承擔不起,所以隻能拿你們二位濫竽充數了。”
”你們怎麽能這樣?”二人大叫起來,“我們是造反派……”
未等二人說完,負責人就對周圍幾個獄警喝道:“押起來!”
說完,他快步走開了。
袁保國和關大雷正想反抗,荷槍實彈的獄警走向前來,把搶頭對準了他們的胸膛,喝道:“老實點……”
二人張口結舌的功夫,獄警把他們銬了起來。
二人還想爭辯,獄警們不容分說,把他們推進到了他們押送來的犯人當中。
看來,階級鬥爭確實複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