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k之往事隨風

介紹樂加的繪畫經曆. 他61年在獄中師從畫家汪子美、邱成久、薑益楠。78年舉辦了全國最大的民間畫展《二月畫展》. 11年,接任 陳毅博物館 陳毅一生主題油畫 首席畫師任務
正文

荊 棘 之 路 (作者:樂加 )(1)

(2019-08-28 16:40:24) 下一個

(1)

一九七三年五月,一封從東北遼寧撫順戰犯管理所發出的加急電報送到了我的手中,感到一個不祥之兆:父親去了。果然,看完電文便知父親真真切切地去逝了,我雙手捧讀電文,然後沉默了好久好久……,手中的電文被眼淚濕透。

一九五O年,眉山附街4號大院

一個涼風透骨的夜晚,父親突然出現在全家人麵前,相聚哭成一團,一塊吃了最後一頓晚飯。他見我們各自喝了一碗稀飯鍋裏就空了,這境況使他感到慚愧無限,他本來就 很牽腸掛肚,憂心我們兄弟姊妹。

他,作為國民黨中統局最上層官員,他的同僚早為他奔逃做了準備,他身上一直備了一張飛往台灣的機票。老母病逝思蒙和眉山臨近解放的消息傳到他耳中。一邊是奔逃,保住自己;另一邊是奔喪,盡人之孝道。兩者之間,他決定置生死於不顧,為母敬孝。回思蒙辦完老母喪事即刻動身飛台還來得及,每天仍有班機從機場起飛,此刻他又牽掛我們一大家人。猶豫中的父親聽到:解放軍南下大軍直逼成都的消息。待到他從猶豫中清醒過來,決定啟程,從樂山乘車直奔新津機場,行至彭山縣,又傳來機場被解放軍占領的消息,奔逃的希望破滅。很快,眉山解放。他在眉山周圍的張坎、青神、太和等鄉下親戚家躲藏.時間一天天過去,形勢一天天對他不利。走投無路時,他決定向政府自首,急忙趕回家中,向家人告別。

父親沉重地望著我們一大群孩子:

“我明天去向政府自首……今後養育你們隻能靠你們媽媽一人了。做人之父……我很慚愧,對不起你們了。”

父親說完,深深地向全家人鞠了一躬,而後離去……。

父親走了!同時帶走了他人生悲劇!父親離我們那麽遙遠,那麽陌生。1950年父親離去,廿四年未見一麵,我們知道父親的事太少太少。另一方麵,又感覺到父親離我們那麽親近,兄弟競妹們的人生經曆和遭遇誰不和父親關聯?曆次政治運動中,誰不交待父親問題?我們能把父親的問題說得清楚嗎?一遇政治運動,我們都得接受心驚膽寒的審查,因此,我們都很知道自己的父親。我們對父親的了解僅限於從東北撫順戰犯管理所寄來的信件。我曾在小學讀書時寄給父親一張鉛筆畫,父親逝世前寄給我一封信,信中談到了這張畫:

   “三兒,你今年快滿卅歲了,你小時的繪畫作品我至今保存,常常拿出來欣賞……。”

    看到這裏,我的淚水禁不住往外湧,鼻子酸酸的流淌。

   一九六一年,二哥蘇輪曾去東北看望父親。那時,家中一貧如洗,無法湊夠路費,全家人努力了一個月,探視父親之事擱淺。大哥的友人光文和光鬥知道我們探視父親的消息後將自己心愛的滑冰鞋賣掉為二哥湊了三十元路費,促成了父親二十四年獄中關押惟有的一次與親人會麵,亦應該是我們惟有的一次寬慰了。

   我從傷心的回憶中猛省……。即刻通知在成都的弟兄和母親,全家人會聚商量如何給東北戰犯管理所複信。二哥蘇輪含著眼汨回憶六一年見到父親的情形:

   友人光文和光鬥將三十元現金送到二哥手中,全家人為父親打了個包裹,內裝食物和衣服、鞋襪。二哥帶上包裹從成都出發,在火車上折騰了兩天兩夜,到了遼寧撫順市。下火車時己臨黃昏,一陣寒風不禁使二哥顫抖起來,這座陌生的城市使他覺得自己很孤獨。沿途問路,很晚才到了戰犯管理所門前,一衛兵持槍而站,二哥上前道:

   “我能見到我的父親嗎?”

   “有證件和會見批準通知嗎?”那衛兵問二哥。

   “沒有,但有我父親寫給我們的親筆信一封。”二哥回答。

    說著遞上父親的那封親筆信。衛兵根本不接二哥的信,揮手叫道:“走開!”

二哥感到一陣茫然和無助。心想:完了,打這麽遠從成都來撫順市,見不到人,如何辦?二哥在戰犯管理所門前來回走動,他知道如何懇求衛兵已經無用了,得找個地方過夜,待明天再來。不遠,一家茶店,店門緊閉,門外橫放著一塊木板,二哥在木板上縮成一團,寒冷中似睡非睡地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昏沉沉又到了戰犯管理所門前,守衛已換崗、不是昨日那個衛兵。二哥心想:或許他好說話?又捧著父親的信求見,沒有會見通知仍然不能見到父親。二哥放聲大哭起來,很快圍了一大群人,驚動了管理所的幹部,管理幹部來到二哥跟前,看了二哥手中的那封親筆信,這才示意衛兵放行。到了接待室,幹部叫二哥坐在木長椅上等候,約半個小時,身著蘭色中山呢套裝的管理幹部帶著一位兩鬢花白的老人來到接待室,老人進屋用目光搜尋打量坐在木椅上酌二哥。二哥亦用雙目凝視來者。來者正是我們兄妹多年不見、了解甚少的父親。他步履堅實穩當,雙目有神,身材瘦削單調,說話聲音宏亮,站在二哥跟前,1米7高的個子紋絲不動,他胸前佩戴犯號和標示,身著一套淺蘭色中山裝,很幹淨,顯然是專為見麵剛換上的。他站立了一會兒便坐在二哥身邊,端詳著二哥。二哥低著頭一言不發,約五分鍾光景,父親用家鄉口音,語氣十分肯定:

   “你是二娃子,如果我未記錯的話,你今年應該滿19歲了。”

    此刻,二哥己泣不成聲,用眼淚代替了回答。

    父親見狀,好言安慰道:

    “不要傷心,我在這裏很好。全國發生了自然災害,我們在這裏受到特殊照顧,一日三餐能吃好吃飽。”

    父親幾句話使二哥止住了哭泣,他把從成都帶去的包裹遞給父親,父親打開包裹,見裏麵有衣服和食品,食品是一袋憑票配給的雜糖,已經粘糊糊了,一袋餅幹和10個麻餅,都是憑票購買的食物,路途顛簸,已不成形了。衣服是漢衫一件、解放膠鞋一雙、黑色毛線圍巾一條。

      父親問同來的管理幹部:“我可以收下這些衣服嗎?”

 “收下罷。”管理幹部揮手道。

       父親收下衣服,將食品包裝好,遞給二哥道:

“我說過,我在這裏生活很好,這些食物給弟妹們帶回去。”

 全家人靜聽二哥介紹探視父親的經過。

 這麽多年來,兄弟姊妹誰也不願問及母親關於父親的事,這是家庭一根悲痛的弦,誰也不會去撥動。母親聽完二哥的講述,她自己這一回主動向我們講了關於父親以下故事:

 眉山思蒙鎮,父1897年出身在鎮東苟河壩一貧苦農民家中。他天資聰明好學,憑這點他免費進了一家私熟就讀。十六歲時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他上成都、下樂山,尋師訪友,專遊古跡名勝,見碑拓字,見帖臨帖,對漢魏兩碑字體下了一番苦功研究。他在樂山烏尤寺為寺院書碑銘誌,很得方丈賞識,留他在寺院工作了一年,臨行,方丈以清代著名的畫家王暉的《黃山風雲圖》一幅古畫贈送父親:

“此畫我隨身帶了三十年,賢侄可拿去換錢求學,以圖進取。”

“君子不奪他人所好。”父親推辭。

“我已是出家之人,這些東西留在身邊沒有多大意思。若能在你危難時渡你過關才算造化。”父親接了畫拜別方丈去了。

家鄉,逢年過節很多大戶人家上門求聯,父親一一應諾,個個兌現,收到不少饋贈吸紅包之類。思蒙鎮一綢緞鋪老板,姓黃名赤玉,四十歲左右,見父親很有才氣,常常給些經濟援助,支持貧窮的父親學習。也就在這時,父親考上了雅安川南師範學堂,入學之食宿需廿個大洋,父親一貧如洗,打算放棄就讀。黃赤玉得知這一消息後,即刻帶了卅個大洋到父親家中,鼓勵父親前去就讀,將大洋贈與父親,並表示膳宿費一應支援,要父親安心完成學業。父親感動流淚,跪謝黃赤玉。  

黃赤玉扶起父親道:“思蒙鎮上,憑賢侄一手好字,獨占魁首,我黃赤玉豈能等閑視之,理當盡長輩之責。”

第二天,父親告別家中老母,打點行裝,赴雅安求學,黃赤玉親臨父親所居茅屋送行,對父親道:

    “願賢侄鵬程萬裏。若需資助,盡可來信,吾當信守承諾。你隻管苦讀,家中老母我自會叫人照顧,不必耽心。”

    黃赤玉的慷慨資助,使啟蒙階段的父親靈魂得以淨化。做人以善為本,處事以善為準。在父親以後的做人處事中,都有黃赤玉的助人、救人之影,黃是形成父親人生觀的重要人物。

    父親19歲在川南師範畢業北上求學,以後又取道廣州,跑了半個中國。1924年夏天考入了黃埔軍校,並參加了黃埔中的中共組織。

    這時,在歐洲,從“十月革命”到“蘇維埃”政權的建立,對中國產生了巨大影響。國內軍閥割據,產生了奉、直兩係之爭,各自依靠外國政治力量,搶占勢力範圍。孫中山站在革命之最前沿,領導了著名的北閥戰爭,並取得了輝煌的勝利,結束了中國的封建軍閥割據, 推翻了清王朝。黃埔軍校第一期學員,形成一支強勁的軍事指揮團, 在北閥中創建了卓越的戰績。

    這時,父親接受了中共的委派,到上海去從事地下活動。

    北閥戰爭結束,國共兩黨合作解體,父親在上海的活動大大受到限製,執政的國民黨當局開始打擊和瓦解上海的中共地下組織,地下組織遭到嚴重破壞。

    父親在上海的住址常常變更,有時把自己打扮得很有身份像紳士,有時又化妝成阿飛流氓,應付嚴峻的現實。他在浦東一家小旅店佳了下來,等待他的通信員,但一去三天不見麵,父親預感不妙,立即變更了住址,轉移至外灘一家小客棧住,處於完全隱蔽狀態,幾乎不出門。

    在小客棧一住半月,身上所帶銀錢已用盡,客棧店主兩次上門要父親交住宿費,父親推說等待朋友送錢來即刻付清房費。

    “不能老躲在屋裏,得出去想辦法!”父親心想。

     他開始在黃浦外灘活動,在阿飛流氓中周旋,希望謀點小事做,但無收獲。父親觀察外灘一家字畫店,發現並不冷清,買字畫者亦有三、五人之多,豁然眼前一亮,覺得有了辦法!

 身無分文的父親跑回客棧,對店主道:

    “我欠你住宿費,你希望我即刻付你,對嗎?”

    店主回答:

“當然!”

“現在我已身無分文,但我能寫字賣錢,急需紙、筆、墨等文房用具,你若能借給我伍元現金,待我買回用具,寫字賣錢後即付你住宿費,你意下如何?”

店主思考了一番,覺得也是辦法,見父親一身文氣,心想:文人有落難之時,自古如此,決定信父親一回,從帳房拿出現金五元借與父親。

父親買回紙張筆墨,在店門前一張大方桌上展開紙張,擺好筆墨,寫了一幅嶽飛的滿江紅,很快圍觀數拾人,個個在父親旁邊喝彩。

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身著青布長衫、頭戴一頂博士帽,足穿朝鞋青布襪,拱手對父親道:

“先生可否為我寫幅字?”

“當然可以。冒昧問問,先生貴姓?”父親打量對方,微笑道。

“在下姓陳,包東陳,小名積善。”

“你想書寫什麽內容?”

“我從小喜歡蘇東坡的詞作,就寫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陳先生與我真有緣份,這蘇東坡還是與我是同鄉人,我老家在四川眉山思蒙。在下姓古,小名懷謙。”

“幸會!幸會!”

 兩相寒喧,說著說著父親鋪開畫紙,以行書字揮之,如行雲流水,寫完之後,陳先生拿出十個大洋潤筆,父親接過大洋連連道謝,說道:“太多了!”,陳先生道:“憑你先生這手字,難道不值十個大洋?”

陳先生付了錢拿了字離去了。父親望著陳先生的背影喃喃自語:

“妤人,好人哪!”

 由於陳先生求字帶了個頭,父親擺了三天字攤,不斷有求字者上門,一應給了潤筆,此間父親口袋裏已裝了五十個大洋。在一旁的店主也樂嗬嗬地稱讚:“果然好字!”

 父親收了攤子,分出一半大洋遞給店主:

“這裏廿五個大洋,請收下,除房租外,其餘不成敬意!”

 店主收下錢說道:

“你能寫一手如此好字,我介紹你一個供職處,不知你先生願去否?”

“去做什麽事?”父親問。

“我的表兄,在外灘開了一家書屋,急需抄寫者,你若願意,我今天就帶你去。”

 父親表示同意,當天就說妥,第二天上班。從此,不用再為住宿費和生活費犯愁了。餘下來的事就是想聯絡上組織,他又試著去了兩處聯係點、都放出警號。

 黃昏的外灘,江上硝煙彌漫,發出陣陣柴油煙昧,父親晚飯後離開小客棧到江邊散步,覺到空氣中陣陣穢氣。路過一咖啡廳,廳內插了無數鮮花,香味撲鼻,他決定進去坐一會,剛進門,背後忽然有人叫了一聲:“阿狗!”

 父親猛回頭,兩個彪形大漢靠緊他左右兩肩,兩支冷冰冰的槍項在腰間。這時,一個父親熟悉的身影從一旁閃過,正是他的通信員王思沉,他立刻明白:他的通信員已叛變。

 “阿狗”是他在地下工作中的代號,隻有這個通信員知道。

 父親被捕後,押往南京關押,案子直接歸國民黨中央CC係本部管。鑒於父親的黃埔就讀曆史,當局極力勸降他,希望他脫離中共,加上父親一手漂亮的鋼筆行書和毛筆字,使得當局認為他是個人才。於是,負責案子的鄭調查長,針對父親,進行了一場思想鬥爭。

“你隻要中止你的共產主義信仰,脫離中共,我們表示歡迎。”鄭在審問中對父親道。

“實現共產主義是共產黨人的偉大理想,這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人類最終會實現這樣一個大同世界。”父親答道。

“共產主義?這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它能與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相比嗎?中國人認為三民主義更適合自己。”

“中國存在被壓迫者,而這受壓迫者是廣大的民眾,共產黨人的鬥爭就是爭取解放他們,推翻壓迫他們的統治者,最終領導他們去實現共產主義!”

“請注意!三民主義的全部內涵就是最具體的解救民眾和爭取全民族的權利。所謂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們的民眾意識不過是利用這個概念去實現他們的統治欲望!”

“我們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去爭論信仰,我既然落在你們手中,隨便你們處治。”

  父親這樣中止了他們的這場辯論。

  調查長鄭守城,大學時就研究過馬克思的資本論,他是一個徹底的三民主義信仰者,他自認為同父親的辯論他占了上風,他有足夠的理由使他相信他能影響父親,並改變父親的觀點。兩相較量,對鄭來講,是爭取一個黃埔同學的策略。對父親,則是信仰的矛盾:他認為共產黨人對三民主義是采取批判的接受。在中國,民主、民權和民生無疑是富民強國措施。中國的現狀,急需國共兩黨攜手共進,為實現人民的富裕和國家的強盛去為之奮鬥。

 鄭與父親的頻繁接觸和對話,使他掌握了父親品格中的另一個方麵:即忠孝仁義。他這種品格的形成是同他生長的環境不可分離。他還在貧窮的學生時代,便受到了像黃赤玉這樣的地方紳士的影響,這些地方紳士,極為崇尚孔孟儒家學說,自然把忠孝仁義納入人生以推崇之。

 一個夜晚,南京郊區,一輛囚車駛向一處豪宅,在庭院一角停了下來,蓬頭散發的父親從囚車中跳了下來,他忽然見到了淚流滿的老母(我們的奶奶),她站在門外台階上,父親撲了過去,母子擁抱大哭起來……。

“我兒辜負了鄉紳黃赤玉的一片至誠援助,落到如此地步嗬!,奶奶一邊擦淚一邊對父親說。

這場親情會麵,加速了父親信仰的解體,他確信三民主義更適合中國,他做出了最後的選擇。這時,鄭守城顯得不尋常地得意,他使一個共產主義者動搖,為黨國又爭取了一個三民主義的崇尚者,而這個祟尚者是從中共陣營中分裂出來的。鄭即刻受到上方的嘉獎,他對父親最後進言:“蔣先生十分愛惜黃埔師生。特別是黃埔一期學生,也是蔣先生的學生嘛!你最後選擇是朗智的,我代表黨國表示歡迎你。”

父親出獄後,母子受到鄭守城經濟上的援助,經鄭介紹認識了國民黨元老陳立夫,受到陳的接待,陳對父親道:

“歡迎你選擇三民主義,希望我們共同為之奮鬥。”

 一日,鄭之秘書到父親下塌處請他去鄭寓所敘事,鄭在書房等待。父親在鄭的書房與其會麵,寬大的桌案上,鄭剛寫完四個大字:精忠報國。對旁邊的父親道:

“聽說你極善書法,特邀兄前來共同探討,你意下如何?”

父親道:

  “不敢班門弄斧。”

“不要客氣,既請兄來,一定賜教。”

父親見鄭之“精忠報國”四字,心裏早就明白了許多。鄭多次勸說父親參與黨國工作,這四字亦在不言中道出此意。而父親卻言不由心盯著四字:

“兄對顏體研究頗深,並有獨創,顏之骨,兄之肉,這正是難能可貴處。”

    鄭從書案上取走自己的書法,重新鋪上宣紙,一定要父親寫字,父親隻好道:

    “恭敬不如從命。”

    父親以純正的魏碑體亦寫了“精忠報國”四字,鄭拍手叫好,表明父親接受了鄭之所求,鄭高興地說:

    “無十年苦修,要寫出如此功底之字著實難哪!”

    這幅字後來送到了陳立夫辦公桌,陳連聲道:

    “精忠報國好,歡迎,歡迎!”

就這樣,陳立夫會見了父親,並請父親擔任秘書,活動於國民黨中央機關。父親也極善心計和韜略,鞍前馬後為陳公獻計獻策,很得陳公賞識。

    一九三四年,國民黨中央派駐四川特派小組,陳立夫推薦父親為成員,他在其辦公室召見父親,交待任務:

    “此次派員人川,我極力舉薦你和宋天問,你們在曾擴情領導和掩護之下工作,曾擴情是總裁親點之將,一切工作都要同他配合,他也會支持你們,希望你不負重望,精誠合作。主要工作是滲透地方軍,在軍隊建立情報網,接受中央的指揮。”

     中央派出官員,一到地方,便見官大一級。更何況是蔣介石親自點將入川。地方軍政頭目,巴望角逐省主席一職。以期通過曾擴情特派小組作為媒介,取得蔣公總裁賞識,委以重任。

曾擴情率領兩人人川後,受到軍界和政界各地長官迎接。下榻省黨部,無須出門,自有地方顯貴登門。曾擴情掩護父親和宋天問,借川軍高漲的歡迎情緒順利地在軍、政機構中,建立了上百情報站,形成網絡,為國民黨中央傳遞情報。

    父親以特派員身份,送老母歸思蒙老家,過眉山小住,眉山縣軍政長官登門拜見,應酬招待不在話下。父親往來密者是眉山保安司令陳炳光,他極願配合在其管轄部隊中建立情報站。他也有另外一個企圖:希望父親向上方舉薦,期望升遷。

    父親送老母返鄉,沿途思考一個實際問題:他希望為其母修建一處新房,讓老母安渡晚年。身上積蓄不多,僅百餘大洋。將老屋翻新修複一下尚可,新修房舍比較困難。左思右想。沒錢就打沒錢的主意,回鄉將茅屋維修一下。

    父親同老母告別眉山回思蒙,臨行,陳炳光為其餞行,設宴招待。席間,酒過三巡,陳拿出他收藏的明代瓷花瓶,請父親欣賞。父親猛然想起自己收藏的一幅清代石穀王暉的黃山風雲圖,隨身攜帶,也拿出來讓陳司令欣賞,誰知這陳司令有個收藏癖,一定要父親割愛讓與他。父親乘著酒興。

    “割愛可以,一萬現大洋!”

    父親心想開個天價不賣了事,誰知這位師長立即捧出一萬大洋,將畫拿走,此時父親無可奈何,心想:一萬大洋回鄉修房造屋不成問題了。回到住所,捧出一萬大洋讓老奶奶看:

    “孩兒已將藏畫割愛、換了一萬大洋,回鄉與你修房造屋。”

   思蒙是南至樂山北上成都的交通要鎮,此鎮繁華得很,特別逢場趕集,車水馬龍,人山人海,各類農貿集市賣買興隆。父親母子歸鄉時正逢趕場天。父親安頓了老奶奶後即趕去拜見恩人黃赤玉。

    此刻,黃赤玉已經家道衰敗,綢緞鋪也關門停業,重病在床。

    父親一進黃家門便鞠躬相拜、黃趕忙起身,請父親就坐,叫來兒子黃恒久,黃恒久已廿出頭,長得眉清目秀,黃赤玉對兒子道:

    “恒久吾兒,快來拜見,這就是我給你常提起的思蒙才子。”

    父親忙道:“不敢當!不敢當!”

    一陣禮畢之後,父親問及黃赤玉的綢緞生意為何關門不做了?黃對父親流淚道:

    “前年到成部進貨,被貨商騙走兩千大洋,缺少資金周轉。此後生意每況日下,一蹶不振,隻好倒閉關門。”

    父親心想:那一萬大洋原封未動,正好排上用場,安慰了黃赤玉幾句,便回家取錢。

    回到家中,向老母說明將一萬大洋贈於恩人,修房造屋待日後有錢再談不遲,老母忙道:

    “應該!應該!此時應當報恩。這三間茅屋尚好,不也住了三代人嗎?”

    當父親將錢送至黃家,黃推辭不收,對父親道:

    “你剛走馬到任,也需錢啊!”

    父親道:

    “我還有俸祿可用。這筆錢純屬多餘,恩公切莫推辭。”

    黃赤玉憑著這一萬資金,不但振興了綢緞鋪,擴展為綢緞莊,還辦了個染廠。一年後,黃因病去世,其子黃恒久繼承了父業,成為眉山縣商界名人。

安頓好老母,父親假期已滿,回成都任上。

一九三九年,父親和在成都建國女子中學就讀的母親結婚,他整整大母親二十歲。

這一年,父親麵臨一件解救同窗舊友的大事。他在雅安川南師範學堂的同學周昆旺以中共地下工作者嫌疑被捕,案子移到省黨部,歸父親管轄,被捕名冊送到父親手中,同窗之情猶然而生。

那一夜,父親思緒連篇,一個勁地抽煙,在房中走來走去,直到天色破曉,書桌上留下滿滿一缸煙頭。母親起床問及父親為何徹夜不眠?父親將心事告知母親。母親對父親說:

“你的秘書李紹雲頗有心計,他不是你最信得過的心腹?不妨找他商量一下。”

父親叫來李紹雲:

“紹雲:我的一位川南師範的同窗友人周昆旺,涉嫌中共被捕,案子移來省黨部,歸我們管轄。” 李一聽此話,即刻明白父親有釋放周之意,分析了一番,並獻策:

“這個案予幸好移到我們手中,為了避開內嫌,以免上方查問,可在口供和筆錄上做點手足。但是,案子是下麵所管,為了不讓上方抓住靶柄,需小心進行。關鍵是周在過審訊關時交待了些什麽?待我去摸摸情況再作定奪。”

 紹雲作為父親下派人員,調閱了周昆旺的案卷,見被捕原因一欄付有一封匿名舉報信,信中沒有什幺證據證明周的中共身份,純屬懷疑。查閱筆錄,周一字未吐,咬定有人暗中害他,純屬生意上的矛盾。

紹雲將情況告知父親,父親連道:

“可以放人,可以結案放人!”

父親搖通調統室的電話,把下麵的人罵了一番:

“抓人應該有證據,胡亂抓人給黨國工作造成困難,誰能負這個責任?”

紹雲出麵,到牢房單獨詢問周昆旺。實際是暗中與周溝通,讓周知道營救措施,便於配合結案。

周昆旺的中共身份,父親很清楚,而且知道他是中共川康地下黨負責人。父親回憶在川南師範讀書時,兩人家境都貧寒,合蓋一床被,合睡一張床。記得有一回,兩人外出因為袋中無錢,餓了整一天。幸好田中麥熟,兩人摘了些麥粒燒熟充饑。想到此時,同窗之情猶然而生。

    圍繞周案,過場必須走,以應付上方。父親派紹雲親審此案。周一口咬定:生意上得罪了人,有人加害他,三審筆錄皆同。鑒此,紹雲做了結論,送父親圈閱處理:查無實據,釋放!

    當日周被秘密送到父親住處。他頭發長得像獅子,亂蓬蓬,胡子足有三寸長,身穿一件灰色中式長衫,足上穿了一雙補了又補的黃牛皮鞋,在牢房染上了虱子和跳瘙,周身奇癢,抓得全身是傷。父親把自己的西服和內衣給周換上,讓他穿上父親的新牛皮鞋。周洗了個澡,換上衣服,果真變了個樣,完全像個有身份的人!

    周在客廳就坐,父親為他倒上一杯紅酒:

    “昆旺兄:川南師範一別二十年了,發生這麽多事。你我各奔前程,在各自的道路上走得也夠難了。”

    周昆旺道:

    “兄莫非勸我放棄共產主義?”

    “切莫誤解,我決無此意。倒是此刻能同老同學敘舊,使我感慨萬千,人生難為嗬!”

    “你投奔國民黨,看你現在這個地位,還有什麽難為的?”周回答父親。

    “今天不談你我之間的信仰,隻敘同窗之情。屬政治範圍的事我都想回避,說得具體點:逃離政治,做個實實在在的人,這也是我今天營救你的原因。”

    周昆旺不語,陷入了沉思。簡短對語,可見周的共產主義信仰的堅強性。父親曆兩黨生涯,對政治這個東西,早看透了,他不願幹預周的共產主義思想,他隻是站在政治矛盾的頂端,以一個長者的慈悲和舊同窗之情懷為周的最後逃離思考著……。

    父親讓李紹雲送周昆旺離開成都,取道去了西安,臨行贈與二十個大洋做盤纏。

    省黨部的調查機構,常常抓些有異議言論的學生,父親都從善處理:念年幼無知,感化教育釋放。對一些貧窮學生,贈與錢財救助,堅持與人為善,渡人於危難的信念。

    母親講完了關於父親的故事,漸漸地,我們弟兄都從模糊的父親印像中更貼近了父親。

    父親隻屬於那一個年代,但有一點值得子女們永遠紀念和敬仰:那就是出現在黨派鬥爭陰影中的一縷聖潔的友誼之光,以它的赤誠和崇高,在逝去的時光中閃爍……。

    我展開手中電文,那紙張已皺了許多,向全家人讀了電文:

    “你父於一九七三年四月×日病亡,是否前來探望,請即刻回電。”落款是撫順507所。

    全家沉默。誰不想去和父親遺體告別?去一趟東北,還需籌措路費,路費無法到位怎麽辦?沒有叁佰元是無法促成此行。

    我提出一個較為清醒和實際的辦法:

    “父親若生命倘存,為了慰籍生命,再窮也應選人前往,而今父親已然去矣,這個慰籍生命的願望不存在了。如何處理善後還全憑戰犯管理所定奪,作為戰犯家屬,又有什麽權利去提要求?二十四年都未見麵,我們子女誰麵對遺體,都會無限傷心,悲慟欲絕。我認為暫不去人了,即刻回電,電文我己擬好,全家人看看有什麽意見:

    請將骨灰遺物保存,即刻籌款前往領取。我在電文中寫上“籌款”二字,希望戰犯管理所能給予交通方便。

    “若全家人沒有意見,我馬上發出電報。”

    還未籌及由誰啟程赴東北。戰犯管理所已將骨灰、遺物通過郵局寄來成都。

    遺物有裝了骨灰的骨灰盒一個、無領汗衫一件、舊睡衣一件、蘭中山服一套(洗得退了色、補了很多疤。)、解放鞋一雙(六一年二哥帶去的,鞋上破損處都補了疤。)

    我們在父親人生的思考中領悟到:做人當以善為本,遠離人際鬥爭,尊重人格、扶持善良人性。父親的臂灰葬於大哥蓉慶家的後院竹林,距成都十公裏的犀浦農村。

    一九七五年,特赦出獄的最後一批戰犯先大啟先生和邵平先生公布於人民日報。母親見報對我們介紹說:兩位都是父親生前同僚。我四麵打聽,終於得知先大啟在自貢市政協任職的消息。專程趕往自貢,得到先大啟的熱情接待。先大啟先生親切地對我講述了關於父親的二三事:

    賢侄,六五年我在北京戰犯管理所見到了你的父親。七O年又見過一次,他們從撫順來學習,看上去他已明顯衰老了,背也駝了,他長我十二歲。

    一九四五年,他在中央CC本部任調查長,上方派由我去接替他。工作移交後我以家宴請他,他同我談了很多心裏話。我們晚飯後在書房聊天,我對他講:

    “兄以仁義待人和治理部下,這是上方最不放心的,在南京就聽上方有此嫌言,僅進一言。望兄日後小心。”

    你父聽後,顯得有些激動。說道:

    “感化教育,無須置人死地。孫子兵法謀攻篇說“全軍為上破軍次之”,此乃治黨治國之策略。我當年被捕押南京,立夫陳公不也施感化,曉之以禮、動之以情,讓我走精忠報國之路。這仁義待人亦是向陳公所學,仁義何故嫌之。”

    先大啟道:

    “兄之為人,亦我所求,正因為如此,今天書房以心相告,兄當切記!

     顯然,你們父親厭倦了鬥爭的殘酷。從此選擇了一條“沉下去”的處事方法。但他重情重義、救人於危難之舉令我十分佩服。

   他若多熬一年或許我們會同批特赦。對他的病故,我謹表示哀悼!”

    一九八八年,我們的四舅父李光烈先生從台灣回成都探親,他在蓉同我們全家會麵時也曾談及對父親的印象說:

    “你們父親很會做人。他常常說處人做事應與人為善,救人危難,這是他的信條。他常做扶危救貧的事,很多我無法一一例舉。他受過高等教育,一手好字,中文底子深,還是一個演說家,青年時在上海各大學演說鼓動,很受歡迎。一些家道貧寒的學生,都接受過他的經濟援助。”

    一九八四年,成都出版的《龍門陣》第四期,刊載《曾擴情為蔣圖川紀》,文中介紹了曾擴情、宋天問和父親,委派人川工作的情形。

    我同大哥蓉慶,在追蹤父親人格方麵費了很多力量,目的是希塑對父親的模糊概念變得清晰,從父親的經驗中獲得啟迪,以教育子孫。用上一輩的人格力量去教育下一輩人,去樹一個學習的標準,這對子孫是非常必要的。

    成都犀浦,城市的外圍小鎮,大哥蓉慶的家安在鎮北農村。

    一幢兩層樓的住宅小院,背後翠竹一片,旁邊一條S形的小河,同小院擦肩而過,兩岸翠竹茂然。冬季,當河水乾涸,形成大小不同的窪溏,兩岸之竹,翠色依舊,在黃土地的陪襯下,更顯竹之精神。開春,河水漸漸流動、樹枝冒出小芽,很快就到清明前夕,我們弟兄將父親骨灰葬於小院背後,立了一塊石碑:

    苟懷謙之墓,一八九七年生於眉山思蒙鎮;一九七三年卒於遼寧撫順戰犯管理所。

每年清明祭祖,子孫們圍在墳地,燒錢化紙,祭拜先輩,我們在墳前相聚,重複著老話題、重複著先輩的人格魅力、重複著逝去的往事,也重複著父輩感人的精神;我們在墳前相聚,共同探討著一個永恒的課題:人性,它跨越年代,穿越時空,影響現代。

 上一輩人去了,下一輩尋根,總想找到啟迪,從中悟出精神。這精神,每代人都有展現,值得後輩探尋。而現代人卻展現出複雜的多重人性,應從中總結,發揚善良,淨化後輩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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