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哪扯到哪

隨翻隨摘隨憶 能感受得到 , 那塊繞在南院上的雲,又來了,看著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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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來讀去,還是來讀《紅樓夢》吧(十二)

(2025-05-04 07:58:34) 下一個

2、賈府的進餐禮儀

 

 

 

故事發展到這裏我們都覺得寶玉要出場了,可作者卻又把它岔開了。下麵寫賈母要等黛玉過來一起吃晚飯,描述一個貴族老太太吃飯時的排場。

 

王夫人帶黛玉回到賈母的院子。經過一個房子時她特別指給黛玉,說:“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裏找他來,少什麽東西,你隻管和他說就是了。”在這裏,王熙鳳管家的重點再一次被強調。

 

“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垂手侍立。”小孩子叫做垂條,頭發是垂下來的。到十三四歲時會往上梳,叫總角。才總角的小廝,就是十三四歲的小男孩,頂多十五歲左右。

 

王夫人帶著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就是賈母的後院。

 

“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桌椅。”因為王夫人是兒媳婦,伺候賈母吃飯責任最大的是王夫人。她到了以後,別人才能夠幫她擺。

 

 

 

“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李紈拿飯給賈母,王熙鳳放筷子,王夫人把調好的羹送到賈母麵前去。

 

“賈母正麵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賈母坐在正麵,因為身份輩分的關係,沒有人跟賈母坐在一起。“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因為黛玉是遠客,而且王熙鳳知道黛玉是賈母最疼愛的外孫女,所以林黛玉是第一個入坐的。在古代,小姐地位很高,媳婦地位卻非常低。

 

“黛玉十分推讓”,賈母就笑了說:“你舅母和嫂子們不在這裏吃飯。”王夫人、邢夫人、李紈、王熙鳳,她們有丈夫,把賈母伺候好,回去再伺候丈夫吃飯,然後自己才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這就是在講家裏的規矩了。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環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環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規矩雖多,卻不忙亂。

 

“寂然飯畢,各有丫環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雲飯後務待飯粒咽完,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接了茶以後以為是要喝的,結果發現不是喝的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然後,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才是喝的茶。

 

正是這些生活細節使《紅樓夢》變得特別豐富,豪門貴族生活完全複現在我們眼前。

 

 

 

 

 

議:《小癩子》中有個情節,餓著的騎士在飯點,倚在門框上剔牙縫。說紅樓夢中這一類的描述,都會聯想到這。

 

 

 

“我祖上比這闊多了”的味,時濃時淡在整部紅樓夢裏。甚至,多多少少總有點“我爸是李剛”的餘????。

 

 

 

《阿房宮賦》,張愛玲小說,也寫陳設,場麵,派頭,那味道,不葷油,不脂粉,不紈絝。《人間喜劇》《茶花女》《獵人筆記》中,有詳細的環境描寫,展現的是作者的胸襟,有氣場的細心。

 

 

 

張藝謀,寫剝人皮,寫小媳婦嫁給老漢,拍敲洗腳盆宣示上床….. 朱新建畫春宮……全紅蟬胸脯給束到沒有….. 其實是種肆淫,嗜血,做孽。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當成創作的風格來作秀,不是蠢,就是壞,或者又蠢又壞。

 

 

 

紅樓夢中這類說富貴的地方,頗炫,頗“好景一去不複返”,閱讀的點往往不在精神,而在喪失精神。能逐字讀完紅樓夢春節的菜單禮單的,就是個crazy。

 

 

 

 

 

 

 

 

 

3、塵世相遇,何等眼熟

 

吃完飯了,賈母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王夫人跟李紈、鳳姐都走了,剩下的是幾位小姐,賈母覺得比較放鬆,就隨意問黛玉念什麽書,黛玉說隻剛看了《四書》。

 

 

 

 

 

議:在我看,這回寫得好的正是賈母問林黛玉讀了什麽書。林黛玉回答剛看了四書。不著意,放鬆樣。生活原生態。

 

 

 

梅洛尼看馬斯克的眼神,還需要說明嗎?

 

 

 

細節是靈魂,而這細節常常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讀《紅樓夢》,得找這些個。不多。

 

 

 

 

 

 

 

蔣勳說:

 

 

 

“一語未了,隻聽院外一陣腳步響。”寶玉要出場了。男孩子走路快,腳步重。王熙鳳出場時是話先出來,寶玉出場,是腳步聲先來了。這時丫環進來報說:“寶玉來了!”

 

黛玉心裏一直有個懸念,就是寶玉。所以當說寶玉來了,作者又立刻跳著寫黛玉,她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怎生個憊懶人物?”丫頭話音未落,寶玉已經進來了。這裏在說一個十三歲男孩子的急躁,動作很快。

 

下麵就開始描繪寶玉了。他裝束繁雜:“頭上戴著束發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著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

 

又寫他的容貌:“麵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如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寶玉的漂亮不隻在於他的衣服,他的生命情境也被描繪出來。他連生氣的時候都有一點像在笑的樣子,發怒的時候看起來都是有情的。

 

後麵寫到最重要的:“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係著一塊美玉。”這個玉就是他生下來時含在嘴裏帶出來的那塊玉,是賈寶玉的命根子。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有時候和一個人第一次見麵會覺得麵熟,其實就是有好感。

 

佛教中常常把這叫做宿慧,就是你前世曾經接觸過的東西,在這一世裏它的記憶還沒有斷。

 

 

 

議:在這裏看得到什麽叫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像看得到曹雪芹在費盡心機地在琢字琢句。

 

 

 

用功,神往往不在。這段寫得太用功,用得有點過。煉字煉句,像讀修辭範文。

 

 

 

文筆,很拘束,小媳婦狀。何必?

 

 

 

兩人都覺得很熟。賈母對此的反應最準:這樣在一起玩就容易和睦了。

 

 

 

戴安娜,看了又看,誰能近?查爾斯都離了去。郝本如花,展廳裏的;茜茜公主,就覺得近了幾步。歐美見到的靚帥,皆予慕。

 

 

 

覺著熟,從而近,像是看對方,其實是在發現自己:原來喜歡這一款。這可能是好感於對方,也可能是“自己原來就這個水平啊”的自省。林妹妹是自省多於好感,寶哥哥反過來。

 

 

 

曹雪芹在這裏是在寫回憶。很濃的“紙上談兵”的味道。豆蔻年華的女孩的心理,當有比這更多的細節。我的剛滿兩個月的孫女,前天被她爸聲音嚇到,愣,眉紅,撇嘴,就是不出聲。她爸一聲“ sorry”之後,“哇”迸,淚盈。整整一個短篇。

 

 

 

這種文章,小小的華而不實。

 

 

 

來勺雞湯:讀文學,別讀寫得太狠的地方,讀不注意滑筆的地方。

 

 

 

 

 

4、作者對自己又愛又恨

 

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對他說,去見你娘來。這樣就錯開了黛玉跟寶玉之間的銜接。一個好作家懂得怎麽隔斷,讓讀者在讀的時候急著想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麽事情。

 

 

 

議:“一個好作家懂得怎麽隔斷,讓讀者在讀的時候急著想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麽事情。”不,這不是“好”,而是不好。精心設計,釣魚式寫作,要不得。曹雪芹這樣的敗筆,在紅樓夢裏,很不少。他大體上沒有走出話本的審美。

 

 

 

漢語文章,隻有寫信時,才最正常。所以,倒是可以當作一個經驗,拿起筆,問自己,是不是在寫信?然後,不斷地回到這一點。

 

 

 

自己讀過最好的漢語文學,是《報任安書》,《兩地書》。還有《魯迅日記》。

 

 

 

一個好的作家,不會想到要寫好文章。我兒子小學時說的。怎麽會錯?

 

 

 

紅樓夢的顯著毛病,是千萬百計地想寫出好文章。晚清和清代的文人,都有這個毛病。他們其中有“非秦漢文章不讀”主張的人,可見,想寫好文章的心事有多重!

 

 

 

筆和心有軌道。中國人一不寫信,就出軌。

 

 

 

《論語》裏寫得好的句子,是寫出“我的老師”意思的句子;一寫成“孔夫子”,就成雞湯。

 

 

 

《商君書》,是為國家出謀劃策,但讀久了,讀細了,更像是看到一個人在陰森森的油燈下,傾倒胸中對人類的惡毒,自己把自己的下水倒出來細數。

 

 

 

《史記  秦始皇本紀》,其實可當另一封《報任安書》看,把曆史記載寫得像私信,而且是留給抽屜的那種,就司馬遷做到了。

 

 

 

但信中別看公開信,別看“上書”,折子。那是生意。

 

 

 

總之,自己對自己有話要說時,下筆;自己對自己有不得不說的話時,下筆。而好多女人,根本就不下筆。常常在咖啡館裏看著鄰座的老太太,太太,小姐姐,看著我的小孫女,會突然覺得,寫文章就是為男人設置的。真的,就是他們寫的信,也是寫的。全當回事,都不行。

 

 

 

蔣勳說:

 

 

 

'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剛才看到的是出去進香還願的寶玉,現在是回家後穿便服的寶玉。'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了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寶玉還是小孩子,可以束一個大辮子,可是旁邊還有很多短發,他的短發全部被編成一個個小辮子,用紅色絲帶綁起來,一起聚到頭中間從出娘胎以後一直留下來的長發,一根辮子拉到後麵去。辮子上有四顆珍珠編進去,辮子後麵有一個把辮子拉下來的墜腳,是用黃金做的。'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麵半露鬆花色灑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寶玉的襪子非常講究,是用絲繡出來的錦緞襪子。彈墨是古代做紡織品時,把剪紙貼在東西上染色,拿掉紙後會出現圖樣,這個圖樣叫做彈墨,有點像現在的蠟染。'越顯得麵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議:讀《紅樓夢》這些個地方,像見到曹雪芹可憐和可笑的地方。寫得很留戀,很自得,很“我祖上可闊了”,很可惜,很無奈,直至很無聊。一個人心的性價比和環境的性價比高不了多少或者打個平手的話,這人大概還沒物紅物件值錢。讀到這些,會覺得曹雪芹蠻low的。

 

 

 

另,覺得這兒寫漏了,寶玉從複雜的正裝換成這樣複雜的休閑服,怎麽會這麽快?我老伴出門磨嘰也比這時間長。

 

 

 

自己讀過的中國文章中寫人物好的,《世說新語》裏有些,曆代筆記中有些。最記得的一句是司馬遷說自己宮刑之後“居則忽忽若有所失,出則不知其所往”。幾年前在文學城讀到的“我就跑到村口,抱著一棵大樹哭泣”。

 

 

 

描寫,難極了。越熟的,越近的,枕巾,筷子,被窩….. 件件隔海隔洋。

 

 

 

曹雪芹寫得好的地方,不少。但不在這些重墨的地方。這是文章秀。

 

 

 

 

 

蔣勳說:

 

 

 

寶玉出場,作者對他做了這麽多描述。他寫這本書的時候,一方麵是講自己當年過過多麽好的日子;另一方麵又有一點自責。後麵一闋《西江月》,其實是在批評自己。所以說'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意思是說寶玉不愛讀書。'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這其實是作者晚年潦倒時,回想自己一生時的自責。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紅樓夢》是一本批判性很強的書,作者批判儒家道統,也批判自己。他不認為人活著隻有忠和孝這件事,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自我實現,活出一個獨特的自我。

 

曹雪芹說自己'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作者在那個時代受到很大的壓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作者的自責,反而是對人性的另一種解讀。

 

'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對家裏很有錢,那些男孩子說,千萬不要學這個孩子。

 

《西江月》是作者對自己的描述和譴責。作者在這裏是在寫寶玉,可又在寫自己,有一點遊離出去的感覺。

 

 

 

議:

 

 

 

《好了歌》是紅樓夢故事的大綱;而這些個《西江月》,則是紅樓夢精神的大綱。

 

 

 

如果說甄士隱和賈雨村是中國人的儒一麵,道一麵;那麽好了歌則是中國人的活著,像死了一樣;這幾首《西江月》則是死了,像活著一樣。總之一派“僵屍的樂觀”。

 

 

 

秦至清,這個族裔的精神氣一路下滑。《紅樓夢》像來收攤的,一副陽痿的樣子。

 

 

 

走在曼哈頓的街頭,到了時代廣場,最癟腳的廣告,也比整部紅樓夢提神!可,張愛玲在美國寫《紅樓夢魘》,自己不也在讀議《紅樓夢》嗎?是另一種“老年癡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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