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最後一個班主任周大同,抽不完的煙,除了上物理課上說話,平時聽不到他說什麽話。物理課上,他也隻說物理。而且會常常頓住,不像是留下空間時間讓學生去想,而像是他自己需要休息一會兒。
去金湖學農。有次我去他鋪問事。他正讀書。竟冒然問:“老師讀什麽書?”他翻回封麵:史記。
多少年後,才明白周大同老師他為什麽不大說話,也不與誰遇著站下聊會兒,總埋頭前行的原因。他有《史記》。
不知甚時起,《史記》手邊了。
越來越不大願意聽人說什麽了。打開《汲黯列傳》《呂不韋列傳》等,說得多好,而且有自己中意的文采。
越來越“還是回到《史記》好”了。《孔子世家》《孟嚐君列傳》,全是關起門來的家中話,聽得服服帖帖的
。
回到《史記》,越來越覺得像回到了家。熟門熟路,拿個什麽,問個什麽,沒想到過要想上一想。
司馬遷,很熟似的,《項羽本紀》《呂後本紀》,不像在讀,像是在和司馬遷對麵坐著聊。並不口若懸河,而是常打頓,甚至嗑巴。並不說故事,確像鎬頭落地,一下比一下地掘。也並不找什麽,隨著深入再深入,有越來越濃厚的悠然會意感受。
覺得哪哪都合適,打開《史記》。《左傳》也挺好。但像個亭子,歇歇腳,看會兒風景行,待不久。不是個能麵對著說說話的地兒。《呂氏春秋》《晏氏春秋》,是座談會,好多好多公家話。還是《史記》好,說說,就聽到私房話了,遇上那種不言而喻的眼神手勢默契了。《史記》是借天下事說自己,大部分的史書是沒自己地說天下事。
《論語》,世故;《左傳》,太懂事;《商君書》,讀得太累;《楚辭》《詩經》,不落實。《史記》,也不輕鬆,可不唬著臉。孔子七十二門徒,書不少,像書架,男人家,也不整理 ,仁義禮智信,是保姆幫拾掇才見著的似的;商鞅韓非李斯,就是個“外國語是人生鬥爭的一種武器”的馬克思主義先秦版,書在他們那兒變得惡巴巴的。喜歡《史記》的書香,它是那種老戶人家世代不經意間積攢下的把之乎者也嵌進“你早!”“吃過啦!”之中的那種味道。就是在怒火中燒,火苗要竄出喉嚨的當口 ,也隻是《報任安書》那種的隱忍,不“我靠”“老娘我還就不信這邪了”。
書香,合卷時的悶悶一“砰”,翻頁時的不至嘩然之嘩,印墨味道,重但不沉的手感,頁間空白,這可不是一代兩代能讀出來的。《史記》,有很稠的書香,悠久的書卷氣透露出尋常百姓家不可能有的姿態,儀度。《秦始皇本紀》,說官家事,一派自由知識分子之態,憫其遭遇,賞其功業,共情人生羞辱,點出豺狼本性,不“進亦憂,退亦憂”的像個真的太拿自己當回事,也不“我堂堂華夏”的淚流滿麵,而是,洪荒我對,滄桑我述,白駒過隙,三皇五帝也就是道光掠過。
李世民無書,裝怎麽怎麽喜歡蘭亭序;朱元璋索性耍大老粗的無賴;毛主席,半吊子墨水晃到老,用一屋子線裝書來襯也就落得個鄉紳水準。
俞平伯沈從文朱自清陳寅恪的書香,哪是胡適曹禺郭沫若胡蘭成張愛玲好比的。前者是除了這味,焉知他味;後者則是不過多了一味。
書香,往往挺漚的。一個勁地讀寫。曾問Wuliwa 你留寫過的字紙嗎?答道:全用去點蠟燭了。某大學教授文革挨鬥,戴高帽子,掛牌子。有問,你當時想什麽?答,在想唐詩的某句該怎樣注釋。
《史記》有好幾成還沒用上的書香存留。那麽多篇本紀世家列傳表,寫得“一室之內,而氣候不同”,這不是與時俱進的走T台能夠,而是“盡挹西江,細斟北鬥”的身後缸裏一瓢的隨手。
時文,《諫逐客書》《鹽鐵論》《公車上書》《多談問題,少談主義》《少年中國說》…… 如時裝,酷一把後,尚遺多少領袖?
《史記》不時。老戶人家走出來的,領是領,袖是袖。《佞幸列傳》《滑稽列傳》,真格的像陳寅恪說柳如是,烹個小鮮,盡顯世傳的功夫。
有了《史記》,再有其他的,就那樣;沒,也無所謂。不是《史記》把讀的門關上了,而是這門外,見不到幾本能好好讀一讀的。
直到遇見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