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陳涉世家》讀議(五)
陳勝王凡六月。已為王,王陳。
議:
造反派,出身左閭。自立為王,且王府設在家鄉,即“王陳”。
“王陳”,一,王府設在家鄉。二,不是衣錦還鄉,而是在鄉親們前土豪。三,不是阿Q的“老子的祖上比你闊多了”,而是,老子現在闊了。…..
這是作死,找死,是沒有文化真可怕。
史遷不這樣說。隻兩字:王陳。
司馬遷,經得住事,也盛得住事。陳涉,人品,人格,見識,就那麽點兒。史遷卻立以“世家”。為何?他“敢”。
陳涉敢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燕雀安知鴻鵠之誌?”敢發聲,不是僅對同伴,也對官兵;敢說後,還敢做,“揭竿而起”;做就做大的,稱王對抗國家;而且就將王府設在老家,“我就是李剛”“我住豪宅”,這也是敢,無知者無畏的那種。
司馬遷若有一點敢,何至司馬遷?讀《報任安書》附加上讀班固《漢書 司馬遷列傳》,寫出一個被嚇破了膽的司馬遷,一個嚇破了膽卻自甘自願自食其苦的司馬遷,一個吃了苦之外隻有再吃苦,苦死了仍在吃,吃死了的司馬遷。
《史記》不是雄文,是慫文。正因此,偉岸於世:不裝,不掩,膽小者寫膽小。怕死,雖作點托辭,但不矯不作。
司馬遷敬佩膽大的,敬服敢。這,陳勝不缺。其實,他也就剩下敢了。
於此際,司馬遷在寫曆史,其實也是在做人生反省。自己為什麽不敢?左閭之人,尚存誌氣。名門之後,竟做刑餘之人;中才之夫,敢挑戰強秦。國家高級幹部的後裔且出入中南海的自己,見到獄警就兩腿直抖;富了就穿金戴銀,得勢了就耀武揚威,雖則土豪,而終究一豪。自己呢,隻有給幾個男閨蜜寫悄悄“立一家之言”雲雲…. 司馬遷深知自己哪哪得慫。
在心靈深處,司馬遷有與世人相比,自愧弗如的謙卑,甚至輕微的自虐。
也正於此際,使見到了一個厚重異常,敏銳異常,堅毅異常的靈魂。
其故人嘗與傭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吾欲見涉。」
議:
用故人,寫陳涉的“故”:
莊稼漢出身;司馬遷寫出陳涉的底色。
也到外麵去混,混得不咋地,一聽認識的人陳勝混出來了,就“之陳”來找。顯然和陳勝一樣,也是個不安份的人。司馬遷在寫陳勝的格局。
“扣宮門”。想都沒想能不能扣,這可是“宮門”。比陳勝敢“揭竿而起”的膽,小了點,但相同處:無知者無畏。史遷在寫陳勝“敢”的質量。
“吾欲見涉”。自稱“吾”,對方就是個“汝”。在外麵混過的人,見到比自己混得好許多,好得自己不可企及的好的人,自稱“吾”,明明顯顯地在拉“咱們,誰對誰啊”的親密。也在對周圍人顯示自己與主人的不尋常關係。
“欲見”,即“我想見”。很彎彎繞的直白,也是很有點耍無賴的躺平狀。
直呼其名“涉”。即“澤東”,不是“兄弟”“也不是“潤之”。這是在外麵混過人的試探,含著試水的世故,探察臉色的小冒險。
司馬遷在寫陳勝的智商情商。
宮門令欲縛之。自辯數,乃置,不肯為通。陳王出,遮道而呼涉。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客出入愈益發舒,言陳王故情。或說陳王曰:「客愚無知,顓妄言,輕威。」陳王斬之。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陳王以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群臣。諸將徇地,至,令之不是者,係而罪之,以苛察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輒自治之。陳王信用之。諸將以其故不親附,此其所以敗也。
附白話譯文
陳勝稱王一共六個月的時間。稱王之後,將陳縣當作王都。曾經和他一起被雇傭耕地的人聽說了這件事,來到陳縣,敲著宮門說:“我要麵見陳涉。”宮門令要把他捆起來。他再三為自己辯解,宮門令才放開他,但不肯為他通報。陳王出宮,他攔住道路呼喊陳涉。陳王聽到了他的喊聲,就召見他,載著他和自己一起回宮。進入宮中,見到殿堂上掛的帷帳,客人說:“夥頤!陳涉成了王,宮殿是多麽富麗深邃啊!”楚地的人把“多”叫作“夥”,因此這件事在天下傳開,夥涉為王這個說法就是從陳涉開始的。客人進出時越來越放肆,言說陳王的往事。有人對陳王說:“這個客人愚蠢無知,專門說狂妄的話,這會降低您的威信。”陳王殺掉了這個客人。陳王過去的朋友都主動離開了,於是再沒有親近陳王的人了。陳王命朱房擔任中正,胡武擔任司過,主要負責監督群臣。各路將領攻略城池,歸來後,那些不服從命令的,就被抓起來問罪,他們將苛刻嚴察當作忠誠。他們不喜歡的人,不交給司法官吏處置,而是親自懲辦。陳王相信並任用他們。各路將領因此都不親附陳王,這就是陳王失敗的緣故。陳勝雖然已經死了,那些他所封立和派遣的王侯將相最終還是滅掉了秦朝,這都是因為陳涉率先發難。高祖時,在碭縣安置了三十戶人家為陳涉守墳,至今仍然享受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