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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禪是一朵花自序》讀議

(2021-02-20 14:41:06) 下一個

胡蘭成《禪是一枝花自序》讀議

 

“胡適寫中古中國哲學史,著重在禪,這是他的過人的見識。胡適不懂得禪的公案,但他對禪僧的歷史的考證,則極是有益。我讀禪宗的書,直覺地知道禪非創自達摩,禪自是中國的思想,非印度所有。慧可斷臂立雪,我亦不喜,還是被賊斫臂可信。及讀胡適的考證,非常高興。胡適對中國的舊學有兩大功績:一是紅樓夢作者考證,又一即是關於禪的考證。胡適的紅樓夢考證與張愛玲的「紅樓夢魘」,使我們更明白了紅樓夢的好;張比胡適更直接懂得紅樓夢的文學。胡適的關於禪的考證則是使我們更明白了禪的好。”

 

議:喜歡這語氣,像出了圖書館,遇上熟人,站著聊會兒。

 

喜歡胡蘭成的用個人小感覺掃大的道理,掃曆史大事。全是胡說不疑,全是“胡”說也不疑。

 

胡蘭成不會下考證的功夫。用才氣掃考證的結果使考證者往往一驚“竟還有這一層”的事,胡蘭成做得不歇。張愛玲說他“怎麽這麽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會響“。讀到《張愛胡說》的書名,妙得要叫出聲。這不僅是書名,也可當作讀胡蘭成所有文章的Google guide 

 

胡說,天天好幾小時地說給張愛玲聽,說不致胡言,漢語裏也沒那麽多啊?另,話不說到胡境,小女人怎麽會聽得迷迷?

 

多有責怪胡蘭成不忠不老實於張愛玲的,也多有責怪“這女人怎麽這麽犯賤,偏好這一口”的。遇上這胡說,幾個擋得住?打開《今生今世》,男的自己,便讀得不丟至好幾章後。

 

秀色可餐,胡說使人迷。胡蘭成給了張愛玲的說,張給了胡的小女人之愛,真是樁很美的事情。囿在責怪,辜負此戀。

 

胡蘭成出生於一夫多妻製的社會,雖則新文化了,但對女性,舊的去不掉。這樣看胡的見一個動手動腳一個,就心平氣和不少。

 

而胡蘭成之於張愛玲,玩完女性,卻忘不了張這人。張的文學才情和見識的質量,胡自知弗如。隻要提及,感佩由衷的態度,不是裝的。

 

 

“我們不可因為禪的典故有些不實,就來貶低禪的思想,張愛玲的「紅樓夢魘」指證了紅樓夢是創造,不是自傳。其實亦還是依於自傳,而把有些事實來改造了罷。但紅樓夢的文學價值決不因此貶損。不但文學,便是哲學、乃至如科學,亦可不因其所據事實的不實而影響其思想與理論的價值。例如Faraday的電磁場法則是依於以太來研究作成的,以太的存在後來曾發生了疑問,但是那電磁場法則至今準確無疑。又如印度論師每引月中有兔為喻,其後知道了月中無兔,亦未可因此貶低其論旨。”

 

議:“ 紅樓夢是創造,不是自傳”,是張愛玲苦讀的結論。

 

“其實亦還是依於自傳,而把有些事實來改造了罷”,是胡蘭成沒下苦讀的功夫,在耍用才情掃一切的才子氣。

 

這裏能見到胡張質地的不同。

 

張愛玲優秀脫穎,不假。胡蘭成識得其價值,並說出了隻有胡蘭成才能說出的張的好的,也不假。張是裏子,胡是麵子。能配得上張愛玲文集的封麵,至今仍是胡麵最搭。

 

 

“蓋技術的構想不可不依照事實,但如文學與原理上的思想則隻是借事實做個因頭來興起。歷史觀可以比歷史的事實更真,如圖畫比照相更真。所以連有些是捏造的,亦不可一概論為作偽,如曹雪芹的改動自傳,倒是創造。禪宗所傳靈山會上撚花微笑,是與莊子裏所說黃帝的事,堯與許由的事一般,這裏沒有真不真的問題,隻有好不好的問題,如同年青人的說假話。年青人愛向人捏造理想的事實,若要說真,亦可說是沒有比這更真。近世日本的大學者折口信夫說奈良朝時代萬葉集裏女人的返歌多是說的假話,所以好。我哥哥每惱七姐說謊,及讀了折口信夫此言,纔更喜歡她起來。”

 

議:又見胡說精彩處。

 

“我思故我在”,這裏的我,是一個我。由此散發,能導致很大意義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它的憑藉是數理邏輯。

 

胡蘭成的“年青人愛向人捏造理想的事實,若要說真”,“我哥哥每惱七姐說謊,及讀了折口信夫此言,纔更喜歡她起來。”,則就是耍了個小滑頭,抖了回小機靈而已。擴大不起來的。所依據的是胡的才氣。

 

才氣,抖的就是股機靈勁兒。過了這勁兒的踏實地幹,才是真章。胡,有這才氣。他命好,沒幹才氣抖完後的活,

 

“歷史觀可以比歷史的事實更真,如圖畫比照相更真。”胡蘭成說類似的話,就是在抖機靈。當真當理讀,很犯傻。

 

圖畫之真,真在更為個人的想和看。我老婆指著Toyota 的車標說“是頭牛”。那牛強,牛倔,牛勁,要衝出來。說給親友,驚歎“一語點醒夢中人”的有,不以為然的也有。畫現代畫的友人說,你看是什麽就是它了。

 

照片之真,兩回事。

 

曆史觀與曆史,與類。

 

不以為胡蘭成想到了這。怪他輕言。

 

沒想到就能說到這個點,佩服他的靈。

 

讀了張愛玲《紅樓夢夢魘》,才知道了紅樓夢的好。胡說。“知道了紅樓夢的好”,是胡蘭成;說出了紅樓夢的好,是張愛玲。這知道是胡蘭成的知道,而這正是胡說的使人要聽之處。就相信,張愛玲最聽得進去,也隻有她聽得懂的,就是這胡說的“才知道”。

 

 

“我也這樣的喜愛禪宗的有些地方說假話,如撚花微笑的故事及慧能傳衣的故事。宜蕙說小孩兒有時說謊話,是為了想說更真的話。但像慧可斷臂及永嘉的證道歌,則假造得很不好,應當除外。胡適與鈴木大拙的論爭,胡適執於考證的史實,而鈴木則以為禪可以超越歷史雲雲,皆不如我的這說的好。”

 

議:胡說讀多,就知道許多是他的亂想。

 

可這亂想說得真好聽。

 

 

“卻說中國自隋唐至明,千餘年間,思想的活潑在禪。禪的思想是一個機字,蓋承自易經卦爻之動,與莊子之齊物論,非印度佛教所有。機在於陰陽變化生生之先端,印度佛教言因緣而不知陰陽,故不識機。西洋的是物質的有的宇宙,不知無,不知生,當然亦不識機。西洋人惟說條件。條件是因果性的,而機則是飛躍的,超因果性的。所以禪的思想纔真是創造性的,理論倒是其後的事。

 

議: 

 

在讀《論語》。實在覺得,它是本文學筆記。記錄並編成這書的孔夫子弟子,文筆了得!

 

“半部論語治天下”,真正是糟踏論語。“詩三百,以一言以蔽之”,當散文詩句讀,你得文學享受,孔子和記錄的弟子得到個小貼士。

 

讀胡蘭成這樣的講理論道,取類似的態度,兩不辜負。就覺得。他不過眉頭一皺, 計上心來,要你觀賞的點在“一皺”就“來”。盯住“計”,“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岔了。

 

 

“中國文明是動的,所以有像周秦漢唐的強大。中國的製度文章與器物的造形,皆是一派生動變化之機。孫子兵法亦是說的兵機。歷史的氣運,山川草木的節氣,皆見於其始動之機。

老子曰:「反者道之動。」儒者知道之成而不知道之動。黃老知機,儒者雖不知機,但識得禮製,漢唐之士以儒為術,以黃老為用,所以能開創新朝。宋以後士專於儒,儒專於理學,科舉專於八股,他們皆成了無用之人。惟禪僧在士之外,還出來得豪傑,如元朝佐成吉思汗與忽必烈的耶律楚材,與明朝勸燕王舉兵的姚廣孝。前此宋亡後祖元禪師到日本,他一言而使當時行將軍事的北條時宗決了意,進擊來犯的蒙古兵。”

 

議:

 

這是散文,文學類。胡蘭成蕩其文思,撩曆史,逗學術,騷政治,順帶愛撫軍事,外事,成就胡說。

 

侃爺鍾阿城頗有此風。也會煞有介事地什麽什麽地扯上一扯。據耳聞目睹者說,“ 真會侃,不帶重複的。沒有他不知道的,知道得非讓你信不可”翻譯過幾頁他的《威尼斯日記》,一派侃風。哪裏是記日記,分明是出日報,門外等著取稿去付梓的人。

 

“別人一生之努力,他竟三下兩下成就”般的機敏者,大約都不會很踏實如陳寅恪那般幾十年寫一本書吧。

 

魯迅曾承認,翻譯多短篇,確實覺得省勁。魯迅以雜文稱,也頗含這“省勁”的因素。就覺得。其所致力的“國民性改造”,東一榔頭西一棒,哪有實錘?識破者說:那不過是種文學的說法。

 

不能拿文學當真,是文學的真章。機敏過人者,往往操持之。

 

“中國文明是動的,所以有像周秦漢唐的強大。中國的製度文章與器物的造形,皆是一派生動變化之機。孫子兵法亦是說的兵機。歷史的氣運,山川草木的節氣,皆見於其始動之機。” 這段話,哪句靠譜?哪句不沾點譜?這人怎麽什麽都懂?

 

去讀諸子百家,去讀漢儒學宋明理學,去讀毛四卷,多是以二流不及的文學,編要人信服的綱常。

 

去讀春秋左傳史記四大名著聊齋呐喊今生今世青春萬歲活著棋王方方日記,都在講“中國向何處去”“目前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的治國治民的道理,用的則是一流的春江花月夜的修辭,“吃灑家一棒”的英勇,“今天的月色真好!趙家的狗又叫了”的文思。

 

在中國,往往,讀書人便是糊塗人。論語讀過,始信;讀二十四史,深信;讀胡蘭成,堅信。文史不分家,書畫同源,思想家文學家...家家家,一個褲筒裏捂,哪有理,全是道,滿天下神鬼叨叨。

 

“禪僧是經歷了北魏爾朱榮的殺戮破壞洛陽,唐朝的黃朝之亂五代石敬瑭的蠻族肆虐,與後來金兵蒙古兵的所過皆成赤地,不聞雞犬人煙,眼見繁華建設之無功德,平時一大堆理論知識之到頭皆成無用,偏是佛門之人有誌氣,他們變得激烈響亮,而質實淡遠,如馬祖禪師、臨濟禪師、圜悟禪師、祖元禪師。”

 

議:上一段是散文,這一段就是散文詩。

 

總覺得,胡蘭成下筆後,文不由思,隻隨文采。文采塗處,管它是個啥。

 

李世民和這公主那王妃的咬耳朵,胡蘭成像裝了竊聽錄下的;耶律楚材和成吉思汗的小聲嘀咕,他像時常聽到。好文筆寫出釆來,像看得到他被自己的“大膽想像,不用去考證”的靈動嗨起來。說給高樓小姐張愛玲聽,她跟著嗨。

 

 

“馬祖道一、六祖許他「馬駒踏殺天下人」,我愛此語,與李義山句,因作有一詩,詩曰:

馬駒踏殺天下人

蛾眉一笑國便傾

禪語不仁詩語險

日月長新花長生。”

 

議:

 

這詩真的不怎麽樣。能用話說的,偏安裝進韻裏咿呀。

 

 

“耶律楚材是學於禪師,他隨成吉思汗出陣,看著蒙古兵殺人如草,眼也不貶;而相機對忽必略一言,使其對華夏止殺學禮。耶律楚材是詩人,他平視蒙古軍之殘忍,亦不傷其對一花之和寂。姚廣孝則原是禪僧,他勸燕王舉兵反建文帝,燕王曰:「人心在彼,奈何?」姚答以:「臣知天道,遑論民心。」他佐燕王得天下,而他自己仍能無意於功名。”

 

議:

 

這就是演義了。胡蘭成寫滑掉了。胡說成瞎扯。可好聽啊!

 

“禪宗不像印度佛教說的浮世無常。禪宗肯定天地萬物的成毀之機,像老子說的「天地不仁」,接引強者,不接引弱者。禪僧不說「善哉善哉」,卻連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

 

禪宗是立於行動與造形之先,其末梢的表現,尚出得來牧谿、石濤與八大山人的畫。牧谿、石濤、八大山人的畫,在畫中是千古風流獨絕。

 

但雖禪宗,亦還是要與士相接觸才好,像江邊柵中的水與柵外的水。唐朝如宰相斐休,北宋如歐陽修蘇東坡皆禮敬禪師。及至明清,士既萎陋,禪亦遂與黃老同其孤寂,而潛化溶解於民間諸藝之中,如平劇的機智活潑處,即是黃老的與禪宗的。在日本,是禪意與禪機見於劍道與茶道與造庭園。但這些畢竟隻是玩意兒,黃老與禪今日還是必要重新與士相結,見於政治的行動,纔可出來打得江山,平得匪亂。

 

碧巖錄至今在日本被奉為禪宗第一書。此書是北宋時奉化雪竇寺重顯禪師的頌公案百則,晚他一輩的圜悟禪師加上垂示、著語、評唱。圜悟住河北靈泉碧巖室,因以為書名。碧巖錄自彼時以來八百五十年,未有能全解者。近年臺灣的中國文壇忽流行言禪,雖初緣疏淺,亦是一機一會,我所以寫此碧巖錄新語,於百則公案皆與以解明,庶幾發昔人之智光,為今時思想方法之解放。

 

禪是亂世誌士的智慧修行。說起歷史上的多少家國興亡事,我表哥有一首贈人詩,我很喜愛,詩曰:

人事歷然天道疑

英雄無賴有真姿

女子關係天下計

漁樵閒話是史詩

我希望我此書寫禪的思想,亦有一種風日灑然。

 

議:

 

好文筆!好文學!使思想也好看。隻是莫當思想看。這可當作胡蘭成所有論史說理的警示。

 

還是信張愛玲的沒錯:胡說。

 

這表哥的窪,不敢恭維。胡蘭成詩的口味,很地攤。

 

 

民國六十五年八月廿一日李磬

 

議:

 

為什麽落款李磬?查不出究竟。是不是和《碧岩錄》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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