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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母大人

(2023-03-18 12:39:10) 下一個

嶽母大人

文:格致夫

 

耄耋之年的嶽母,不幸染疫住院,已有些時日,情況一直不容樂觀。

唯一略感安慰的是,拍片顯示,病毒尚未肆虐至“白肺”階段。但老人已不能進食,不能說話,僅靠輸液維持著羸弱的生命。妻則整日處於心神不寧中。

那日清晨,噩耗還是從國內妻妹處傳來——嶽母走了!雖早有思想準備,心中還是咯噔一下,悲哀不由湧上心頭。按理,老人家享壽97歲,算是喜喪。

看看妻的情緒尚算穩定,安慰了幾句,我便默默離開臥室,給她一個獨處的空間。

呆望了一會兒窗外,紛紛揚揚的飛雪飄零而下,打扮出一片銀裝素裹的天地。我已無心做事,索性坐在了電腦前。

老人的音容笑貌,一幀一幀從腦海滑落,又飄起……

首次見到嶽母,不,那時還隻能稱“伯母”,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平凡、慈祥的母親,走在人群中,不會被注意到那般。

見麵寒暄,介紹與每位家庭成員認識,盛情之下,享用一大桌豐盛的飯菜。這些必不可少的“規定程序”之後,伯母把我和女友拉進一安靜房間。

從坐定那一刻,我尚在建立的第一印象,便開始瓦解——那分明是一位不怒自威的領導,跟年輕無知下屬促膝談心的範兒。

孩子,第一,我們李家,不是那種世俗家庭,這你該知道吧?我們不看錢財,不看地域,更不看出身和背景,我們隻看你這個人。

這我信,女友曾不止一次強調這一點,也曾暢談過她家“戶口簿”。

其父有曆史問題,黃埔軍校18期。當年有機會隨上司去台灣。怎奈,孝子憂家,執意留在了大陸。無需想象力,這是一個糟糕的選擇。曆次政治運動都是挨批對象,改開後方得翻身,成為地方政協委員。

慈母原供職於省檢察院,受父牽連,下放當地商業係統。兩位兄長,一位北大研究生畢業,一位留美攻博。還有位小妹,也在一所重點大學就讀。女友則是省城師大畢業。

孩子,你現在還隻是個剛畢業的窮學生,不可能有什麽積蓄,這我們完全理解。至於你個人之外的事情,不是你能左右的,更不用擔心……

“伯母”的第一點,還沒講完,我的忐忑已消解大半。不隻因了長輩的開明,她的話語,分明浸入我格局“促狹者”的心坎,倍感溫暖。

已記不清,初次見麵的準嶽母,究竟給我講到了第五、第六,還是第七、第八點。

俗話講,討老婆,看丈母娘。隻記得,當時,自己暗中慶幸來著:這女友算是找對了,我何德何能啊!這是傳說中的交了哪啥啥運嗎?此生就是她了!

老實說,我對婚禮沒多少印象。不清楚花了多少錢,也不知怎麽請來那麽多沒啥概念的客人。我隻是十分機械地扮演了被稱為“新郎”的角色——業務極生疏的那種。

事實是,直至婚禮前兩天,我才拋開項目組那傷腦筋的課題,來到嶽母家。整個婚禮都是嶽母大人一手操辦,一如李家的其它大小事務,幾乎聽不到嶽父的聲音。嶽母早前就曾跟我“商量”來著——其實隻需點頭的那種。

孩子,不需要你出什麽錢,嶽母首先安撫我的痛點。婚房是現成的,你大哥在北京成家,這邊這間新房和全部新家具都不再需要。你大哥說了,除了書架上的書,其餘全歸你們。

那會兒,普通人家的婚禮遠沒今天這般奢華,去飯店擺酒席是極罕見的,份子錢五塊、十塊,算多了。而當年的我,尚不能給予妻物質上的體麵,常糾結於對她的愧疚。而重點是,妻這個女人,一點也不物質,這點倒是跟我蠻般配。

嶽母給我們張羅了一場婚禮,何止是滿足,俗話講,大恩不言謝。於我而言,那是大恩無以回報。

幾年後,我和妻在大學裏有了自己尚算寬敞的居室。性格剛強的嶽母,也在那幾年發現身體有恙,卻不以為意,更不願積極治療。經嶽父和我們多番勸解,才勉強同意來我家暫住,以方便在省城大醫院診療。

身為女性,嶽母的堅毅是罕見的。不曾向人生路上的坎坷與苦難低頭,更不向病魔示弱。尤難忘,她住院手術期間,那些令人感懷的點點滴滴。

哪怕自己病魔纏身,亦不忘關心認識才幾天的病友。得知幾號床一時沒家人陪護,便會提醒我,你去餐廳打飯,也幫她打一份吧。

手術那天,我執意當晚不回家,全程陪護。令我沒想到的是,嶽母早已了解清楚:陪護手術病患的家屬,夜間容許在病房空床位上睡,還可去領一床被子。

去附一醫院,是通過一位熟識的醫生介紹,才住進去的,事先也拜訪了主刀醫生和麻醉師。手術很成功,按醫生的說法,康複出院後,不會再有問題。

術後,隨著麻藥失去效力,才是考驗病患的時候,需要忍受難以想象的疼痛。即使如此,嶽母仍不忘叮囑我:記著,六點鍾準時去領被子,晚一會兒,就沒了。

那晚,由於傷口疼痛,老人很難入眠。我與另一病患陪護擠在一張空床上,不時起來照看一番。次日,孩子送幼兒園後,妻會來接替。

次日一大早,嶽母便對我說:我現在感覺好多了,不用等她來,你晚上沒睡好,趕快回去睡覺吧。你還要工作,太疲勞了會影響身體的。

出院後,我和妻沒讓嶽母回自己家。嶽父住在妻妹家,她也就沒什麽好牽掛。嶽母最終同意,在我們這邊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再說,順便去做幾項其它檢查和治療。還從鄉下請來一位遠親,幫做家務。

嶽母是那種極為健談的人,口才不是一般的好。其思維之敏捷,條理之清晰,看問題之深刻,抓重點之老辣,就是她名校高材生兒子和我這所謂的大學辯論賽“優秀辯手”,也甘拜下風。嶽母說,她的工作能力和口才都是在極為複雜的工作環境中,特別是曆次政治運動中磨煉出來的。

在老人麵前,我碰巧算是一位合格聽眾,嶽母與我自然相處融洽。這麽說吧,嶽母跟他女兒,我的妻,除了家常話,反而沒有跟我聊得多。我亦有幸沐浴一位慈母方能給予的太多溫馨與關愛。

有一次,她問起我跟美國內兄通信的事,我便拿出一封待發的長信,無非是關於自己工作、學習的一些思考和打算,老人默默看了一會兒,竟流下眼淚。孩子,你們大學工作,壓力也大啊!這是我第一次見剛強的嶽母落淚,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安慰。

也正是在那段日子,嶽母開始撰寫回憶錄,記敘她堪稱傳奇的一生。隻要我得空,老人就會聊聊她回憶錄內外的所思所想,也會隨時把她新寫成的章節拿給我看。

嶽母一生經曆坎坷。任農會主席的父親,正值英年被敵人殺害。留下年幼的嶽母和遺腹子弟弟。稍後遭遇烽火連天的抗日戰爭。萬般無奈之下,她與弟弟一起投奔城裏的親友。曆經多番曲折,最終進入當地保育院。這是宋慶齡倡導開辦的戰時難民兒童收容機構,但各地資源參差不齊。當地這家,條件就很差,孩子們每天要搶飯吃,忍饑挨餓是常有的事。犯了錯,也會以不給飯吃作為懲罰。

嶽母講,也正是曲折的幼年經曆,特別是那種嚴苛的生存環境,鑄就了她剛強、不怕事、能吃苦的性格。她曾多次給兒孫輩講起,如何在險惡環境中求生存,不低頭,渡過種種難關。還要時時處處保護性格有些懦弱的弟弟,在保育院一大群孩子蜂擁中,替他搶一口吃的。她自己也曾罹患重病,奄奄一息時,幸被好心人搭救…… 

命運多舛的嶽母,在兵荒馬亂中與弟弟相依為命,總算幸存下來。解放後,她成長為省檢察院一名幹部。因工作能力強,頗受器重,還被組織選拔重點培養,送往政法學院進修。令人扼腕的是,受嶽父解放前國軍軍官這一負資產所累,最終也搭上了嶽母的大好前程。

後來,嶽母被下放至家鄉小城商業部門,擔任基層幹部。文革開始後,嶽母一家的平靜生活開始遭殃。嶽父成了造反派的批鬥對象,嶽母的日子也不好過。更糟的是,兩人後來竟同時被下放農村勞動改造。家中隻剩四個可憐的孩子,最大的13歲,最小的隻有4歲。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除了政治上的打壓和歧視,生活亦艱難異常,連吃飽飯也是挑戰。就是那樣的歲月,嶽母也千方百計保證孩子們的營養。據妻講,媽媽下班回家,常帶回一些西紅柿、黃瓜之類,給他們當水果吃。菲薄的工資入不敷出,有時不得不靠透支度日。由於父親的特殊身份,居家過日子的大小難處,隻能靠母親去麵對,她是家中真正的頂梁柱。

最能代表嶽母個性的,當屬橫眉冷對文革造反派的態度。有一回,全家人剛剛端起碗吃飯,就聽外麵有造反派頭頭指名道姓地高喊:XXX,出來!馬上去辦公室報到!

嶽父早被鬥怕了,聽到喊聲,條件反射般趕忙放下碗筷,起身準備出門。嶽母一把將嶽父摁回到坐位上,自己轉身出了門。麵對那位頭頭,提高了嗓門:就是要槍斃的犯人,也讓吃飽飯才上路!現在是吃飯時間,有任何事,吃完飯再說!

那造反派頭頭一看,出來的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嶽母,便一聲不吭,扭頭離去。

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裏,李家全靠嶽母這根精神支柱艱難撐起。既要嗬護4個孩子的成長與學習,還要與造反派們鬥智鬥勇,保護厄運中的丈夫。她是一個不折不扣愛家人勝過愛自己的人。

偶爾,我也會跟弱女子範兒的妻開玩笑:跟你媽比,你可差遠嘍!妻回懟:我當然不如我媽啦。假如我像她那麽厲害,你能受得了嗎?丟給我的是一個白眼。

一般地看,從一個人——一切社會關係之總和——的視角,如果隻能用一個字概括嶽母的品格,我想隻能是大寫的“真”。

嶽母為人正直,不亢不卑,憎愛分明,嫉惡如仇,卻又情理俱佳,進退達觀。對周遭的人,以及利益悠關者,總能開誠布公,真誠以待。即使對不相關的事務,亦總是“真性情”,直抒胸臆。

成為這個大家庭一員不久,我便很快弄懂了,為何妻家四兄妹對母親,無一不是近乎崇拜態度。

世上有一種人,具有獨特的人格魅力,若非親身體驗,或許很難想象。嶽母大人,就是這樣一位,我有幸此生能與其相遇。

妻在門外輕輕喊了一聲:飯好了。我趕忙擦拭一把雙眼,或許我是老了,最近容易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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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致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風隨意吹' 的評論 : 謝謝美言!
格致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hniu' 的評論 : 謝謝!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感人的好文。
ahniu 回複 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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