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堡變奏曲 928》

《歌德堡變奏曲 928》
   ————莊子《大宗師》老成譯

知天所為知人為
知天知人則至矣！
知天所為天生也
知人所為似若此
以其知之所知者
養其知之所不知
終其天年不夭者
是謂知之至盛也
雖然如此亦有患：
知有所待而後當
其所待者特未定
庸詎知吾所謂天
所謂天者非人乎？
所謂人之非天乎？
有真人後有真知

何謂真人知天人
古之真人不逆寡
不雄成且不謨士
若然者即過弗悔
知待當得不自得
登高不栗若然者
入水不濡火不熱
是知之能知之故
登假於道者若此
古之真人寢不夢
其覺無憂食不甘
其息深深深以踵
眾人之息淺以喉
屈服者言嗌若哇
耆欲深者天機淺

古之真人不悅生
不知惡死不惡喪
其出不欣入不距
翛然而往而來也
不忘所始不求終
受而喜之忘而複
是謂不以心捐道
不以助天謂真人
若然之人其心誌
其容寂而其顙頯
淒然似秋暖似春
喜怒哀樂通四時
與物有宜莫知極
是故聖人之用兵
亡人國而不失心
利益澤施乎萬世
不為愛人順乎天
故樂通物非聖也
有親疏即非仁也
揣天時即非賢也
利害不通非君子
行名失己非士也
亡身不真非役人
若狐不偕及務光
伯夷叔齊及箕子
胥餘紀他申徒狄
是役人役適人適
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具徳者
其狀義氣而不朋
其若不足而不承
與乎其觚而不堅
張乎其虛而不華
邴邴乎其似喜也
崔崔乎其不得已
涵滀乎進我色也
與我遊者止我德
廣乎其胸似世也
謷乎其未可製也
連乎其似好閉也
悗乎其似忘言也
以刑為體禮為翼
以知為時德為循
刑為體者綽於殺
以禮為翼行於世
以知為時迫於事
以德為循者言是
與有足者至於丘
人真以為勤行者
故其好之也為一
其弗好之也為一
其一也一不一一
其一乃與天為徒
不一其與人為徒
天與人不相勝也
是之則之謂真人

死生無常其命也
夜旦之常其天也
人之有所不得與
皆物之情之性也
彼特以天為其父
身猶愛之況其卓！
人特以君為愈己
身猶死之況其真！

泉涸魚相處於陸
相呴以濕濡以沫
不如相忘於江湖
與其譽堯而非桀
不如兩忘化其道

大塊載我以形焉
勞我以生佚以老
息我以死以其喪
故夫其善吾生者
乃所以善吾死也
藏舟於壑謂之牢
藏山於澤謂之固
夜半有力者盜之
負之而走昧不知
藏小掩大有宜處
猶有所循猶有失
夫藏天下於天下
尋而不得跡所循
是則恒物大情也
何特犯人之形跡
而猶喜之執迷之？
若人之形其大者
萬化未始有極也！
其為樂可勝計邪？
是故聖人遊於世
將遊於物之終極
所不得循而皆存
善夭善老善始終
人猶效之況乎聖
而況萬物之所係
一而化之所待乎！

道有情信無為形
道可傳而不可受
可得之而不可見
自本自根未天地
自古固存神鬼帝
生天生地生人世
在太極先不為高
在六極下不為深
先天地生不為久
長於上古不為老
豨韋氏得挈天地
伏戲氏得襲氣母
維鬥得之終不忒
日月得之終不息
勘壞得之襲昆侖
馮夷得之遊大川
肩吾得之處大山
黃帝得之登雲天
顓頊得之處玄宮
禺強得之立北極
西王母得坐少廣
莫知其始莫知終
彭祖得之及有虞
下及五伯為其壽
傅說得之相武丁
奄有天下乘東維
騎箕尾而比列星

南伯子葵問女偊：
子年長而若孺子
子何能之女偊曰：
吾聞道矣故能之
南伯子葵乃問曰：
道可得而學之邪？
子偊曰惡惡可也
子非其人惡可也
卜梁倚有聖人才
而無聖人之道也
我有聖人之道焉
而無聖人之學才
若有吾欲以教之
庶幾果為聖人乎？
以聖道告聖人才
於聖人才亦易矣
吾猶守之複告之
三日後能外天下
外天下矣吾守之
七日後而能外物
已外物矣吾守之
九日後而能外生
已外生矣後朝徹
朝徹而後能見獨
見獨而後無古今
無古今而後守之
繼而能入不死生
其殺生者不具死
其生生者不具生
其若為物無不將
無不迎也無不毀
無不成也名攖寧
攖寧也者攖後成

南伯子葵問之曰：
子獨惡乎聞之哉？
謂曰聞諸副墨子
副墨聞諸洛誦孫
洛誦之孫聞瞻明
瞻明聞之於聶許
聶許聞之於需役
需役聞之自於謳
於謳聞之於玄冥
玄冥聞之於參寥
參寥聞之自疑始

子祀子輿及子犁
以及子來四人遊
相與語言論道曰：
孰能以無為其首
以生為脊死為尻
孰知死生與存亡
實一體者即吾友
相視而笑莫逆心
遂相為友同修道
俄而子輿有病焉
子祀往視而問之
子輿讚曰其偉哉
造物以予為拘拘
曲僂發背上五管
頤隱於齊肩高頂
句贅指天氣有沴
然吾心閑而無事
跰跣鑒於井水曰：
嗟乎其夫造物者
將以予為拘拘也

子祀問曰惡之乎？
子輿曰亡予何惡！
浸假化予之左臂
化予左臂以為雞
予因以其求時夜
浸假化予之右臂
化予右臂以為彈
予因以其求鴞炙
浸假而化予之尻
化予之尻以為輪
以神為馬予乘之
豈無非是更駕哉！
且夫得者其時也
待之失者其順也
若夫安時而處順
哀樂不能入心也
此古之謂懸解也
若夫不能自解者
物有結之心失之
物不勝天其久矣
吾又何惡之乎焉？

俄而子來亦有病
其喘喘然或將死
其妻子環而泣之
子犁往視叱責曰：
汝當迴避無怛化！
倚其戶而與之曰：
偉哉造化又將化
奚以汝為將奚適？
或以汝為鼠肝乎？
或以汝為蟲臂乎？
父母於子子來曰：
東西南北唯命從
陰陽不翅於父母
彼近吾死我不聽
我則悍矣彼何罪？
大塊載我以形焉
勞我以生佚我老
息我以死以我喪
故善吾人吾生者
乃所以善吾死也
設若今有大冶者
鑄金而金踴躍言：
我且必為鏌鋣也！
大冶必謂不祥金
今一犯人之形也
而曰人耳我人耳！
造化必謂不祥人
今一天地為大爐
其以造化為大冶
惡乎往者豈可哉！
成然寐而蘧然覺。

子桑戶與孟子反
與子琴張三人遊
相與為友論道曰：
孰相與於無相與
孰相為於無相為
孰能登天而遊霧
撓挑無極無始終
相忘以生無所窮！
三人相視而大笑
莫逆於心相與遊

莫然有間生變焉
子桑戶死而未葬
孔子聞之使子貢
往侍憑吊而事焉
見孟子反與琴張
編曲鼓琴相和歌：
天嗟來乎桑戶乎！
嗟乎來乎桑戶乎！
已反其真我猶人！
子貢趨步而進曰：
臨屍而歌豈禮乎？
二人相視而笑曰：
是人惡知禮之意！
子貢返以告孔子：
彼何人者何謂邪 ？
修行無有外形骸
臨屍而歌色不變
無以命之何人邪？
孔子謂於子貢曰：
彼即遊方之外者
而丘遊方之內也
外內有別不相及
而丘使汝往吊之
丘則陋矣無知矣
彼與造物者為人
遊乎天地之一氣
彼以生為附贅疣
彼以死為決潰癰
夫若然者又惡知
死生先後之所在！
假於異物托同體
忘其肝膽遺耳目
反複終始隱端倪
芒然仿徨塵垢外
逍遙乎遊無為業
彼又惡能事諸物
憒憒然為世俗禮
以觀眾人耳目哉！

子貢乃問孔子曰：
然則夫子依何方
孔子乃謂子貢曰：
丘者天之戮民也
雖然吾與汝共之
敢問其方子貢問
孔子謂於子貢曰：
魚之相造乎於水
人之相造乎於道
夫相造乎於水者
穿池引水而養給
夫相造乎於道者
相安無事而生定
魚相忘乎於江湖
人相忘乎於道術
敢問畸人子貢問
孔子曰夫畸人者
畸於人而侔於天
天之小人人君子
人之君子天小人

顏回問於仲尼曰：
孟孫才者其母死
哭泣無涕心不戚
居喪不哀此三者
以善處喪蓋魯國
固有無實得其名？
回壹怪之未解之
仲尼謂於顏回曰：
夫孟孫氏盡之矣
進於知矣至簡矣
唯簡夫已有所簡
孟孫不知所以生
不知所以死人死
不知就先不就後
若化為物宜以待
其所不知之化已
惡知將化不化哉？
惡知不化已化哉？
吾特與汝夢未覺！
彼有駭形無損心
有旦宅而無情死
孟孫特覺知物化
人哭亦哭其所以
相與吾汝之耳矣
庸詎知吾所謂吾
吾汝之謂何謂哉！
汝夢為鳥厲乎天
夢為魚而沒於淵
不識吾今之言者
其覺者乎夢者乎？
造適不及笑其適
獻笑不及排其笑
安排自適而去化
乃而入於寥天一

夫意而子見許由
許由問於意而子
堯以何道以資汝？
意而子曰堯謂我：
汝必躬服於仁義
繼而明言於是非
許由問曰奚來為？
堯既黥汝以仁義
而劓汝以是非矣
汝將何以遊遙蕩
恣睢轉徙之塗乎？

意而子曰雖然之
吾願從子遊其藩
許由謂之曰不然
盲者無以與言色
眉目顏色之諸好
瞽者無以與言觀
青黃黼黻之所現
意而子謂許由曰：
無莊之可失其美
據梁之能失其力
黃帝之於亡其知
皆在爐捶之間耳
庸詎知夫造物者
息我黥而補我劓
使我乘成以隨子？
許由曰噫未可知
我為汝言其大略：
夫吾師乎吾師乎！
齎萬物而不為義
澤及萬世不為仁
長於上古不為老
覆載天地不為重
刻雕眾形不為巧
此所遊已即為道

顏回謂曰回益矣
仲尼問曰何謂也？
忘仁義矣回對曰
子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回曰回益矣
子謂回曰何謂也？
忘禮樂矣回對曰
子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回曰回益矣！
子謂回曰何謂也？
回坐忘矣回對曰
仲尼蹴然問回曰：
何謂坐忘汝何謂？
顏回對曰墮肢體
離形去知黜聰明
同於大通謂坐忘
同則無好仲尼曰
化則無常果其賢
丘也請從而後也

子輿子桑為道友
霖雨十日子輿曰：
吾友子桑殆病矣！
裹飯而往視食之
至子桑門即聞之
若歌若哭鼓琴曰：
父邪母邪欲我貧？
天乎人乎使我貧？
不任其聲竭而嘶
奮而趨舉其詩焉
子輿入而問之曰：
子之歌詩何若是？
子桑對曰吾思夫
何者使我至此極？
父母豈欲吾貧哉？
天無私覆地通載
天地豈私貧我哉？
求其何者而不得
然而猶至此極者
天命也夫道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