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歲月,我的故事》是旅美知名作家劉荒田的一本散文集,這本書共分四輯,收集了荒田老師的20篇散文。這些文章真實地記錄了作者眼中的“人”。這些人可以是他曾經的同事,也可以是路人甲。最重要的,他們都是真真切切的普通人。這些人在作者筆下栩栩如生,讓人感到他們就是你身邊的人。我第三遍讀這本書了,依然被這個故事裏的愛情,親情,和同胞情感動得流淚了。】
2005年,是我在舊金山“通達”旅行社當導遊的第四個年頭。每年夏天,黃石公園這條觀光線路最為繁忙。我帶的都是七天團,星期六從舊金山灣區出發,下星期五回來。次日一早又上路,連軸轉三個月,然後是一個月的長假。緊張是緊張,好在我天生愛遊山玩水,正應了洋人一句名言:“你的愛好如果和職業合二為一,那就一天班也不用上了。”我所在的公司,從老板到雇員都是中國人,人脈都在華人社區。我所帶的每一個團,幾乎是清一色的同胞。但8月中旬出發的團,50名團友中,有一位白人老太太,八十多歲了,金發早已變為銀色,頭部閃著藹藹的白光,在坐滿黑頭發的大巴裏,格外搶眼。她名叫莎朗,深目高鼻,高個子,不像許多白人女士那般,老來橫向迅猛發展,體重增加近倍。相反,她變得清瘦,一襲連衣裙,背後看起來還像個窈窕少女。更加出奇的,是能說廣東話。我是在哈爾濱長大的,來美國以後才學了點廣東話,幾年下來,發音雖仍遭廣東人譏笑,但聽這一關,基本過了。這可是在以廣東人居多的舊金山華人圈子內做事必需的功課。然而,我的廣東話,和這位土生土長的洋老太太不能比。團友驚訝不置地告訴我,莎朗的廣東話不但順溜,而且夾著不少台山土語!我還注意到,莎朗雖然身板硬朗,不需人攙扶,但走到哪裏,都有一個小夥子跟隨。途中,我和小夥子談過幾次,知道他叫小陳,原籍廣東台山,是莎朗的貼身傭人。旅行團的大巴,從加州出發,穿過內華達州的沙漠,愛達荷州的麥地與玉米田,沿著蛇河峽穀逶迤而行,一路有洛磯山脈蜿蜒相伴。大巴上,導遊坐在第一排,50位遊客的座位,每天按次序調換,以示公平。遊覽了懷俄明州的黃石公園以後,莎朗以及小陳的座位,從後麵移到第二排。我得以就近觀察她,交談也很方便。莎朗耳聰目明,風度極好,連坐巴士也維持優雅的姿勢,從來不曾東倒西歪地睡。她偶爾和小陳低聲交談,用的是廣東話。離開號稱“世界第一”的黃石公園噴泉群,巴士從海拔1620公尺的北門開出,進入89號高速公路。我拿起麥克風,開始例行地講解:“眼下,我們剛剛走出懷俄明州的邊界,前麵的小鎮,叫利文斯頓……”我沒說完,莎朗驀地站起,用右手把麥克風蓋住,極急切地問:“對不起,你說的是什麽地方?”“Liwensiton,怎麽啦?”我驚訝地看著這失態的老人。“哦,哦,是這裏嗎?”她臉色煞白,兩手發抖。我連忙安頓她坐下。悄聲問小陳,莎朗身體怎麽樣?小陳說沒事,她是激動成這樣。一個普通的西部小鎮,為什麽給了她這般強烈的刺激?我匆忙結束了對沿途風景的介紹。坐下來,和莎朗攀談。
小陳讓莎朗喝了小半瓶礦泉水,莎朗的臉色恢複紅潤,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仿佛陷進了久遠的回憶。我留神觀察她的情緒。過一會,她吩咐小陳把擱在座位下的手袋拿起來,打開,她小心地從內層抽出一個記事本,本子的封麵破舊,貼上好幾層透明膠紙。她戴上眼鏡,翻出寫了密密麻麻的號碼的一頁,號碼是用藍墨水寫的,原色早已褪盡,變為淺黑。“查理,你能不能替我打一個電話?”她指著一個號碼問我,極度緊張而熱切的神態,教我納悶。“你先試試,看有沒有人接。”我遲疑著,有這樣打電話的嗎?我勉強地在手機上按下10個數字。那一頭是座機,好久沒人接。莎朗死死地盯著我手裏的手機,呼吸急促起來。“哈羅。”終於有人拿起話筒。“我是舊金山中國城一家旅行社的導遊,請問您是戈登先生嗎?”接電的是沙啞、蒼老的嗓門,該是奔九十的白人。“我就是,您找哪一位戈登先生?我還有一個兄弟呢!”然後,是沉默,和低低的哭泣。小陳連忙拿出紙巾,讓莎朗揩臉。我按住莎朗顫抖的肩膀,好言安慰:“不要傷心,這把年紀,有什麽擺不平的!說,說出來心裏舒服。”我難以用廣東話表達複雜的意思,莎朗又聽不懂我的東北話,隻好用上莎朗的母語——英語。全車的團友,因為今天趕看黃石公園的“老忠實”噴泉,淩晨4點出發,此刻都在補覺,隻有莎朗和我是清醒的。
莎朗和我絮絮而談。她在利文斯頓市出生,那是1926年。父親一直在煉銅廠當工人,後來升為領班。母親是家庭主婦。她有兩個哥哥,大哥麥克,比她大3歲,二哥雷蒙比她大1歲半。一家5口,幼年的日子雖然不富裕,但很快樂。莎朗18歲那年高中畢業,進市立初級大學,上了兩年課。
那是1941年,歐洲陷入慘絕人寰的世界大戰。利文斯頓鎮郊外,有一個海軍陸戰隊的軍需品倉庫,存儲的物品,將發往盟軍抗擊軸心國的前線。暑假,她在倉庫旁邊的“星星”酒吧當侍應生,為秋天上愛達荷州立大學化學係賺學費。每到周末,在倉庫工作的軍人,多半來酒吧喝兩杯,跳跳舞,莎朗和他們混得很熟。軍人中有一位上尉,個子不高,麵目清秀,烏黑的頭發剪成平頭,平添了幾分彪悍。他在要麽白人要麽黑人的袍澤中間,是唯一的中國人,叫丹尼斯,姓陳。那年代的利文斯頓,莎朗隻見過兩個中國人,是在鎮的另一頭開雜碎館的兄弟倆,但沒打過交道,因為父親不喜歡中國菜。起先她出於好奇,趁送飲料和丹尼斯聊天,漸漸地,對他生了好感。他是那麽溫文爾雅,大兵喝高了,動不動爆粗口,兩言不合,要摔桌子,打架。他呢,總是微笑著,喝馬丁尼,一個晚上隻要一杯,誰要灌他,他禮貌地擺手,避開,寧可喝可口可樂,從來沒失態過。看他年齡,至多是25歲,人家就有這個定力。認識丹尼斯一個月後,一個初秋的夜晚,莎朗下了班,脫下工作服,換上牛仔褲和襯衫,走進停車場。他手拿著一束玫瑰花,在入口等候。“送給你。”他臉帶微笑,雙手把花遞過來。街燈下,看到他額角有汗珠子在閃,知道他外表雖淡定,其實心裏很緊張,怕被她拒絕。莎朗爽快地接下,稱花好漂亮。“和我遛一會好不好?”他輕聲問。莎朗沒答話,但右胳膊已穿過他的肩下,挽起他的手。那晚,星星好亮,原野吹來麥秸幹燥的淡香。他向她傾訴愛慕,他說他知道兩人的“不同”,可是,他不怕,他要追求心愛的人。說到決心,他緊緊攥住她的手,莎朗感到一股帶電的熱。
丹尼斯是第二代移民,老家在廣東。父親從柏克萊加州大學畢業以後,本來要回國,在舊金山唐人街開雜貨店的伯父,因為沒有孩子,把父親認作繼子,留下來。那時辛亥革命才爆發不久。父親的伯父去世後,父親繼承了雜貨店,娶妻生子。丹尼斯是在唐人街的企李街長大的。他家裏有一條規矩:一進家門就不準說英語。丹尼斯14歲那年,被繼父送到廣州去學了一年中文。高中畢業後,他報考維吉尼亞軍校。繼母怕他以後上戰場,有去無回,死活不讓。後來雙方達成折中,他不去前線,當後勤兵。入伍3年以後,他晉升為上尉,是利文斯頓軍需站唯一的亞裔尉官。莎朗說到這裏,我打趣:“你在那個年紀,可是金發美人,眸子碧藍,夢一般的魅力!我要是遇上你,怕要變成丹尼斯的情敵呢!”莎朗開懷大笑,好幾個團友被驚醒了。和丹尼斯的戀愛談了一年,一路在秘密中進行。莎朗的家距離“星星”酒吧和他駐紮的營地,都很遠,不會遇到熟人。兩人外出遊玩,幽會,家裏人被蒙在鼓裏。1942年底,丹尼斯要被調往加州的聖地亞哥軍港。莎朗麵臨重大的選擇:是當他的妻子,跟隨他離開;還是分手。她毫不猶豫地選了第一條。下一步,是向父母攤牌。那一天,碰巧是父親的生日。一家人吃過晚餐,父親吹熄蛋糕上的蠟燭,哥哥說,爸爸許個願!莎朗打鐵趁熱,說:“爸爸,你的女兒要做新娘啦!”爸爸以為她開玩笑,隻笑嗬嗬地說,新郎還沒帶進家來見麵呢!莎朗說,男朋友是中國人,怕你們不喜歡,一直不敢說。這下子家裏炸鍋了!父親不容她往下說,一句話:不準!嫁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嫁中國佬。這時莎朗才知道,這位在煉銅廠裏幹了二十多年的工人階級,對中國人的成見無比之深。她當然不會退讓,當場大吵。兩個哥哥看著暴怒的爸爸和六神無主的媽媽,手足無措,躲在一旁。莎朗的倔強來自父親的基因,最終摔門走了。好端端的生日派對這樣收場,她現在想起還難過。那一晚,她在汽車旅館裏過夜。第二天是星期六,丹尼斯休息,他來接莎朗並得知了昨晚的衝突。他歎口氣,說早就料到,如果中國人不是這樣遭歧視,他在舊金山就不必窩在唐人街了。知道中國的孔子怎麽教他們嗎?一定要孝順父母。父親這關過不了就先說服母親。莎朗說,母親生性軟弱,沒有主見,家裏從來是父親說了算。丹尼斯卻讓她一定把功夫做足。莎朗聽從了,趁父親上班,溜回家和母親談了一個下午,把丹尼斯的家世,人品,兩人怎麽相愛,以後打算怎麽辦,一一說清楚。母親低頭不語,過了好一陣,無奈地,哀哀地說:“嫁哪個種族不好,偏選上中國人!”莎朗不明白,中國人怎麽啦?母親告訴她,父親是213號工會的活躍分子,去年起,在“勞工騎士團”利文斯頓分部競選,當上主席。這個騎士團的綱領是把搶走我們飯碗的中國人趕出新大陸!母親這一說,莎朗大夢初醒。原來是政治作怪!
一個星期以後,在丹尼斯調防之前,莎朗和他去市政廳登記結婚。父母親沒在場,莎朗對婚姻注冊處的小姐說,父母在別州居住,都是殘障人,坐不了飛機,無法來主持婚禮,請她擔任證婚人。她信了,說沒關係,在證婚人一欄簽下姓名。以莎朗年輕時的強性子,在這次衝突中,按說不會低頭,但拗不過丹尼斯的央求,就給父母和兩個哥各寫了一封信,先道歉,再說明盡管他們不接受,她也要和丹尼斯在2月1日那天中午去辭行,然後一起遷離利文斯頓。信是丹尼斯以軍郵寄出的,莎朗根本不抱希望。果然,當二人手牽著手回家時,大門上了鎖(剛剛換上的,莎朗沒有鑰匙),裏麵沒有聲音。門上釘著一張紙片。沒有稱呼,沒有落款,是父親的字跡:“從今天起,你的名字不再屬於我的家庭。”莎朗看了兩遍,眼淚叭地落在紙上。丹尼斯要看,她不讓,把它撕成一片片。雪片似地散落的,是她對家的最後依戀。莎朗說她永遠記住那個日子,1941年2月8日。因為受到的傷害太重了!1942年,報上刊載了國會廢除排華法案的新聞。莎朗離開利文斯頓前,知道爸爸之所以反對她嫁給中國人,症結在於,他和利文斯頓的工會領導人,在國會就廢除這一侮辱性法案作表決之後,遠赴華盛頓,到投讚成廢除票的愛達荷州參議員的辦公室遞交抗議書,幸虧沒有被采納。莎朗離開利文斯頓後,和丹尼斯在聖地亞哥軍營安家。1945年,軸心國投降,聖地亞哥的軍港每天駛進掛滿彩旗的軍艦,都是從歐洲凱旋的。同年,丹尼斯以少校軍銜退伍,他們一起回到舊金山唐人街,打理“生昌”雜貨店。她這個“事頭婆”(廣東話:老板娘),一天到晚和中國人打交道,廣東話就這麽練出來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在丹尼斯的督促下,每年父親節、母親節、兩個哥哥的生日,她都按時寄賀卡,希望得到親人的諒解。可是都沒有回音。大哥打過一次電話,說的是:父親明確交代,誰膽敢和莎朗來往,被他發現,就馬上脫離父子關係。打這以後,莎朗才斷了念頭。他們開店,開到七十多歲,才把店麵出租,夫妻倆常常到外地旅遊。丹尼斯夫婦沒有兒女。莎朗年輕時去醫院作檢查,結論是輸卵管閉塞。丹尼斯不想妻子為此受沒完沒了的折磨,聲明不想要孩子。2001年丹尼斯患了癌症,去世前兩年,他給家鄉的一個堂侄子辦了過繼手續,讓他以養子的身份來美,他就是小陳。不但我,坐在我附近的團友都聽了莎朗的故事,幾個女士不斷低頭揩眼睛。
“看,我家代代是‘過繼’的命!”莎朗慈愛地拍拍小陳的臉,結束她漫長的回憶。我問:“你父母肯定早已去世,你想不想家,要不要見哥哥?”莎朗重重地點頭。“你的兩個哥哥願意和你見麵嗎?”
“不知道。丹尼斯生前常常對我說:盡人事,聽天命。願不願是他們的事,爭取是我的義務。”“那好。”我沒征求莎朗的許可,用手機撥剛才掛斷的電話號碼。那頭有人馬上接起話筒。“哈羅,我是兩小時前給您打電話的中國導遊,叫查理。戈登先生,您認識莎朗嗎?她也姓戈登——”那頭“啊”了一聲,隨後是漫長的沉默。莎朗迫不及待地貼近我的手機,看我沒作聲,更急,搶過手機聽,“怎麽沒聲音?”莎朗的眉頭緊皺,眼神黯淡。“哦,是我的妹妹啊!”那頭響起了嗚咽聲。隨後他大聲叫:“雷蒙,雷蒙,快來!”這麽說來,先接聽的是大哥麥克。“莎朗就在我旁邊,我們的大巴正在93號公路,往利文斯頓方向開。”“哎呀哎呀,妹妹啊!”聽出來,兩個老頭子擁抱在一起。“聽清楚了,93號東行,在利文斯頓的第一個出口,有一個雪佛蘭加油站,我們45分鍾以後到達,你們能趕到嗎?”我把和哥哥們商談的結果一一向莎朗交代。莎朗坐不住了,身體老在扭動。“哦,53年,53年!”她一個勁地嘟囔。我靈機一動,問:“莎朗,你是中國媳婦,知道中國人成親,有‘回娘家’的風俗嗎?”
莎朗聳聳肩,說:“知道一點,可是,和我有關係嗎?”
“廣東人把這禮節叫‘三朝回門’,成親以後第三天,帶上三牲和糍糕,回娘家去。當年,這個儀式沒法舉行,今天要補上!”
“怎麽補呀?一點準備都沒有!”莎朗緊張地歎氣,把小陳驚醒了。“看我的。”我站立,拿起麥克風,以簡練而煽情的語言,把莎朗和中國人丹尼斯的姻緣回顧一遍,其間大夥至少鼓掌十次。莎朗在眾人的強烈請求下,一次次起立,向大家揮手,掌聲如潮,她鞠躬再三。後座一位老太太,難以按捺滿心的感動,從過道緩緩走向莎朗,兩雙布滿皺紋的手緊緊相握,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頂呱呱的中國媳婦!”我要求大家靜靜,有一個要緊的問題,必須馬上解決。莎朗即將回娘家,平生第一次。沒手信行不行?當然不行,中國人最講麵子。怎麽辦?“我們湊!”全車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莎朗扶著座位的後背,看大家打開行李箱,打開手袋,往外掏東西,難以相信,一個勁地說:“我的天,我的天!”小陳怕她快樂過頭,身體出現不適,連忙把瓶裝水遞過去。我把車上備用的塑料袋分發給大家。5分鍾以後,我的身邊堆上九個滿登登的袋子。五袋是沒有開封的食物:牛肉幹,陳皮梅,花生糖,萬裏望花生,威化餅幹,杏仁餅。兩袋是加州最出名的水果——名叫“太陽之吻”的橘子和納波穀葡萄,還有蘋果和水蜜桃(這個團不包吃飯,每天三頓都要自己解決,大家行前備足了食物)。
還有一個袋子,盛的居然是三對折疊式紅燈籠,一副喜聯,一遝利是封。太巧了!我把這個袋子打開,讓大家都看到:“請問是誰送的?莫非未卜先知?”大夥嘩然,都扭頭尋找。
一位中年女士一邊大笑一邊站起來,掠掠頭發,說:“無巧不成書嘛!我和老公,三個孩子,是從亞利桑那州過來的。參加這個團之前逛舊金山唐人街,想到下個月孩子的表哥要結婚,孩子出主意,要送純中國風的禮物。我就買下這些。剛才想,事分緩急,我先滿足莎朗的需要。孩子們都讚成。”說完,她請三個孩子站到莎朗麵前,說祝賀的話。頓時,巴士響起熱烈的掌聲,笑聲。
加油站出現在視野中。我對莎朗說:“快到了。”莎朗撲向車窗,小陳攙住她的胳膊。她嗚嗚地哭。巴士拐進加油站,還沒停定,三個人已站到路中央,向前方揮手。兩個老頭,以及一個陪同的年輕男子。兩個老人很不耐煩,老在走動,張望。車門緩緩打開。兩個龍鍾老人疾步走近,在車前大聲叫喚:“莎朗,莎朗,你在哪裏?”巴士裏麵一片寂靜。莎朗遲遲不邁步。太激動,太緊張了。我連忙拿起麥克風:“團友們,莎朗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到來了!給她加油!”“莎朗,見哥哥!莎朗,見哥哥!”大家有節奏地呼喊,拍掌。莎朗終於挪動,一步步走下。眾人提禮物袋相隨。
莎朗的銀發,被家鄉的風吹著。小陳挽著她的右胳膊,我站在她的左側。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在背後響起:“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領唱的更來勁:“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啊,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在大家“往前走莫回呀頭”的歌聲中,莎朗和兩個哥哥緊緊擁抱。歡呼聲湧起。三人稍稍分開,互相端詳,老人們的臉上,淋漓淚水在太陽下閃亮。“馬克,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了,不是做夢?”“知道嗎?紅脖子爸爸臨終老念叨你啊!媽媽說晚了晚了!”“真的?”“不信問雷蒙——”三人重新擁抱,嚎啕大哭,震天動地。全車人把他們圍在中央。我按了按各人的肩膀,告訴馬克和雷蒙,莎朗第一次回娘家,她照中國規矩辦,帶來禮物。說完,幾位團友把塑料袋送上去。馬克和雷蒙把袋子逐個打開,說:“好啊好啊!”在停車場耽擱得太久了,加油站的人嫌我們阻擋前來加油的車,出麵幹涉。我請大家回到車上去,連印度裔司機在內,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紅的。經兩個哥哥強烈要求,莎朗和小陳留下。一來,兄妹三人要去掃父母的墓,莎朗將遵照丹尼斯的遺願,代他給從來沒見過麵的嶽父母獻一束康乃馨。二來,莎朗要圓一個夢——重溫童年時光。她的兩個哥哥,太太都已去世,孩子遠走高飛。兩年前,兄弟倆為了互相照應,搬進父母留下的屋子。這次,兄妹三人回到一起長大的地方。大巴開出加油站,走了老遠,莎朗兄妹三人還在招手。我和莎朗說好,七天後,在相同的時間,一輛也屬於“通達”旅行社的大巴將經過這裏。我會向帶隊的導遊交代好,讓他和莎朗聯係,並負責把她和小陳帶回舊金山。一個星期過去,我問了接走莎朗和小陳的同事。同事納悶地告訴我:“莎朗和小陳帶了50袋禮物上車,給全車人每人一份。我問她幹嘛這樣客氣。她不解釋,隻微笑著說,是中國人就該得到。”
謝謝, 是的。劉荒田老師的文字功底實在是棒棒的。謝謝來訪。